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歡如夢（上）
舊歡如夢（上）
舊歡如夢 九月初九，重陽家宴。 皇帝端坐于上，面如止水，目光掃過下面眾人，一派祥和景象。 甫一入座，他便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沒有來，心頭一松，隨后卻又一緊，莫名煩躁起來。于是抬眼望去，盡是如花美眷，千嬌百媚。自己是有多久沒關(guān)注這后宮眾人了？他的心思一直不在于此，直到遇見那個女人。他下意識的攥緊手中的金菊添壽琺瑯彩酒杯，眼眸微黯，瞬間升騰起的怒氣在胸口一滯。 該死！心中再次將她千刀萬剮，咬牙切齒的恨意背后，卻是錐心刺骨的心痛。 他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這個問題，他曾在容音去世后問過自己，昔日的親密愛人，并肩而戰(zhàn)的伙伴，原以為她是自己最堅強(qiáng)的后盾，可卻在他最脆弱的時候，撒手而去，且走得那樣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那個女人說，容音的死是他手中的一把刀，殺雞儆猴，震懾朝廷。一時間朝野上下風(fēng)聲鶴唳，文武百官無不膽戰(zhàn)心驚，任著皇帝借題發(fā)揮，大開殺戒。 可被這把刀傷得最深最重的，難道不是自己嗎？ 容音的死像一把刀，深深的扎在他胸口，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夜不能寐，噩夢連連。曾經(jīng)付出的真心，二十幾年鶼鰈情深，如她墜落于角樓下的身體一樣，血rou模糊，支離破碎。 午夜夢醒時，偌大的養(yǎng)心殿，冷如冰窟，月光也透不過窗欞，如墨的夜色里，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他睜著眼，呆呆望著床頂，不敢動，亦不敢想，怕心底深處的傷口被撕裂，怕周身猙獰的黑暗將自己拖入無盡深淵。不是說天下都是他的嗎？那為何此刻他雙手空空如也，他愛戀的，依賴的，希冀的，竟什么都沒抓住。 皇帝的眼眸又黯的幾分，酒杯里的酒早已冷掉，卻只是被攥在手里，遲遲未入口。 繼后見狀，心下了然，于是目光溫柔，抬首關(guān)懷道：皇上，這和聲署新排練的歌舞，您看著可還入眼？ 皇帝強(qiáng)行將思緒拉回當(dāng)下，這宮廷宴樂向來無甚創(chuàng)新，舞姬們雖個個長袖善舞，但在這皇家宴會上只能循規(guī)蹈矩，連臉上的笑容都是千篇一律，唯恐落個魅惑君王的罪名。觀者和舞者也一樣，不能放浪形骸，被史官扣上沉迷酒色的帽子也是萬萬使不得的。 可今日是皇后設(shè)宴，他不好掃了她的興致，于是道：朕看這一眾舞姬頭上戴的菊花色澤形態(tài)各異，甚是有趣。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笑意卻未達(dá)眼底。 皇上所言極是。繼后緩緩起身，伸手換掉皇帝手中冷卻的酒盞，李玉見狀趕緊奉上溫好的酒壺，繼后給皇帝斟酒后，微笑繼續(xù)道：這些菊花是臣妾從內(nèi)務(wù)府今秋歲貢中選出的珍品，后面一排三人皆戴粉紫色菊花，依次是蜀天云秀、紫氣熔霜、慈育萬物；前面一排三人頭上的淡黃色菊花，則為春日劍山、夕霞卷云、光芒四射。不似往年在御花園賞菊，今年臣妾想著若是能使菊隨舞動，月下翩翩，許是一番美景。。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实坌χ聪蚶^后，道：皇后的安排，朕很喜歡。 留意到皇帝原本緊繃的神情有所緩和，面上流露幾分和悅之色，繼后放心繼續(xù)道：古往今來這重陽佳節(jié)在文人墨客的筆下皆是追思緬懷之情，好不傷感，可臣妾卻覺得此刻殘缺的月亮恰似世間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自不必強(qiáng)求，烏云散盡，云開月明，唯心向往之，那這人間美景處處俯首即是。 這番話字字真切，句句用心，其中隱隱的寬慰之意，皇帝怎能聽不出來，心里受用，面上微微動容，于是放下酒杯，覆上繼后握住自己的手，輕輕的拍了拍，道：皇后，你有心了。 繼后宛然一笑，悄悄握緊皇帝的手，垂首不語，這手骨節(jié)分明，掌心冰冷，不似往日寬厚溫暖。目光瞥去，卻只見他又陷入了沉思。心下不禁一嘆，看來這魏瓔珞的影子，一時間還是揮之不去，無妨，她有的是時間，爭取也好，等待也罷，因為那個人，再也沒機(jī)會了。 欣賞著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家宴，絲竹之聲不絕于耳，舞姿曼妙目不暇接，頓時覺得心頭一陣暢意。初秋夜晚原本微涼的風(fēng)，此刻拂過臉頰都帶上了一絲絲暖意。此刻的魏瓔珞怕是只能呆在冷清的延禧宮，曾經(jīng)的一枝獨秀又如何？驕傲的梔子花被她手起刀落斬于無形，只能化作塵土，踩在腳下。 皇帝何嘗不知繼后的用意，這重陽家宴，往年不過應(yīng)著太后的興致，在圓明園小聚。而今年她卻大張旗鼓的在紫禁城里設(shè)宴，還讓和聲署排練了新的歌舞，剛剛言語間又暗示他憐惜眼前人，這一切都太過刻意，難道不就因為今日，是那個人的生辰嗎？ 是啊，他又想起了她，好不容易平復(fù)的情緒復(fù)又起了波瀾。 今日是她的生辰，當(dāng)年在他的萬壽之日，她為他獻(xiàn)上萬壽無疆，去年太后的萬壽日，她成了他的貴人。所以今年她的生辰，他早早就備下了禮物，心想她見了必然欣喜。 滿腔的愛意噴薄欲出，就被突如其來的一碗避子湯生生澆熄，她在他面前瞬間變成一把刀，比容音更鋒利的刀，深深扎進(jìn)他剛剛愈合的傷口里，這把刀深入骨髓，在傷口處輾轉(zhuǎn)，剜出血rou，他的尊嚴(yán)被割得七零八落，連同他交付的真心一起被棄若敝履。 好，很好，猶記當(dāng)日對峙，那一個個斬釘如鐵的是字，聲聲刺耳，字字誅心，傷人于無形，真是容音教出來的好奴才！ 原來她每一次侍寢，每一次示好，甚至每一個笑容都是在做戲，她在他身下哭泣顫抖，她在他耳邊呻吟喘息，他的手拂過她的肌膚長發(fā)，他的唇吻過她的眼底眉梢，無數(shù)個耳鬢廝磨的夜，他們的心曾貼的那么近，那砰砰的心跳聲仿佛就在耳邊，可她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他的面色愈加暗沉，終于舉起手中再次冷掉的酒，仰頭一飲而盡。雙目微閉的一剎那，眼角似有濕潤，當(dāng)他再度睜開眼，卻只余心痛過后的頹然。 他累了，他緩緩靠回御座椅背，卸下所有氣力，眼前依舊是一派歌舞升平，他的妃嬪們個個都在對他笑，或是嫵媚，或是溫婉，或是嬌羞，或者端莊，她們都在用力的討好他，是不是這一切也都是假的，只因為他是皇帝，可以用來達(dá)成自己的心愿？也許皇后說得對，這繁花似錦的后宮，人人都是戲子，合起伙兒來欺他騙他，他不愿深究，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皇帝的失落盡數(shù)落入繼后眼底，她欲起身安慰，卻只見皇帝略略抬起手，道：朕在養(yǎng)心殿還有政務(wù)要處理，先回了，皇后你們只管盡興就好。語氣很輕，卻夾雜了不易察覺的怒氣。 繼后只好起身恭送，道：政務(wù)繁雜，皇上更要保重龍體，不要熬得太晚了，皇上龍體康健，即是臣妾和天下人的福祉。 皇帝沒有講話，只是朝她點點頭，轉(zhuǎn)身大步離開御景庭。后宮眾人皆起身行禮，繼后見皇帝的鑾輿走遠(yuǎn)，便也覺得這家宴興致寥寥，于是叫散眾人，各自回宮安置了。 養(yǎng)心殿內(nèi)燈火通明，皇帝埋首于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中，無奈胸中思緒終不能平，一本奏折竟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近半個時辰，最后還是被重重的合起，拋于案上，他抬首問道：什么時辰了？ 李玉一直在身側(cè)候著，聽皇帝突然發(fā)問，急忙答道：回皇上，剛過酉時。見皇帝沉默不語，李玉又道：皇后娘娘剛派人送了冰糖雪梨銀耳湯過來，皇上要不要嘗嘗？ 皇帝擺了擺手，端起手邊的茶盞，啜飲了一口，便又放下。起身之前，一眼瞥到了置于殿內(nèi)角落里的那個物件。 他走去過，緩緩揭開蓋在上面的明黃綢緞，一人多高的綠色喬木上高高低低的綴滿了紫紅色的渾圓果實。這是一顆荔枝樹，是他命人快馬加鞭從福建走水路運到京師來的，總共十余株，經(jīng)過月余的奔波后送到紫禁城，經(jīng)內(nèi)務(wù)府悉心照料，選出果實最好的一棵，作為她的生辰禮物。 這一切都是暗中進(jìn)行，只因怕這份獨有的心意會讓她成為后宮的眾矢之的；他如此大費周章，也不過是因為當(dāng)年容音在時，她負(fù)責(zé)看管荔枝樹，卻一顆果子都未嘗過。她曾撒嬌說要他帶她去福建吃荔枝，他自是滿口答應(yīng)，但又怎會忍心讓她等那么久，只要是她喜歡的，他都恨不得立即雙手奉上，換來她笑顏如花，和擁在懷里唇在耳邊那句甜膩膩的皇上。 可她竟然說他無情，這天下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恰恰不就是她嗎？ 他所有的真情，一次給了容音，另一次便是她?？山Y(jié)果呢？容音恨他，瓔珞怨他，她們皆道帝王無情，可誰又在意他胸口里那顆熱切的真心，被一次次拋棄和踐踏。 容音死后，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內(nèi)心堅定的信念瞬間崩塌，偏偏表面還要裝作如無其事，已近崩潰的邊緣，金川戰(zhàn)事一來，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養(yǎng)心殿里沒日沒夜的議事商討用兵之策，讓他暫時忘卻了亡妻喪子之痛，戰(zhàn)事一開，前方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zhàn)報如雪片般紛涌而至，六部嘩然，舉國皆兵，帝國的巨艦突然全速運行起來，快到讓他無暇哀傷，無力悲痛，只能勉強(qiáng)收拾心情，全力應(yīng)戰(zhàn)。 漸漸地，繁雜的政事被逐一理清，焦灼的戰(zhàn)事也出現(xiàn)了有利的轉(zhuǎn)機(jī)，摒棄寬仁，施以嚴(yán)政帶來的滿朝臣子噤若寒蟬，唯遵皇命而知其可為或不可為，他于這一片肅殺重新找回了身為帝王的威嚴(yán)與絕對權(quán)力，心中亦或殘有一絲溫情，但已如受傷的小獸，蜷起身體，默默將息。外人只道皇帝性情大變，可卻不知這冷峻絕情的金剛手段，也不過是在自保。 見皇帝兀自盯著荔枝樹發(fā)呆，李玉心里焦急，卻不知如何開口，這皇帝與令妃之間的事，他是從頭看到尾的，他從未見過皇帝笑得那樣開懷，眼神萬般寵溺，語氣溫柔如水。自先皇后去世后，他就再沒見過，不，即便是先皇后在時，皇帝對她也大多是愛慕里夾著尊敬，帝后尊卑永遠(yuǎn)置于男女之情以上?？蛇@令妃就不同了，嬉笑怒罵無所禁忌，皇上寵她更是寵得沒羞沒臊，讓他這半個男人經(jīng)常都沒臉看。本以為這吵吵鬧鬧不過是情趣，可最后怎么偏偏落得如此結(jié)局，這令妃娘娘，到底想要什么？ 只聽皇帝一聲嘆息，踱步走出殿內(nèi)，初秋夜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月光細(xì)細(xì)碎碎，映得他一身月白色鑲金團(tuán)龍紋常服泛起淡淡的銀色光澤，頎長的身形立于夜色中，孑然一身，似與世隔絕，落寞至極。 魏瓔珞是他生命中的異數(shù)，當(dāng)他覺察時，事態(tài)已超脫他的控制。她不夠端莊、不夠恭敬、不守規(guī)矩、不講道理。可她就算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他還是會每日念她，想她，迫不及待的想見到她。這個女人，耍性子鬧脾氣把他氣得轉(zhuǎn)身就走的是他，扮成小侍衛(wèi)楚楚可憐的說想他的是她，論國事侃侃而談與他心有靈犀的是她，撒嬌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咯咯笑的也是她。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祖朝朝暮暮情。昔年讀，他不解玄宗皇帝為何會對楊貴妃如此鐘情。后來他才明白，情之所至，心之所屬，只為一人，乃世間最大幸運。兩個人若曾彼此映照入對方的靈魂，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刻，便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這般珍貴的時刻，他曾認(rèn)為，他與她之間，是有過的。在她說無愧于天，無愧于心時，在她說落子無悔，絕不回頭時。 可是，可是，這樣一個被他視若知己，捧在心尖兒上的人，怎么能轉(zhuǎn)眼間就化作利刃，捅得自己鮮血淋漓呢？她恨他背叛先皇后，但他真的沒有，可她竟然連解釋都不愿聽。是啊，一個從不屑于向自己解釋的人，又怎會聽得進(jìn)他的解釋？ 因為，他只是一個報仇的工具而已，他的解釋根本就是無關(guān)緊要。 他曾患得患失，不停的尋找相愛的證據(jù)，直到收到那頂貂皮帽子，他才欣喜若狂，以為她也是愛著他的。可這一切終究只是他自己編織出來的五彩幻境，原來她一直都是她，一直都沒變，一直都不愛他。 不是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么？他竟忘了她本就是塊頑石，是怎么都捂不熱的。 他累了，疲于在這場感情的博弈里不斷下注，反復(fù)試探，以至進(jìn)退失據(jù)，最后只要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被打回原形。心中因她而生出的青蔥少年般的雀躍心思，郁郁蔥蔥已然成林，被一把火燒得精光，從此只?；氖彙?/br> 那些吉光片羽般珍貴的時光轉(zhuǎn)眼灰飛煙滅，不過只用了一個四季輪回。 是時候結(jié)束這一切了，是時候從夢境里醒過來了。 思及此，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喚來李玉，道：今晚的家宴，令妃怎么沒來？雖然心中反復(fù)念著要與她恩斷義絕，可一開口還是忍不住關(guān)切的語氣。 李玉聞言一驚，避子湯一事后，令妃和延禧宮已成禁忌，無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但他最是知曉皇帝的心思，急忙道：回皇上，奴才在家宴上看到延禧宮的大宮女明玉向皇后娘娘告假，說是令妃娘娘病了。邊說邊抬眼偷瞄皇帝的臉色，心下略有忐忑。 只見皇帝神色未變，只冷笑了一聲，像是不屑，又似自嘲，道：病了？朕看她是自作孽不可活，語氣隨即變得異常冰冷：以后延禧宮的事，不必再向朕稟報了。 是，李玉暗自叫苦，心想若要奴才不提，也要您心里不記掛著才是。都說當(dāng)局者迷，這皇上的情殤，怕是要久久不能痊愈了。索性豁出去，又添了一句：那這荔枝樹，皇上您看該如何處置？ 皇帝轉(zhuǎn)身入殿門的步子一頓，轉(zhuǎn)頭又看了一眼那株此刻依然枝繁葉茂的荔枝樹，思索半刻，神色冷峻，最后似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沉聲道：抬去內(nèi)務(wù)府庫房，讓它自生自滅吧。言畢即大步跨進(jìn)內(nèi)間，只留下李玉在身后目瞪口呆。 又日新內(nèi)燭火微弱，他頹然于床邊落座，神色疲憊，心如死灰，當(dāng)自己脫口而出那句自生自滅時，仿佛頓時為一切找到了出路，帝王本無情，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是唯一的出路。 不見她，不理她，不寵她，不愛她，看似對她狠絕，實則是對自己更狠絕。 當(dāng)所有對她的懲罰最終都成為自我懲罰后，一切皆成虛無，失去了全部的意義。 無愛則無怖，無愛亦無憂。 那就讓它們一同自生自滅吧，她，荔枝樹，和他的帝王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