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閻羅
第二十一章 閻羅
(一) 翠蓋青壁車轉(zhuǎn)過修文坊的街角就倏忽不見,坊間值夜的金吾衛(wèi)眼前只看見一片沙塵。 車前白馬雙眼碧綠,車輪轔轔卻沒有響聲。這輛鬼魅般的車駕在城西南側(cè)修善坊的長壽寺前停下,此處門庭破敗,黑鴉盤旋,是座先魏古寺。 安府君從懷中取出一條綢布,綁在李知容眼上。 現(xiàn)下要去的是豐都市禁地。不可記路,不可回頭。 李知容想把綢布摘下:為何要去?我不愿。 安府君在她腦后為綢布系結(jié)的手停了一停: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么,去了便知。 他牽著她的手下車,跨過長壽寺朽爛的門階,穿過幽深晦暗的門廊,走過灰塵滿地的佛堂。 屋檐處有寒鴉啼叫,身邊人突然開口: 我第一回走這條路時,比你更怕。 她聽見沉重殿門開啟的聲音,與先前和十三娘子常去的地藏殿不同,這間大殿更加空曠深廣,腳步拖曳在地上,留下無盡回音。 下一瞬她的手被拿起,安府君用小刀將她食指劃破一個小口,按在一面冰冷墻壁上。她一聲不吭,卻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從前都是十三娘子帶她回豐都市,這是她第一回得知,她的血同樣可以解豐都市的禁制。這個地方究竟與她的過去有何關(guān)聯(lián)?她究竟是什么,又要去向何處? 壁畫無聲震動,逶迤數(shù)尺的彌陀說法圖從中裂開,安府君牽著李知容步入畫中。 長廊昏黑冰冷,前方卻有幽微火光。綢布被摘下,眼前的景象卻讓她悚然心驚。 望不到盡頭的長廊高達數(shù)丈,僅以壁上小龕中的燈燭照亮,像極了墓道。而長廊兩側(cè)畫著高極天頂?shù)谋诋?,穿著盛裝的人們排成一列,臉全朝向前方一側(cè),姿態(tài)呈行走狀,如同萬國朝貢,又似眾神禮佛。 安府君將壁上燈盞拿下,向高處舉了舉,于是她看見壁上那些人的臉卻都不是人。 金漆爛漫、朱砂迤邐。畫像線條斑駁彩漆脫落,她卻依然辨認(rèn)出那些妖異的面孔,全是舊時相識。 在她尚幼時,那些人都住在九天之上,云霧之間,似神而非神,來喝山中新釀的酒。醉時會變成龍虎、大蛇或是鵬鳥,奏樂時山中白鳥齊鳴,悲泣時天上云雷大作。 云中君,大司命,湘夫人,山鬼,魑魅魍魎。 她摸上冰冷墻壁,卻沾了一手塵灰。他們都去了何處?為何留她一人獨活。 安府君牽著她繼續(xù)向前走,愈往前,光芒愈盛。 走至墓道盡頭,數(shù)盞燈燭照著一扇石門,門上刻滿異邦文字。安府君咬破手指在門上劃了一下,石門應(yīng)聲開啟,光芒大盛,千百個鈴鐺一同響起來。 待她適應(yīng)了強光時,眼前的景象卻讓她駭?shù)煤笸藬?shù)步。 那石門后是一間廣闊無際的墓室。中央巨大墓坑內(nèi),全是累累白骨。墓xue四周環(huán)以壁畫,從中央垂下無數(shù)紅綢,懸滿金鈴。 此處,即是狐冢。 安府君站在她身后,聲音不辨悲喜。 仔細(xì)看看那些白骨,與人有何兩樣。 他舉高手中燈盞,照亮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在鸞儀衛(wèi)查案時她也頗見過各類尸首,于是努力鎮(zhèn)定下來,仔細(xì)看去,觸目所見,皆是人骨。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 他靠在門側(cè),隨口念出一首詩。禹迎涂山氏女嬌而統(tǒng)九州;夏帝杼東征得九尾狐而夏中興;文王逢九尾狐于岐山。自禹以來,歷朝人皇,皆以狐族女為妻。狐,本就是人。 狐族是生來有異能之人,異能強大之人,能預(yù)知世事,洞達陰陽。因先祖住在山野,與狐為伴,后人便訛傳為狐族。久而久之,此類人便以狐族自居,常變作狐類現(xiàn)身。 世人忌憚妖異,將其斥為巫、妖、災(zāi)異,趕盡殺絕。西周穆王之時,有穆王逢西王母成仙之說,妄稱西王母座下狐仙心頭血即為不死藥,自那之后,縱使狐族舉家藏入深山,也會被尋出,盡數(shù)屠滅。 她緩緩蹲下,垂首看著成山白骨,久久不能言語。 此坑,即是黃初二年時,魏帝曹丕屠盡鄴城中狐族之后所挖。長壽寺,即是為鎮(zhèn)住坑中冤魂所設(shè)。這寺內(nèi)所有佛殿,皆是地藏殿。 安府君拉起她:這狐冢的禁制,是當(dāng)年造出豐都鬼市的九尾狐所設(shè),唯有九尾狐后裔可開啟。如今,世上能進入狐冢的,除我之外,只有你。他眼中感情復(fù)雜。 他握住她的脖頸,將她帶向自己,黃金瞳孔里倒映著她的臉。人與狐走得近,從古至今,都沒有好下場。 她忽地想起王將軍,想起那年他從山中將她帶出來時,王將軍臉上的淚與她阿娘長跪不起的身影。 阿娘不隨王將軍走,或許不是不愿。她能預(yù)知未來洞達陰陽,早已看見二人的結(jié)局。 她心中有瞬剎的動搖。安府君將她扣在懷中,像撫摸幼狐一樣拍拍她的頭:阿容,我后悔帶你入皇城。你不在時,我很寂寞。 她努力掙脫安府君,看定他眼睛,問道:隨你回去,是不是再不能回鸞儀衛(wèi),再不能做中郎將,只能做豐都市府君的的門客,替你繼續(xù)殺人? 安府君一只手鉗住她的下巴,眼中火光燃起:我給你的,亦能收回去,包括這張假臉,與安定公主賜與汝的假封號。阿容,離開我的庇護,踏出豐都市你便是人人可欺的螻蟻,別說復(fù)仇,連能否活到明日都未可知。 兩人都沉默了一瞬。安府君有些許懊悔,松開了手。她卻輕笑一聲,伸手從腰間取下一把佩刀。 是三年前初來豐都市時,安府君贈給她的錯金彎刀,她一直帶在身上。 從前,我聽阿翁講,有一只螻蟻,想見天下之大。同伴皆嘲笑他,說他癡心妄想??v使能從洞里出去,頃刻間也會被踩死。 她將刀從刀鞘中抽出,將刀柄遞給安府君。 可那只螻蟻還是走了。他說,見過了天下之大,就算被踩死,也心甘情愿。 她后退半步,朝安府君深深行禮,隨即半跪在地,抬頭時神色堅定:容某便是那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螻蟻,從前一心想著復(fù)仇,不知天下之大,如今我心意已改。容某身無長物,不知如何報答府君救命之恩。若是今日取我的命,或是收回這張臉,能了結(jié)你我的舊債,容某愿意。 安府君摩挲著手中刀柄,眼中火焰熾盛。阿容,你當(dāng)真不念三年情分,要與我一刀兩斷? 李知容垂下眼睫,點了點頭。 半晌,安府君才冷笑一聲,說了聲好,卻將刀放回她手中。 她抬頭時,眼前又被蒙上了綢布。安府君的聲音在她耳邊,是聽不出感情的平靜: 豐都市不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地方??v使我要放你走,汝也需憑本事闖過十殿閻羅。 她依稀聽十三娘子講過,豐都市的刺客若是要金盆洗手,要過十道鬼門關(guān),即與豐都市身手最好、異能最強的十位殺手比試,活到最后一關(guān)的,才能離開。她從前一心要變強,卻沒想過自己也有渴慕被地上陽光照耀的一天。 從未有殺手能在十殿閻羅手下活著出去。我本不想你死??扇裟阈囊庖褯Q,便成全你。 她雙手冰冷,卻不發(fā)一言。安府君帶著她走出墓道,金鈴聲響徹寰宇,她眼前被血色光芒覆蓋,睜開眼時,已站在再熟悉不過的、豐都市安宅的院中。 此時豐都市外,月上中天,鸞儀衛(wèi)所內(nèi)燈火通明。李崔巍穿著緋色官服高踞堂上,閆知禮等人坐在他下首,眉頭緊蹙看著李太史和他手中拿著的桃紅灑金的拜帖。 李太史,你真要去赴太平公主的鴻門宴? 閆知禮眼皮發(fā)青,似是幾夜未曾合眼。以日前所得南市賬目,要算清近來數(shù)月兩京商道變化,恐怕還需些時。你若此時去,恐是羊入虎xue。 李崔巍笑了笑,朝閆知禮安慰道:公主給鸞儀衛(wèi)發(fā)了拜帖,是試探我們的意思。我不去,未免打草驚蛇。此次禍亂尚在籌謀之中,未成氣候,縱有萬分之一的挽回余地,也要試上一試。 宮中更鼓響過數(shù)聲,李崔巍起身便走:此事不必再議。各組事務(wù)皆從我安排,明日我便去赴宴。 閆知禮追到儀門,拽住李崔巍的袖口,低聲質(zhì)問他:容姐被帶走之事,李太史要如何? 月光灑在他身上,李太史站立在原地久久不做聲。半晌之后才輕聲道: 她有她要渡的劫。此事你我不能插手。此去赴宴,若是容李中郎回來,讓她在此地等我。 洛陽城中熏風(fēng)濃郁,香粉與血氣摻雜,城中大道上深夜仍有車馬進出,車前設(shè)旗,上寫告密二字,無人敢攔。 史載,徐敬業(yè)謀反案后,武太后盛開天下告密之門,有告密者,臣下不得問,皆給驛馬,供五品食,使詣行在。雖農(nóng)夫樵人,皆得召見,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天下將亂,不甘認(rèn)命的螻蟻們?nèi)耘f奔走在那條沒有盡頭的路上。縱使喪命于車轂下,他們熱烈的野心也會在這座壯麗都城中燃起一場滔天烈火,燒掉一切陳腐的、高高在上的東西,直燒到王座之下,讓一切未能涅槃的舊制都化為灰燼。 (二) 李知容站在熟悉的宅院內(nèi),天上忽然飄雪。 安府君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她手中除一把錯金彎刀外,再無其他武器。 夜色濃黑。她轉(zhuǎn)身四顧,院落中黑影憧憧,殺手隨時會從角落里沖出來,敵明我暗,她只能屏息凝神,仔細(xì)聽院中響動。 十殿閻羅于她不只是傳說。在安宅中三年受訓(xùn)時,與她交手的不乏身手奇絕之人,但是因她不會幻術(shù),對方在比試時,也未曾對她動用過幻術(shù)。 可今日來殺她的人,不僅身手莫測,也十有八九是會幻術(shù)的狐族。 忽地她聽見院門處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那聲音不緊不慢,她握緊手中彎刀,待院門開啟的一剎那便沖上去,卻在看見來者時,生生剎住了刀勢。 他銀白頭發(fā)以玉冠束起,看見她時,眉眼帶笑,伸手握住她執(zhí)刀的手腕。 阿容,我?guī)慊厝ァ?/br> 他的手是暖的。 然而她掙開他,揮刀直刺向?qū)Ψ角靶?。他沒有躲,刀刃極利,刺入寸許后,有溫?zé)岬难魈氏聛?。他依然笑著?/br> 她下意識收刀。如果此人是易容的殺手,為何不躲?難道他真的是李崔??? 他仍是握著她手腕將刀拔出來,順手將她拉近。雪下個不停,他的胸膛也是暖的。 不信我? 他長睫閃動,像是被誤會,語氣委屈。 她忽地抬起頭來,仔仔細(xì)細(xì),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他,像是從此之后再也見不到一般。 她輕聲問,李太史,你說你想接我出去,是想與我白頭偕老么。 他遲疑片刻之后,鄭重點了點頭。左手上卻長出尖利爪刃,悄無聲息地抵在她后心。 然而下一瞬,她的刀就先一步?jīng)]入他胸膛,又絞了幾下,她看著他嘴角流出鮮血,才將刀抽出。 雪花紛揚,她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怔忪地盯了他良久,眼前的人并沒有消失,就像她真的親手殺了李崔巍。她親眼看著他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才收刀回鞘。 這是我的事,他不會來插手。 她將刀上的血在衣擺上擦了擦,抬頭望著逐漸紛繁的五月雪。 況且,命若飄蓬之人,從不奢談以后。 與此同時,洛陽城北某處宅第內(nèi),李崔巍站在堂中,看院中月光灑下一地清霜。 院中還立著一人,穿著窄袖胡服,腰挎長刀,是個濃眉大眼的英武少年。他朝李崔巍行了個叉手禮: 在下麟臺正字陳子昂,字伯玉。不知在下是犯了哪一條大唐律法,竟驚動李太史撥冗至寒舍。 李崔巍凝神看著他,從袖中掏出一紙案卷: 永淳元年,汝在洛陽與人持刀爭斗,傷重?zé)o醫(yī),居修善坊長壽寺數(shù)日后,竟恢復(fù)如初。坊間皆傳,汝有仙術(shù)。 陳子昂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承認(rèn)道:在下確有仙術(shù)。然這仙術(shù)卻不可傳與旁人。 李崔巍整了整衣服,端端正正朝他行了一禮,抬頭道:李某有一故人,亦曾居長壽寺。然李某聽聞,以尋常之法不能入此寺。若陳正字可代李某尋得此人,必有重謝。 陳子昂頗為同情地看著他:在下好言勸告李太史,當(dāng)迷途知返。那長壽寺中的婦人,八成皆異于凡人,與尋常男子交歡,不過圖一時之樂。 李崔巍眼中閃過一絲光亮:聽陳正字的意思,汝確是去過長壽寺? 陳子昂扶額,片刻之后破罐子破摔地問李崔巍:說罷,李太史要我去尋那故人,有何報酬? 李崔巍深深俯首向他再拜,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鄭重道:明日李某要去一兇險之地,若是明日戍時吾仍未歸,請陳正字代吾將這信箋,交與李知容。在下身無長物,唯在通遠坊有一宅第。事成之后,皆歸于汝。 陳子昂接過信放入懷中:鸞儀衛(wèi)的宅第,在下不收,只怕夜半有惡鬼來索命。在下只要李太史一諾,來日在下若是因言獲罪,還望鸞儀衛(wèi)能秉公執(zhí)法,將吾送至三司,審過再判。 李崔巍點頭答應(yīng),陳子昂便作勢打著哈欠送客。李崔巍行至門口,卻回頭又問了一句: 陳正字,若是凡人要去長壽寺,需得如何? 陳子昂沒有回頭,站在院中冷冷答道:需在長壽寺尋一年高老者做中間人,再折去兩年壽命作擔(dān)保。出入寺門,受烈火灼心之痛。 陳正字,敢問汝是凡人,還是仙。 陳子昂已昂首闊步進了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三) 雪勢越來越大,李知容眼睜睜看著對面人融化在雪中。果然是幻術(shù)。 她握緊了手中的刀,然而向前踏一步時,眼前卻一陣暈眩,地上的片片雪花,瞬剎間變得光滑如鏡。萬千碎裂的鏡中,倒映著重重幻影,都是她與他。 少年時的李崔巍在院中讀書,她在一旁煮茶曬藥偷看他。孫夫子還活著,三人一起去看上元花燈,還有王將軍。 他在橋頭求娶她,她點了頭。他們成婚,她的如意郎君牽著她走過百里長街。藥鋪后的小院里紅燭高照,他們吻得纏綿熱烈,在床榻上如膠似漆。 庭中枇杷綠而又黃,她與他像尋常夫妻般采藥讀書、在佛誕日攜手去寺中求簽祈福,春日桃花鋪滿洛水,他們騎馬游遍四海九州,治病救人,仗劍任俠。后來他們有了兒女,隱居山間,他對她始終如初見時一般好。 再之后,孫夫子壽終正寢,王將軍解甲歸田,他逐漸老去,她卻依然容顏未改。她攙著他看遍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直到他某日不告而別,留她一人在世間獨活。 李知容抬頭望天,有無窮無盡的大雪從九天飄下。 狐族壽命比凡人稍長一些,傳說中的九尾狐甚至可以長生不死。但沒人知道一只啞狐能活多久。唯其如此,她更加懼怕命運無常。 她閉上眼睛,聽見身后有窸窣響動,迅速回身向后,卻看見方才被她刺死的李崔巍的幻象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朝她再次伸出手。 阿容,既然走不成,便留下來陪我。 她執(zhí)刀的手有些發(fā)顫。 十殿閻羅中,我幻術(shù)最強。留下陪我,你心里想的是誰,我便變成誰。我可以騙你一輩子,終有一天,你會信以為真。 阿容,世間男女之情皆是霧里看花,你又怎知,你的李郎比我情更真呢。 她想起那夜在宗正寺的閣樓上,他抱著她,像抱著一塊容易碎裂的琉璃。 這次她出刀極快,沒有猶豫。收刀回鞘時,對方胸口的血才緩緩流出,不過瞬息。 雪停了。 她大踏步走出院門,毫不畏懼地走進鬼城的茫茫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