第五十七章 修表匠、女學(xué)生與留洋少爺（6）

    夏暖第二天去學(xué)校，下課時卻沒有和往日一樣留下來，江北見她匆匆說了聲老師再見就往外走，連忙急急地喚住她：夏暖，你的作業(yè)有些問題。

    她回眸，眼眸平靜，似乎也知曉他隱藏的意思，只淡淡地說：哦，是嘛。

    江北拿著她的本子給她看：語法上有些錯誤。

    夏暖接過掃了兩眼沉靜的開口：謝謝江老師。

    學(xué)生們走遠了，江北放低了聲音柔緩地說：你怎么了？

    夏暖垂下眼睫，聲音仍然漠然：沒什么，我只是該回家了。

    江北似是看透她的心思：夏暖，我會和你在一起的，只要你不放棄。他給出了承諾，鄭重其事，卻瞬間安撫了夏暖的心房。她微微嘆了口氣，也不想再去糾結(jié)于這些自怨自艾的情緒中：你家，會同意嗎？

    江北眉間微蹙，也不得不吐出事情：我有辦法。你放心。后面三個字伴隨著江北寬厚的手掌覆在夏暖柔嫩的手背上。

    虞家小姐的到來讓江北有幾分急躁，他明白母親的意思，可是他討厭這種包辦婚姻，所以即便是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他也是那樣冷漠。江父睨著他，冷嘲熱諷道：怎么？飯菜不合口味？你現(xiàn)在架子愈發(fā)大了，還需要我們長輩看你的臉色。他扭過頭，哼笑一聲，似笑非笑地望著江母：看看這就是你養(yǎng)大的孩子。還不如一個小孩兒。

    姨太太的兒子卻是乖巧，食不言寢不語，十分聽話。聽到爹爹夸贊自己，天真一笑，又低著頭扒飯。

    虞慶蓉不是傻子，當(dāng)然感覺得出江北的冷淡，只得打個圓場說：江伯父家里的廚子手藝確實好，我平常還沒過這么好吃的家常菜。

    只是她的溫婉愈發(fā)襯的江北在江父眼中面目可憎。

    姨太太嬌笑道：等你嫁進來啊可不就天天都能吃了。

    我吃飽了。江北撂下筷子對虞慶蓉說，一會兒你吃完了我送你回去。說完他就回到自己房間，背后是江父的怒斥。

    虞慶蓉和江父江母道別，來到門前看到雙臂環(huán)胸的江北：走吧。

    江北嗯了一聲，叫了人力車夫送她回去。路上，虞慶蓉覷著江北陰沉的神色說道：你不同意這門婚事就算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嫁。她家也不是什么小戶，雖然脾氣好可不代表凡事都唯唯諾諾。來之前她聽說江北還不錯，家世很好，自己也是個教室，人長得也挺帥氣，但是她和父母說，如果人家沒意思，她絕對不會上桿子倒貼。

    江北道：那最好了，省的我們都為難。

    虞慶蓉問：你還記掛著你以前的戀人？

    江北搖頭：早都忘了。

    虞慶蓉頓了頓道：我不想嫁過來的一個原因是我想去海外，這里不太平，我和我爹媽商量著要不要去外國。你知道的，現(xiàn)在的有錢人不少都舉家搬遷了，有能力的去了海外，還有些則去了南方

    我知道了，愿你成功。江北見地方到了，打斷她的話。虞慶蓉下了黃包車，站定，望著面前冷淡的男人還是規(guī)勸了一句話：江北，你在心里盤算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勸你，不要總是藏在心里，和別人說說或許還能找到好的方法來解決。

    江北沒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他漫步在街上四處溜達，還早，回去也是雞犬不寧的，他受夠了這種深宅大院里的爭寵。他不是貨物，沒必要被拿來貨比三家。更何況，沒有人真心實意地給與他愛，他們都想要索取一些什么，然后索取不得就背叛。

    街巷的夜市還是熱鬧的，江北買了些小吃一邊走一邊品嘗，雖然家里的飯菜色香味俱全，可是對他來說味同嚼蠟，那樣的氛圍吃什么都是一樣的。目光忽然瞥見巷子深處的一處不起眼的教堂，江北在外求學(xué)時有朋友皈依了某個宗教，但是他素來不信這些，如今不知道為何卻覺得有些親近了，也許是這教堂讓他想起了海外的日子，起碼沒有家事的煩擾，他是自由的。他很快吃完手里的小吃，慢悠悠地走入教堂，教堂很小，但是打掃得很干凈整齊。還有幾個人坐在長椅上低著頭，似乎是在祈禱。

    有人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江北搖搖頭，找了個角落坐下。大家寒暄幾句就又開始各自急忙自己的。他前面坐了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江北問他：你信主？

    我來這里看看。年輕人隨和地說，我聽人說，來這里可以洗滌自己身上的罪惡。我前些日子做了錯事，想來這里懺悔。

    江北哦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

    他默默坐在那里，一直到了夜里十一點多才往家走。那是一段平靜的時光，他并不是被凈化了，只是那一瞬間大腦是放松的，空白的，如同出生的嬰兒，一張白紙。他回到家里，江母劈頭蓋臉地開始數(shù)落，他一耳朵進一耳朵出，神色平靜，甚至有些意興闌珊。江母痛心疾首：你到底要怎么樣？難道就打算這么一直耗下去嗎？陳秋意那個女人都做了別人的姨太太，你們沒有結(jié)果！

    我不愛她了。他斟酌了一下，又說，很早以前就不愛了。

    你沒看中虞小姐？

    江北疲倦地說：我們不可能。

    江母還要追問，卻對上江北陰沉的目光，她下意識地退后一步，心里有了幾分忌憚。他表情陰郁的時候酷似江父，隱隱透著令人害怕的冷漠。江北緩緩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卻遇到了年幼的弟弟，他表情天真爛漫，抓著江北的衣角問道：哥哥，你是不是要給我娶個嫂嫂回來了啊？

    江北搖搖頭說：沒有，回去睡吧。不早了。他推開他的手，冷漠的關(guān)上房門。對這個弟弟，他沒什么感情，他也不想有感情。

    都是被囚禁的鳥，需要什么憐惜呢？他長大之后也許會感謝這個兄長，沒有賦予他更多的感情，能夠無情無義的存活在世界上。

    后來的日子，江北便經(jīng)常去那個小教堂坐一坐，有些人開玩笑說他是不是也被神父感染，想要追求天堂的美妙，他也只是笑了笑敷衍過去。

    1932年，3月1日，滿洲國成立。

    官祺大發(fā)雷霆，在那間窄小的房間里慷慨激昂的痛斥著日本人的狼子野心，金晥如依然時髦的裝扮，卻也高聲附和著官祺的抗議。他們加入G黨，暗地里對國民政府的行為恨的咬牙切齒，學(xué)生們的熱情點燃了這沉悶的房間，江北雙手搭在膝上，身子前傾，官祺喊他：江北，你要加入嗎？

    江北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只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他的回答引來旁人的痛罵，指責(zé)他懦弱無能。他卻只是遲滯地坐在原地，默默聆聽。夏暖卻忽然站起來說：我可以加入嗎？

    官祺高興地說：當(dāng)然可以，夏暖你文筆好，就為我們寫宣傳稿。

    金晥如也拉著她的手親切的開口：太好了，夏暖，謝謝你。

    江北望著被圍在中間的夏暖，距離忽然一下子拉遠，夏暖回眸對上江北無悲無喜的目光，她被簇?fù)碇チ藙e的地方給大家寫篇宣傳稿，來不及張口，已經(jīng)遠去。

    她知道江北不開心，可是她卻不知道為什么：我真的不能加入嗎？

    我沒有阻攔。江北似笑非笑。

    那算了，反正也沒有說死。夏暖低著頭，捏了捏指尖。江北不開口，只是那么微微扯著嘴角看著她，仿佛想要看清楚他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夏暖勇敢的回視：我聽你的。話音剛落，江北便吻了她。

    情感和意識就這么被無知無覺得牽引。

    隔了一天她主動去找官祺和金晥如，說明來意，金晥如有些失落的說：我們不勉強，不過太可惜了。

    官祺直接點名：是因為江北嗎？

    夏暖搖頭：我覺得我不合適。

    官祺不信：江北的性格我了解，他有些掌控欲，所以

    他沒有，她很好。夏暖大聲的為江北辯解，是我自己想來想去，真的不合適。說完，她轉(zhuǎn)身匆匆離開。江北是她灰暗人生中遇到的唯一一束光明，她不容得任何人去詆毀，人無完人，可是在她心中，江北就是她的神明，她的救贖。

    和虞家小姐婚事告吹，江北成為了眾矢之的，連帶這些日子江父生意上出了一些問題，家里都低沉沉的，江北懶得摻和，便將更多的時間花在學(xué)校的備課上，可是擋不住江父故意找茬，幼子捧著杰出的成績單給江父看，江父就開始捧一個踩一個，連諷帶刺的數(shù)落著江北，當(dāng)著江母的面，也是在暗地里嘲笑奚落著這個他不喜歡的正妻。江北還是那樣木木的聽著，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滿或者失落，他就像是老僧入定，麻木的聆聽，江父說的累了，對著這樣的兒子他已經(jīng)受夠了，越看越不滿意，他冷笑著說：我的家產(chǎn)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江北輕飄飄的哦了一聲：我有工資。

    江父還沒說話，江母已經(jīng)跪在地上哀求道：你不要再罵他了，他是你的嫡子，他不是你的仇人啊

    江父推開她冷聲道：我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你這個正妻。

    江母的心被這么直白的卻在多年來不斷證實的一句話擊得粉碎。她閉了閉眼，兩行清淚滑落，江北卻是那么冷眼瞧著，然后他站起身，彎下腰扶起母親說：不值得。

    江父甩手就是一個巴掌，江北維持著偏過頭的姿勢，半晌，也只是淡淡的開口：你不承認(rèn)妻子，自然也不會承認(rèn)我這個正妻生下來的兒子。我小時候總覺得你對我過于嚴(yán)苛，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弟弟不是這樣的，你會放縱他，但同時也會教育他。后來我才明白，你對我不過就是一種不情不愿的責(zé)任罷了?，F(xiàn)在，連責(zé)任都懶得負(fù)了。

    江北這番話撕開了家里早已經(jīng)殘存的遮羞布。他的笑容變得詭異，咯咯笑了幾聲，如同陰森的鬼魅：可我知道一個秘密，你想聽嗎？

    江父的身體沒來由的顫抖，他似乎預(yù)感到江北接下來的話會讓他的臉面掉在地上，可是他攔不住，他的手那么沉重，如同被施了巫術(shù)。江北繼續(xù)陰惻惻地講述，江母抱住他的腰身竭力的想要遮掩走吧，江北甩開她的手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的開口：生下下我之后，你就沒有生育能力了。去問問你的姨太太，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