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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余慶(三)

    

留余慶(三)



    山上一旦太陽偏西,天氣就很冷了。

    銀瓶在余暉里走出殿后的灶臺,提著竹籃走回佛堂。

    佛堂很高,又空曠,杏黃佛幡褪色泛了白,在斜陽里翻飛,掩映著兇神惡煞的瘟神偶像。偶像畫著張藍(lán)臉,一半身子都塌了,斑斑駁駁地站著。

    她走到小廂房里,平平道:六殿下,吃飯了。

    三天前祁王才終于蘇醒,由全子背到廟里來休養(yǎng),做了廟里新的瘟神。

    叫了幾回,炕上的男人才緩緩睜開眼睛,混沌地四下看了看。他才睜眼,還未適應(yīng),眼睛虛著一點兒,黑石子似的瞳仁被微挑的眼皮含住了,清凌凌的,只有狹窄的一線泛光竟然有種凌亂的嫵媚。

    但他隨即橫眉數(shù)目起來,喘了半天,吐出一個字:滾。

    銀瓶不理他,自己端出了竹籃里的一只白瓷碗,走上了前,殿下起不來,我來幫殿下。

    他似乎想起之前被強(qiáng)迫的折辱,臉色更難看了,掙扎了半日,終于勉強(qiáng)撐起了身。長發(fā)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了,打著卷垂在兩邊。他臉色猙獰,咬牙切齒地又罵了一句,我叫你滾!

    銀瓶依舊充耳不聞,既然殿下能起身,我就不添亂了。黍米粥放在這兒,知道殿下吃不慣糙米,只是這世道,也實在沒地方弄白米來了。

    她把碗放在床邊的小杌子上,轉(zhuǎn)身要走,手臂忽然被用力一扯,整個人向后跌在炕上。還沒來得及叫喊,就被一只手伸過來,緊緊扼住了喉嚨。

    祁王身上都是血酸的氣味,熏了再多藥氣也一樣遮掩不住。銀瓶被沖得頭暈不選,正犯惡心,卻聽他沙啞開了口,這到底是哪兒,那姓裴的又要干什么

    銀瓶拉拽著脖子上的那只手,搶聲叫道,我早和六殿下說過,這件事不與裴大人相干。殿下自己流落到村里,多虧了我把你轉(zhuǎn)到山上逃避了官府,你反倒在這里狗咬呂洞賓。

    一語未了,只聽嘩啦一聲,竟是祁王騰出一手把桌上的碗摔在炕上。他在四濺的粥里揀了塊碎片,回來抵在銀瓶的喉嚨,尖角已經(jīng)扎進(jìn)了皮膚,還有誰在廟里,你叫他去找姓裴的來,他不是拿你當(dāng)寶貝么?天黑前見不著他,你也不用活著了!

    自打他蘇醒,從沒一氣兒說過這么多話,想是傷著了,說完又咳嗆起來。銀瓶見機(jī),彎起手肘往他胸口就是一搗,見他呃地一聲佝了身子,死命推開他的手跳到了遠(yuǎn)處。

    殿下現(xiàn)在這身板,就別想著要挾別人了。她捂著脖子站在角落里,驚魂未定地勻著氣,語氣有點諷刺,殿下還是信我的好。反正如今你我都是世難容的禍害,同擔(dān)著謀反的罪名,只有你可能用得上我,也只有我可能用得上你了。

    祁王仍直不起身來,半低著頭,撩著眼瞼看她。窮途末路的狼,也依然有他的威懾。眼中起先還有點迷茫,而后漸漸銳利起來了。

    你不是她。

    銀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低了低頭,輕輕道,噯,六殿下。從前的事,我都記起來了。

    祁王怔了一怔。

    銀瓶轉(zhuǎn)身出去,不一會用大銅盆打水回來,不信任地看了看祁王,還是上前把碎瓷片快速撿到了盆里。銀瓶不管是做小姐,還是做瘦馬,從來沒干過粗活,一不小心便被割破了手指。

    祁王冷眼看她笨拙地把指尖放在嘴里吮吸,忽然冷冷開了口,我能用得上你什么。

    銀瓶抬頭,微笑道:我可以照顧六殿下。

    祁王聽了這不咸不淡的話,皺了皺眉,臉色更陰了些。銀瓶又淡淡道:照顧六殿下等殿下大愈,就可以去勤王【1】不,是勤先帝了。

    他咬牙:你胡言亂語什么

    銀瓶剪斷了他:當(dāng)年先帝駕崩,本意是傳位于殿下的。

    這幾個字承著無限的恐怖,就連在這僻靜山林也有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膽怯。銀瓶呢喃著,見祁王目眥欲裂的震驚神色,仿佛增添了一點勇氣,漸漸說得出句子,可惜殿下不在京師,白讓人鉆了空子,辜負(fù)了先帝的圣意。殿下難道就忍心看正統(tǒng)旁落,如今虎落平陽,反

    門外忽然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銀瓶忙住了口,冷汗森森地靜聽著。下一刻有人說話,卻是桂娘的聲音:姑娘?姑娘?我?guī)в兔鎭砝病9媚铩?/br>
    銀瓶松了口氣,叫道:jiejie等我,我就出去。

    她把銅盆捧起來,起身就要走,卻又被祁王伸手拽住了手腕。他連日躺在被窩里,手竟還是那么涼,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

    他胸膛起伏,咬著牙一字一喘,你怎會知道這些。

    銀瓶垂下眼睛,淡淡道:因為我是徐家的女兒。殿下也知道的,徐家原是有件機(jī)密事要告知殿下。

    祁王怔忪著松了松手,把手撐在床上,修長漂亮,只是手背有一道貫穿的舊痕。對于他這樣不沾陽春水的上等人物,也只會是征戰(zhàn)留下的痕跡。

    他吃力地接受著這一切,等銀瓶走開幾步,才以極低的聲音冷笑了,你想借著我反。

    不然呢,就算沒有我,殿下又有什么別的出路?銀瓶轉(zhuǎn)身,心口頂著一口氣,說出的話像琉璃擲地比金石更有一種破碎的凄涼,縱是夫子說三綱五常,君臣父子,君臣尚在父子之上,遑論昆仲之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反,臣也不得不反!皇爺既已給提前殿下定下了的罪名,殿下何不順勢而為,做成個請君入甕。

    祁王抬頭望著她,瞇了瞇眼睛,桃花眼狹長了,兩痕冷劍一樣。

    西落的日頭在燒云里穿度,漸漸照到這一邊來了,照得銀瓶的臉黃黃的,像飛了金,神色凜然,卻又很平靜。

    祁王像是開天辟地頭一回認(rèn)識她那個勾欄里的小婊子,同樣清潤的彎眼,嬌紅的圓圓的唇,只是比小甜水巷那晚多了些豐白的rou,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銀瓶出去了。

    走到佛堂里,桂娘正站在瘟像底下仰頭看,見了她笑道,老不見你出來,我把帶來的糧蔬放在廚房了。

    銀瓶道了謝,桂娘又悄悄把她拉到了后院,在那參天的榆樹底下,收斂了笑意,輕聲道:現(xiàn)在二爺知道了你不在,簡直發(fā)了瘋,滿世界找你吶。

    銀瓶愣了一愣,忙扭頭看向了她。

    自打你走了我就躲在二姑家,昨兒全子來看我,說莊子上的人就是裴家那莊子,果然來搜檢,問我回沒回來過。桂娘道,那莊子上的小子給媽送過幾次東西,有回媽給他包了餃子,從此熟悉了,這次也是那小子和我媽說的。

    桂娘又看了看四周,小聲嘆氣道:那老太太和大房那個也是缺了大德,起初竟騙二爺說你得了癆病死了,把你的東西燒了干干凈凈,房里小廝也都打發(fā)到東省去了。二爺日夜兼程趕回來的人,身子本就有點不大爽快,迎頭聽見這個信兒,急火攻心,當(dāng)時就吐出兩口血來。

    別,別說了

    銀瓶聲音里帶了哭腔,提步便走開,走到臺階上,卻又停住腳,捧著臉大哭了起來。

    桂娘追上去,這還是自打出了京城,頭一回看她哭得這樣淋漓。眼淚橫流,小鵝子面紅漲,濡濕的碎頭發(fā)捻在臉上,是她做大家閨秀時絕不被準(zhǔn)許的哭相。連日來的堅強(qiáng)仿佛都只是個脆弱的軀殼,一旦戳破了,她也不過還是那個孤苦無依的小粉頭,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痛哭。

    謝謝集美的反饋,那前面的話,我可能會刪掉一些心理活動,少點累贅這樣!

    【1】勤王:君主制國家中君王有難,而臣下起兵救援君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