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探求（3600 ）

    醫(yī)院住院部三樓，呼吸間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已至就寢時間，走廊安靜，來往換藥的護士偶爾路過。

    陳滄的父親臉色憔悴，半躺半坐歪靠在床頭。和許多胃癌病人一樣，他兩頰深深凹陷，是干癟的瘦。

    沒打點滴的手用力地拍著床板，又指著陳滄，狠狠地說著什么，眼球微凸出眼眶，神色戾怒。

    總不會是太好聽的話，這位年近花甲的男人發(fā)泄完，眼皮微闔，胸膛起伏的幅度才漸漸小下去。

    陳滄似早已習慣，面不改色，背對他收整換洗衣物。

    “家屬？”護士端著醫(yī)用不銹鋼方盤，碰了碰手正放在門把，滿臉徘徊之色的安度。

    “哦……不是?！卑捕饶瞄_手，側(cè)身后退一步，給護士讓出空間。

    護士透過門上的玻璃向內(nèi)望一眼，了然道：“噢，73床病人又沖他兒子發(fā)脾氣了?！?/br>
    “癌癥病人情緒不穩(wěn)定很正常?！弊o士搖搖頭，看向陳滄身影的眼神全是疼惜與欣賞，嘆道：“不過他兒子也真能忍?！?/br>
    安度問：“他兒子經(jīng)常被這樣……當成發(fā)泄對象嗎？”

    “那可不，有時還扔東西呢。”護士見怪不怪，壓下門把進了門，“先去給他換藥了啊?！?/br>
    安度點點頭，踱到旁的長椅坐下，面仍朝向門口，眉頭緊蹙。

    待陳滄走出，她表情才松展，“你爸爸還好嗎？”

    陳滄勞頓地“嗯”一聲，坐下的屈膝動作還沒完成，護士探頭，“陳滄，病人突然想喝青菜粥?！?/br>
    陳滄眉間一攏，直了身剛外踏半步，衣尾被輕而無法掙脫的力度牽住。

    安度起身，“你坐這休息，我去買?！?/br>
    她眉毛下壓，眼眸圓而亮，嘴唇抿著，這神情意思只有四個字：不許拒絕。

    陳滄笑笑，眼皮很緩慢地眨了眨，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些。他依她的安排，輕點下巴，“勞煩安總監(jiān)?！?/br>
    安度對他的稱呼不太滿意，但見陳滄頭和背都放松地向后仰靠，只輕踢一下他的皮鞋才離開，“反省?！?/br>
    出了住院樓，收到陳滄微信：“是，勞煩大小姐?！?/br>
    “[可愛]不愧是聰明人，只用不超過兩分鐘就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安度牽唇回復，又補問：“你要吃什么嗎？”

    “不用，早回?！?/br>
    *

    安度拎著粥回來時，廊燈熄了，陳滄不在座位，她不好貿(mào)然進入陳滄父親的病房，便放輕了腳步四下尋他。

    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灰藍色的門咧開一條縫，一男一女在昏暗的樓道間談話。

    陳滄的聲音沒什么溫度，“爸睡了。”

    “今晚和那些姐妹們聚會……忘了時間，”婦女衣著華美高檔，口氣聽起來雖是抱歉，卻帶著長期養(yǎng)尊處優(yōu)后的雅貴，“怪我，特別是一直連累你……兒子，他是不是又沖你發(fā)火了？”

    陳滄將手支在樓梯平臺扶手上，手掌撐著額角，顯是累極，“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這些‘連累’?！?/br>
    婦女抬頭打量裝潢簡潔的公立醫(yī)院，不甚舒心地挑剔，“如果不是你11歲那年家里生意破產(chǎn)，現(xiàn)在你爸也不至于在這兒養(yǎng)病，至少也得是私立醫(yī)院。說到底也是他自己作孽，害得全家陪他一起辛苦……”

    “夠了，媽?！标悳娲驍?，身影僵冷，像在壓抑不耐與隱散的怒氣，“不要再提那時候的事。”

    “下周爸會住進特需病房，您別借題發(fā)揮?！?/br>
    婦女微垂著頭噤聲，沉默幾秒后，換了一種特屬長輩關(guān)愛小輩的暖柔情緒，“剛才聽護士說有個女孩和你一塊來看你爸，女朋友??？”

    “不是，同事?！标悳骈L嘆才答，語氣好了些，多的也不肯再說。

    婦女干訕笑笑，“也是，mama沒資格管你……”

    “媽，”陳滄止住她往下絮叨宣情，“適可而止?！?/br>
    他們就這樣僵硬地面對面站著，安度輕緩叩木門兩下，“陳滄，原來你在這里，叔叔要的粥買回來了。”

    她沖婦女笑笑，“阿姨好?！?/br>
    “媽你回去吧，”陳滄接過安度手中的粥袋，“今晚有護工照看?！?/br>
    陳滄母親無言，跟著他們走到病房前，躊躇一會，略有失落地朝電梯走去，高跟鞋在塑膠地面上砸出不大不小的嗒嗒聲，和背影一起，漸遠漸消，沒有回頭。

    陳滄將粥放入保溫桶蓋緊，對安度道：“下樓走走吧?！?/br>
    *

    夜風清寒，兩人在樓底的休養(yǎng)小花園安靜地并排散步，行至一處避風亭，安度握住陳滄的手腕，拉他在長凳上休憩。

    “陳滄?！薄澳恪?/br>
    兩道聲音同時落地，安度噗嗤輕笑，“你先說唄?！?/br>
    陳滄?zhèn)软甏晔?，雙手撫上她臉頰，掌間微微用力向里擠了擠，愜意地近距離觀賞安度五官湊一塊，嘴嘟起，杏眼瞪得清亮的模樣。

    “……你干嘛？”安度因著臉腮肌rou堆積，問話混糊不清，倒沒阻止他為非作歹，舉起冰涼的手心疊在他手背。

    陳滄放下，將她手揣進上衣口袋，嘴角上揚得很放肆，“打飛的來找我，什么事？”

    “……”安度語塞，見識了他和父母的相處氣氛，這個時機詢問她個人私事不免顯得冒犯。

    陳滄揉她耳朵，“想問就問?！?/br>
    “嗯，嗯?！卑捕泉q豫著斟酌如何委婉用詞，最后決定直接地實話實說：“前幾天我看到卓可貞了，我和她就聊了聊。那個……”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作業(yè)紙和一頁從畫集上取下的素描，攤平了開門見山：“我聽她說，我和你高一還是挺……友好的。所以我們后來為什么，會形如陌路呢？我一直覺得我和你是不熟的。”

    陳滄抽取她手中的兩份紙張，順著折痕壓撫，手指點落在他少年時代的簽名上，笑了笑道：“是不熟，這個簽名只是前后桌互相抽背，很普通的早讀例行公事。”

    安度心肺一硌，莫名隱痛，她有些激動，不相信道：“那畫呢？畫呢？你不是為了救我的畫昏迷住院，而我……都沒去看你嗎？”

    拜托你誠實告訴我，關(guān)于我們的真實歷史。她在心里默祈。

    陳滄表情仍是平淡的，微挑了眉道：“畫室里的東西都是公共財產(chǎn)，我見義勇為，當時還被全校表揚了?！?/br>
    “那我作為受益人，為什么不去看你？”

    “剛才你不是都聽到了么，”陳滄抬眼看她，眼皮褶子因疲倦比平時要深，還是笑著，眸色卻黯然，“我媽在家里破產(chǎn)后出軌了其他人，我爸經(jīng)商失敗，又懷疑我不是親生的，小時候被帶去做過幾次親子鑒定，偶爾……不，經(jīng)常挨打?！?/br>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敘述一件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

    安度怔忡著聽他講完，眼底蓄起水，一根根手指和他交扣，也忘了自己問題的目的，嗓子干澀，“……后來呢？”

    陳滄輕短笑出聲，“后來我比他長得高，當然就不打了?！?/br>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龋彼撐杖^放在嘴邊，眼睛沒看她，“高中你叫我大少爺，我不喜歡這稱呼，我小心眼，和你關(guān)系就不對付了?！?/br>
    “??？”安度回神，怎么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就因為我叫你，大少爺？就這？”

    “就這?！?/br>
    安度又繞回來：“如果你這么小心眼，還救我的畫？”

    陳滄彈她額頭，“自作多情。見義勇為有獎金，有獎狀，我是為了這兩樣東西，救你的畫……只是順便。”

    安度覺得他的說辭怪怪的，和卓可貞說的有微妙出入，說不上來的牽強。

    所謂記憶，是言由己說，心因他人、他物作念，當它不是假設(shè)與虛空時，才足以促成一場對等的舊事談天。

    顯然他們沒有，安度放棄，連呼吸都懨懨。

    她手指間施力，夾著陳滄的指骨，微低下頭，認命地道歉：“好吧，如果以前我真的故意戳你痛處，亂叫你‘大少爺’，是我不對，我道歉，對不起。”

    “但是我應該……也不知道你家的情況吧！所以你確實是小心眼，我們關(guān)系僵硬都是你的鍋！”

    “嗯，接受道歉了?！标悳纥c點她的臉，輕聲道：“鍋算我的?！?/br>
    他垂下眼簾，側(cè)面看到的嘴邊笑容很淡，淡至不見，甚有冷清的苦澀。

    安度問：“你怎么了？”

    陳滄微偏頭，“有點累。”

    他身子向她傾斜一個小的銳角，頭的重量很克制地壓在她肩膀，不敢盡放，安度朝他再靠近一些方便承重，陳滄的緊繃才完全開釋。

    黑短的頭發(fā)擦著她的臉，安度用下巴蹭了蹭，另一只手臂有些費勁地環(huán)他寬肩，“那你靠著我瞇會兒?！?/br>
    陳滄拉下她的手，唇貼在她手背，很輕也很久，“嗯。”

    *

    雨雪初霽，安度拿著打印的過往病歷報告，推開臨城最有名的精神科醫(yī)生的辦公室。

    她坐在醫(yī)生對面，目標明確地訴求：“蘇醫(yī)生，我這個情況，有沒有可能完全恢復記憶?！?/br>
    蘇醫(yī)生是一名儒雅隨和的中年男子，他眉頭深擰著瀏覽完畢，抬頭問道：“你之前都做過什么治療？除去病歷上寫的，還吃過什么精神類相關(guān)的藥物或是保健品？”

    “我會定期去加拿大找心理醫(yī)生做催眠，其他的……保健品都沒有標簽，是從國外郵寄，我?guī)Ыo您看看好嗎？”

    “行，都拿過來。”

    *

    安度回到久未踏足的公寓，家具和地面都蒙了淺塵。她拉開放置藥物的抽屜，兩只瓶身潔白的保健品躺在最顯眼處，上面用馬克筆標記著“仙女記得吃”，是韓楠的筆跡。

    一直以來都是韓楠根據(jù)裴景言的意思，采購最高等的保健品寄給她。

    她取出，沉甸甸的手感，安度皺眉回想，依稀記得自己八九個月前就吃得所剩無幾，扭開，藥片滿當。

    安度沒想太多，放進包里奔向醫(yī)院。

    *

    “這是你一直在吃的保健品？”蘇醫(yī)生拿回藥品分析報告，神情嚴肅地問。

    安度：“是，但我很久沒吃了，過去有一段時間，我精神狀態(tài)很差，保健品和藥物類都會服用，主要是防治躁郁和抑郁?！?/br>
    蘇醫(yī)生推給她一份測評表，“把表格填了，以前有過自殺行為嗎？”

    安度呼吸一緊，答得不肯定，“我也……不記得了。”

    蘇醫(yī)生頻頻搖頭，“安定，勞拉西泮，阿普唑倉……還有超量的黃曲霉素。這哪是保健品，這是慢性毒藥！”

    安度愕然怔住，“您說什么？”

    蘇醫(yī)生用鋼筆在報告上圈出幾項危險成分，“萬幸你沒連續(xù)吃，一直吃甚至有生命危險！別說什么恢復記憶了！”

    蘇醫(yī)生刷劃她的就診卡，打印出羅列檢查項目，薄薄的一張黃紙。

    他取下遞給她，正色道：“去做個身體檢查?！?/br>
    —分隔符—

    ?謝謝大家的投豬留言和建議QAQ。

    關(guān)于節(jié)奏問題我之前也反思過，應該還是會堅持現(xiàn)在想好的。

    敘述視角局限，讓我們跟著安度走。

    大家可以回看一下之前放出的信息拼湊拼湊，每章都有新信息的QAQ

    如果還有耐心看我寫下去的話，?謝謝追更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