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家

    有人喜歡用圖片定格美好，有人喜歡用動態(tài)記錄生命。

    身邊的汽車、行人、樹木，乃至高樓，一幀一幀的被成弈甩在后面，又一幀又一幀的延綿在視野里。

    黃聞嘉在副駕駛上，想到五天前成弈、婷婷、桃桃三人的對話。

    桃桃問成弈，下周末她會加班嗎？

    成弈說，會，周六要值班，有什么事情嗎？

    桃桃蔫了不語，婷婷幫忙問，那周天行不行，去看科技館的電影主題展。

    成弈點了點方向盤，可以的，現(xiàn)在就預(yù)約吧。

    婷婷說，如果每天腦子里不跟著年輕人裝一樣的東西，遲早會在講臺前喪失話語權(quán)。

    成弈笑她，怎么，怕自己提前透支燒壞了？

    婷婷抱怨，那倒不是。

    成弈問她，怎么講？年輕老師傳播教學(xué)方式在新穎，在應(yīng)試教育里也不能和資質(zhì)兩字論比。

    婷婷說，正因為方式方法新穎無比，所以現(xiàn)在的學(xué)生聰明歸聰明，懶惰也是更懶惰了。

    成弈耐心解釋，人的天性就是懶惰的，多感官接受信息一定會比單一感官接受信息來的更有優(yōu)勢。視頻是合集文字、圖片、聲音多維一體的方式，能從多角度激發(fā)感官，更有高效傳遞信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她又補充道，回到過去，你信守文字的力量，無可厚非；但當下，必要時候，動態(tài)表達本是更勝一籌的。

    *

    黃聞嘉看著駕駛座上的成弈，她的側(cè)顏淌不進循環(huán)奔騰的燈光里，每一處細胞都在沸騰的海水里，被推著拍打礁石，死死地鑲嵌進不知深度的巖層黑孔里。

    海岸相隔，人漾心離。

    在十分鐘之前，她報了警，你好，針對XX視頻直播平臺中的家暴受害者，是濱江花園0115處住戶劉婷，麻煩請盡快到現(xiàn)場。我是報案人成弈，身份證是....

    在十五分鐘前，她打電話給桃桃，你一個人在家嗎，桃桃回復(fù)她，沒有呀，爸爸mama在樓上房間里商量事情。成弈又問她，你在干嘛呢？桃桃吞吞吐吐，練琴偷懶中。

    在二十五分鐘前，他們一起看了被平臺強制掐斷的家暴直播，又在朋友圈的傳播中，看了完整的錄播。

    彈幕是這樣不斷升起的：

    這女人是三中語文教師劉婷婷吧？這也太慘了吧！她是我高中語文老師啊！她老公下手這么狠？著肯定不是第一次，劉老師連嘴巴都不張一下。我記得，他們挺恩愛來著？男的是不是喝醉了？

    這男的是我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不想承認我是他員工了！有一說一，穿的這么周正，完全看不出來是要家暴的人。

    濱江路X銀行分行行長李揚。

    趕緊投訴平臺，中斷直播！那些這個時候還刷禮物的，幾個意思？認識的為什不報警？大家能不能保護受害者隱私。家暴男biss！

    好好的一場教學(xué)直播竟然變成一場家暴直播？EXO？

    成弈手搭在嘴巴，黃聞嘉聽到了她翕張的嘴唇縫里發(fā)出的呼吸聲。

    比無聲電影來的更恐怖，救我的聲音，明明跟渺茫地跟窗外湖上的冷凄凄的月光一般，卻死死地鉆進耳朵里，像是滲進每一根毛細血管里，連腳趾間也跟著蜷縮、吃緊、發(fā)麻。李揚在說什么污言穢語，他的嘴撕裂、放大、又自我肆意妄為的失去著形狀，鬼知道這張嘴在白天將二十四字真言如何滔滔不竭般的變換演奏。

    大人們的爭吵，都能吞噬在樓下桃桃練習的中。

    婷婷，咬著嘴唇發(fā)紫，她像一個沒有鎧甲的勇士，用手護著自己的頭和臉，大概是為了護住白天為人師表的尊嚴，不，更多是提醒自己清醒一點，如何體面走出這場困了自己將近一個季度的罪夢。她佝僂著身軀，身上薄薄的衣衫，護著體面，她很纖薄，一個連一米六都不到的女子，一蜷縮，就能被塞進行李箱，帶到世界的各個地方。她本應(yīng)該是一只驚弓之鳥，卻只做勇士，在緊要關(guān)頭，還能直面自己的失意，把自己推給世界坦白，今后的人生會在同情、憐憫、指指點點中，一往如前。

    李揚，這么多年的理科思維，上位中還沒留下一絲把柄，知道避重就輕原則。那一副漲紅的臉，像戲劇里火焰山頂飄忽不定的、又漫漫欲墜的熱氣，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氣不是忘憂，只是為了給李揚這種迷幻在假象中的人，壯膽變得更像想象中能被欲望支配的自己，僅此而已。他那張年輕時候被紙幣抹上老繭的手，蠻橫地卡在天鵝頸上，玩弄著生命又大發(fā)慈悲，他能如此簡單就掌握命運的關(guān)鍵，一來循環(huán)，竟滋生出一種成就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個客戶送上來的皮帶，在空中被舒展，怙惡不悛，撞在床頭的法式小柱子上，反射彈到目標肢體上，像一只攻擊十足的眼鏡蛇。皮和革碰撞，留下細細麻麻密密合合的縮影，像什么？李揚說，像我愛過你留下的證據(jù)。

    這個場景里，淡金色的印花墻紙，白色的法式家具，床柜前花瓶里插著今日換上的芍藥，水晶吊燈發(fā)出的光，華麗又空虛。他們在十三年前的婚紗照前，把悲劇重蹈覆轍地上演。

    如李揚說，這一切都是我和你，愛過的證據(jù)。

    平日里人煙稀至的小復(fù)式樓今夜通火燈明，小鐵門前更是絡(luò)繹不絕，門口吊著福字牌子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又悠悠轉(zhuǎn)。屋里，桃桃的鋼琴還沒來得及蓋上，黑白間隔，今晚應(yīng)該彈錯了不止一個鍵。

    走吧，收拾一下生活用品，等下做了筆錄去我家。

    成弈抱起小女孩，她的骨骼正在朝著青少年逼近，這樣子的生長，讓日子每一天都走的好急。她的腿掛在成弈的腰間，雙手環(huán)在脖子上，臉死死的埋她的肩上。耳邊落下的發(fā)絲，溜在眼角，落下熱熱的濡濕。

    黃聞嘉低聲她，我抱你好嗎？你彤彤jiejie吃力了。

    桃桃一開始煙氣的哭聲拒絕了，后又立馬在成弈的肩上點著頭。

    一家三口前前后后被警察帶出門，大概是這落門戶，至今最高光的時刻了。

    桃桃坐在藍色的椅子上，成弈挨著她旁邊，黃聞嘉站在她倆身后。小孩的眼睛哭的跟桃核一般，甚至整張臉開始皺皺巴巴了。對面警察的鍵盤敲得啪啪作響，也就在桃桃的抖索回答中，不知道和沒有來回輸入著。

    回程路上，黃聞嘉開車，成弈在后座照顧受驚的桃桃。

    什么時候領(lǐng)成績單??？她從公安局出來，在門口的便利店給她買了熱牛奶和三明治。

    桃桃不語，只是咬著吸管喝著牛奶，她其實累了，但是不想自己閉眼就看見警察入門，父母從樓上被帶下時的狼狽不堪，支離破碎的場面。

    你要是不講，沒人幫你處理這個事情，你今后在學(xué)校里的一言一行，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成弈看著桃桃又滾下兩行熱淚，連鼻涕都混為一體，馬上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說著說著自己也要快哭出來。

    黃聞嘉透過后視鏡，看正在被成弈擦臉的桃桃，耐心柔軟問道：牛奶還熱嗎？

    小女孩在白牙在吸管上留下的痕跡，好比折起的命運，可怕的是，塑料也是有記憶的。她把手遞給成弈，問兩個大人：會離婚嗎？

    成弈抽了濕紙巾幫她擦去掌心的汗水，一種全新的清爽感，握在桃桃手中，會吧。

    我接受mama選擇的結(jié)果。

    她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覺得好丟臉。

    你mama會幫你找回來。

    母女一條心，黃聞嘉的背脊?jié)B出點點密汗。

    我今晚睡哪一間呢？桃桃站在客廳主動詢問，在這之前，她把三明治塞在黃聞嘉手里，聲音還糊糊的，謝謝。

    不用謝。黃聞嘉摸著她的腦袋，馬尾上的屁桃正在嘟嘴求吻，我去幫你收拾東西，讓彤彤出來陪你玩。

    成弈把她粉色的行李箱拉進衣帽間，攤開在地上。黃聞嘉跟著關(guān)上門，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收拾小女孩的東西，但是手指不知道從那一件挑起。

    還好嗎？

    我OK的。

    她起身跨過行李箱去掛桃桃的外套，背對著黃聞嘉，她繼續(xù)說：她以前在愛里成長，所以天真爛漫是本性，一旦意識到這種關(guān)系破裂，就會清醒萬分。桃桃她脆弱歸脆弱，但是有人推著面對的現(xiàn)實，只會比你想象的更強大。所以別把小孩兒太當小孩兒，每一秒的流逝，他們的思維都在朝著成人的維度在靠攏。

    她回到行李箱面前，盤腿坐著：你覺得呢？

    黃聞嘉也跟著盤腿坐著，手撐在膝蓋上拖著腮：很好，是個有棱角的大人了。

    成弈手上叫了暫停鍵：千萬別，這個薄情的世界，不適合深情地生活。

    你一個人照顧得過來嗎？黃聞嘉伸手去捏著她的臉。

    明天早上準備請個假，你不是也明天走嗎？這樣我也有時間送你去機場。

    他們之間，還隔著粉色的行李箱，里面住著童年生活的零零散散。

    周六呢？還有其他時間呢？黃聞嘉想她平日一人獨居忙習慣了，在加上小女孩還處于情緒需要照顧的階段，怕她吃不消。畢竟婷婷這個事情輿論估計得持續(xù)一周左右才能恢復(fù)平靜。

    我應(yīng)該有辦法吧，見招拆招。

    敲門聲響起，成弈拿著睡衣和洗漱用品起身。成弈準備轉(zhuǎn)門把手時，黃聞嘉按住了她。他們今天都穿高領(lǐng)衫，一黑一灰，就這樣前后交疊在一起。成弈手上的粉色物件有點唐突了。

    走了走了。成弈從反手順到他的后頸，拍了兩下子，黃聞嘉的手也從她的腰間松開。

    我得睡了。桃桃正站在書柜前，一排一排地看下來，觸景傷情，她想到家里一面的書墻，都是mama這么都年養(yǎng)成的好習慣。她忍著沒讓自己再哭，感謝世界微微崩塌的時候，還有成弈給她一面不會倒塌的墻，讓她扶著站穩(wěn)，往下走。

    對了，你還沒說你什么時候領(lǐng)成績單啊？成弈揪著這個問題沒放過。

    下周三，但是我準備不去。

    可以啊，稍后把你班主任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到時候我下班去拜訪她，幫你親自帶到，如何？

    也行。桃桃抱著Bunny玩偶，繼續(xù)說：你猜我現(xiàn)在在高興什么？

    行啊，我猜猜。成弈抓著牛油果玩偶，問她猜中了有什么獎勵？

    獎勵就是，今晚你和黃叔叔一起睡。

    黃聞嘉正喝著水，聽桃桃這么一開口，嗆出了聲音。兩人都望著他笑彎出月牙彎。

    成弈毫不心疼彈了桃桃額頭一下，看不出來啊，姑娘還真不省心啊。我說吧，你當下唯一能高興起來的事情就是，不練鋼琴了吧。

    對啊，不練琴就是很快樂！桃桃甩了甩小身板，你要是能擅自做主幫我把所有的興趣班都退了，我會更快樂！

    你想的美，我家有二胡啊，還有小提琴。成弈帶著她去洗漱間，把睡衣塞給她時，提醒了一句，把眼淚都洗干凈，你的相信，大多數(shù)人都是善良的。

    謝謝。桃桃在鎖門之前露出大額頭。

    不用謝，謝謝你自己，將來你會成為很棒的姑娘。

    成弈在合上電腦之后，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拿著手機給黃艾嘉發(fā)了信息：記得轉(zhuǎn)。

    那邊倒是在1分鐘后，回她一個OK的表情包，并附上：全員已轉(zhuǎn)。

    她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找個個小號，帶著婷婷的tag寫了一段不長的文字：

    十年前，我是劉老師的學(xué)生，十年后，我勉強算的上是她的朋友。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我的答案只做一個參考，畢竟千人千個哈姆雷特，何況這還不是一個人物。

    讀書的時候，她老是在課堂上講傅雷的信：我覺得最主要還是本質(zhì)的善良，天性的溫厚，開闊的胸襟。有了這三樣，其他都可以逐漸培養(yǎng)；而且有了這三樣，將來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風波也不致變成悲劇。

    上過她的課的人都知道，她的是與眾不同的但又是千篇一律的，與眾不同的是把你帶到很外很外的世界，比如端午節(jié)可以看看，比如背的時候配著的主題曲很不錯；千篇一律又是拉你回到為升學(xué)捉襟見肘的現(xiàn)實，比如選擇題的錯誤要控制在2個之內(nèi)，比如長的答題技巧都給我背下來。

    每個生命乃至獨立個體，但我們總是以群居賴以生存下來的，我們需要伴侶，我們需要朋友，我們可能會重塑生命。睫毛一扇動我們就朝著死亡更近一步，眼淚一流我們就會失去一顆星星。我們常常說生活好難，青春撞了我們的腰，往往來來總是在強加碰瓷；我們因為生活的快活尋到了一起，也因為不快抱團等待審判或者鳥散魚潰。

    她是一個在人生道路上，迷失過自己的人，但也是越活越像自己的人。開啟一段婚姻，不外乎是兩情相悅，貴乎自然的事情，一旦婚姻出了岔子乃至不可挽回，雙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劉老師的婚姻，走到今晚，已是魚死網(wǎng)破的局面，至于為什么，我們作為外人都無從知曉，更不需要參與其中指點二三。

    保護和尊重這件事當事人最好的方法，可以說袖手旁觀。

    心中有天地，不為外物欺，這就是我是認識的劉老師。我正在朝著這一步努力走去，愿每個坎坷，都是這樣。

    Sent出去的那刻，成弈松了口氣，論媒體早就淪為工具的年代，她還能真心話大于術(shù)語。

    成弈打開成子由的房間，墻壁上還投著Anna和Elsa的故事，小小人的淚都在被窩里蒸騰，蜷縮不動。

    她關(guān)了投影，將悲傷留給黑暗更好。

    *

    羅大佑   記住啦~這首歌一共有3首，是第1首

    和兩章節(jié)有提示，婷婷被家暴了?？梢曰仡^找找。

    真真：800營銷號standby

    太對不起大家了，11月第一天竟然看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