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風(fēng)雨寂靜

    待她出去后，謝子瀾瞥向那盆清水和被放在身邊的衣裳。那件衣裳他本不想穿的，可眼前的情況似乎是不穿不行了

    他若是不穿，羅扶?？赡苤苯由鲜謳退┝?。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般的景象，謝子瀾的左眼皮狠狠跳了跳。

    他認命地脫了已經(jīng)破得無法再蔽體的麻衣，用清水洗凈自己后再穿上那件新的衣裳。

    羅扶裕送走鄰居后，站立在門前久久無法回神，心臟那處像被灌了什么湯藥暖烘烘的，連帶著發(fā)冷的四肢也慢慢回暖。

    老天爺用漸大的雨勢喚醒了站在雨里發(fā)呆的她，她抬頭看了看正往下不斷墜雨的天空，又莫名地感到煩躁。

    她往回走，坐在屋檐下。謝子瀾還沒換好衣服，她只能坐在石階上慢慢地擰干自己的衣角，水淅淅瀝瀝地落到地上，她盯著從衣角往下落的一連串水珠又陷入了沉思

    她在想要怎么面對謝子瀾。

    她自然是沒想到他會這么對自己，感動之余又覺得煩悶。她在惱自己，謝子瀾為她摔成這副模樣，她總覺得胸口悶悶的，就像堵著一塊大石頭，她喘不上氣來。

    左褲腿擰干了，她開始擰右褲腿。

    沒過多久，屋里傳來謝子瀾清冷的聲音：我好了。

    她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起身推門進去。

    本浮躁散漫的目光在看到他的那刻驀然變直

    他將自己徹頭徹尾地收拾干凈了。頭發(fā)被他隨意地束了起來，露出的皮膚白皙，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唇不厚，此刻抿成一條直線。臉上被石頭刮過留下的血痕十分醒目，卻又為他增添了幾分桀驁之感。

    他穿上了她給他買的白色衣裳，合身得體?？∶廊逖诺梅路鹛焐系拿髟?，羅扶裕不知怎么突然覺得臉熱，別了眼神，匆忙上前打算將那盆污水端去倒了。

    謝子瀾輕聲阻止，我自己來吧。

    羅扶裕沒去爭搶這件事，左右只要讓她一個人靜靜，待臉上的紅暈退下便成。

    她盯著他腿腳不便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又抬眼看了看這屋內(nèi)的光景

    茅草和泥墻，屋頂被風(fēng)吹得咯吱咯吱響，雨絲被風(fēng)刮進窗來，噼里啪啦的聲音絡(luò)繹不絕。

    她陡然覺得自己有些不自量力。

    謝子瀾就在這時候進來，他看了一眼正在發(fā)怔的她，將盆放好后又一瘸一拐地坐到椅子上。

    屋里的蠟燭被風(fēng)吹得搖曳，晃悠欲墜的樣子仿佛下一秒就會滅掉。

    羅扶裕透過那粒搖晃的火苗看到了謝子瀾清澈平靜的眼神。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謝子瀾只覺得此刻的羅扶裕似乎有話要說。她皺著眉毛，眼里都是話，嘴卻一動不動。

    他盯著她看，良久，她像是憋出話來了，挪了挪嘴唇：你怎么不說實話？她有些雜亂的眉毛皺成一團，卻不是責(zé)怪的表情，清亮的眸子里反倒含了些淡淡的愧疚。

    什么實話？謝子瀾愣了一刻，不知她在說什么。

    你的傷。羅扶裕瞥向他臉上的血痕，已經(jīng)沒在淌血了，可那痕跡彎彎曲曲紅一道白一道的，在羅扶裕的眼里很是觸目驚心。

    謝子瀾的平靜的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一秒后又掩飾得天衣無縫，是我走得太急，才落得這一身傷。我說的是摔了一跤，也并未說謊。

    羅扶裕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她無奈地起身，轉(zhuǎn)身收拾塌上的被褥，空氣太濕，連帶著被褥也潮了起來，她背對著他，邊疊自己的被子邊說：你做的這些事該讓我知道，你明白嗎？

    她沒回頭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著：我知道你想要報恩。雖然最終沒做成，可是我知道你在做，我們之間的恩怨便一點點抵掉了。你也落得輕松還有，我真的不喜歡別人騙我。

    被子被她疊成豆腐塊的整齊形狀，她將被子抱在懷里，回頭看他略微迷茫的臉，你對我的好，我想要知道。

    這句話她說的很小聲，輕輕柔柔的。窗外的風(fēng)雨卻毫不留情地拍打著屋子，風(fēng)雨的吵鬧聲不絕于耳，他差點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話。

    他望向她，迷茫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明，一股火在胸口炙熱地燃燒著，他覺得胸悶。

    嘩啦一聲，風(fēng)把沒栓的門吹開了，狂烈的強風(fēng)吹進屋里，孤獨搖曳的蠟燭適時而滅，屋內(nèi)一片黑暗。

    羅扶裕低低地罵了一聲，將被子放下，摸索著去找火石。

    屋內(nèi)很黑，掛在天上的月亮被烏云遮去了光輝，一點清輝都不肯施舍到她的屋里，她只能憑借著不強的方向感一點點前進，想起什么，又對著不知是哪里的方向說道：你別動，我來找。

    謝子瀾聽見她極近在耳邊的聲音時便覺得心頭一震，還來不及說話讓她等等，她就撞了過來

    她沉沉地跌進他的懷里，他下意識地去抱她，也不知抓的是哪里，他迅速松開，椅子受不了羅扶裕突如其來的沖擊力，謝子瀾腳上無力便也維持不了平衡。猛地一下，他往后仰，羅扶裕大叫一聲，跟著他一起往后倒。

    砰的一聲伴隨著謝子瀾難受的呻吟，兩人倒在地上了。

    羅扶裕睜開眼睛，耳邊是噗通噗通的聲響，可她沒那心思辨認那是什么聲音了，她慌得不知東南西北。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黑暗的環(huán)境，意識到謝子瀾被自己帶倒后，她快速地爬起來，手下是他軟又帶著硬度的身軀，她慌張地去摸著他的手臂輪廓，聲音都帶著顫：你怎么樣了？

    謝子瀾沒說話，哼了一聲表示自己還活著。他吃痛地起身，其實傷得不重，只是腦后磕得有些疼。

    他也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的輪廓了

    羅扶裕跪在地上，五官都皺著，順著他的手臂往上去摸他的后背和腦袋。

    他伸手阻止，抓住她的手腕，啞聲問：沒事。你看得到嗎？

    他用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羅扶裕著急說：可以可以。

    那先去找火石把蠟燭點燃，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平靜，在這幽暗的環(huán)境中撫平視覺阻礙和誤傷他人給羅扶裕帶來的煩躁不安。她點點頭，走之前又問了一句：你沒流血吧？

    沒有，你還不夠重。

    羅扶裕現(xiàn)在可沒開玩笑的心情，她掠過桌子去柜子里找到火石，又走到滅了的蠟燭邊上。

    風(fēng)呼呼地吹著，門被風(fēng)推著往里面打，和柜子相碰后又發(fā)出砰砰的聲音。

    她的手顫抖著，打出的火花總是太小，或者蠟燭剛點上火就又被風(fēng)吹滅，幾次以后，她惱得差點把火石給丟了。

    把門關(guān)上再打。謝子瀾的冷靜聲音又響起。

    他一點都不著急慌亂，看著她這副煩郁模樣又覺得好笑。

    羅扶裕暗罵自己傻，關(guān)了門，將喧鬧都隔在門外，心都似乎靜下來了，這才把蠟燭重新點上。

    微弱的光明重回屋內(nèi)。

    謝子瀾不知何時已經(jīng)自己站起，羅扶裕丟下石頭繞到他的身后去看他的傷，手指穿進他的發(fā)根里，仔仔細細地確認沒有傷口后，她才松了一大口氣。

    謝子瀾躲了好幾下，羅扶裕卻像貼在他腦袋上的掛件，寸步不離，他只能站在原地任她檢查。

    沒事就行。羅扶裕將他的發(fā)束好。

    謝子瀾只覺得心臟的底部猛地沉了一下，他又莫名感到胸悶，往前走了兩步坐在另一把凳子上。

    羅扶裕走到榻邊，將剛才整理好的被子抱到一邊的凳子上，把他的被褥放到榻上，整理好之后，扭頭對他說，睡吧。

    謝子瀾不解地望向她，眼神再瞥向她放在凳子上的床褥，皺著眉問：你呢？你睡哪？

    羅扶裕擺了擺手，屋子的角落里拾出一把落滿塵的躺椅，她把躺椅架好，躺椅不小，可以睡人。她指了指那張椅子，我睡這里。這雨太大了，你那屋現(xiàn)在補不好，硬上去待會兒被雷給劈了可得不償失。

    謝子瀾浸在骨子里的風(fēng)度自然不可能讓羅扶裕讓了床給他睡，他的眉頭皺得緊緊，聲音都不自覺地變得嚴肅：就算是這樣，也該是我睡椅子，你睡榻子。

    你不是病了嘛。羅扶裕不肯。

    那我今晚便不睡了，等天晴了再去修屋頂。

    你這破腿怎么上屋頂？羅扶裕嘖嘖兩聲，毫不留情地問道。

    你毋需管我。謝子瀾并不松口。

    兩人你來我往好幾趟，最后是羅扶裕輸了。

    她睡榻，他睡椅。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羅扶裕整理好二人的被褥，就趕著謝子瀾去睡，等他躺下后，她才熄了燈也躺在榻上。

    今晚經(jīng)歷過太多事了，多得二人躺到被褥里后才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男女同屋是一件多么不妥當?shù)氖隆?/br>
    謝子瀾盯著窗邊那層薄薄的窗紙看，月亮模模糊糊的身影掛在天上，他只看得到一個圓亮的點在漆黑如幕的天空中。他慢慢地翻了個身，椅子便發(fā)出不小的動靜，他的脊背都冒出不少的汗水來。

    他想在這個寂靜只有風(fēng)雨聲的屋子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啥叧四切﹪W啦淅瀝的風(fēng)雨聲，還有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他望向窗戶紙上的那個圓點，漸漸陷入沉睡。

    羅扶裕睡不著。

    一是因為謝子瀾在她不遠處躺著，二是因為她身上還穿著濕透的衣服。

    她不知自己在榻上躺了多久，久到她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微熱的身體和狂跳的心臟。

    她聽到謝子瀾夾在風(fēng)雨聲里的均勻呼吸聲。

    他睡了。

    她撫摸著自己身上還濕著的衣服，嘆了一口氣后，摸黑爬了起來。

    -

    也許是這椅子太硬了，又或許是風(fēng)雨聲太大，謝子瀾睡了沒多久就迷迷糊糊地醒了。剛醒時腦子還是一片混沌，視線都有些模糊，待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后，他徹底醒了

    雨還在下，月亮卻不知在何時跑了出來。

    清冷的月光灑在不遠處的窗戶上，再透過窗戶將人影投射到屏風(fēng)上。

    人影身姿纖瘦，脫了衣服后，平日能扛起兩擔(dān)干草的肩膀都顯得瘦弱。她彎腰掬水，柔軟的腰肢慢慢彎下，掬了水后直起身來，用水洗著身體。

    水在月光下都是有形的，黑色的水綴在她黑色的影子上，爬到她婀娜起伏的山巒上，聚成一點，再落到地上。

    謝子瀾仿佛能聽到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他的呼吸急促，脊梁溝里起了汗，胸口像被火燒到了一般，灼人難耐。他動了一下，身下的椅子發(fā)出動靜，吱呀一聲，如同一把鉤子，尖銳的棱角劃破了這旖旎的風(fēng)光。

    黑色的影子頓住了，謝子瀾的理智也在此刻瞬間回爐，他的魂好像飄回來了。

    風(fēng)雨都在此時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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