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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寒假兄長如約邀請我們?nèi)ナツ锎?,周一等人早早準備好,摩拳擦掌要去私人馬廠會會冠軍馬沙滕,而溫小姐因為畫廊的突發(fā)事件遺憾地錯過。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說服老祖的,我只知道某一天,祖宅意外鉆進一條蛇,就在我的房間,鬧得很大,連那道士都來了,他一掐指,對老祖說了什么,老祖看我的眼神一變。 自那天起,我去祖宅的頻率從兩天一次,變成四天一次,甚至一星期一次,我得以喘口氣。 夏天,短袖下的臂彎,一條條粉嫩的rou疤,摸起來疙疙瘩瘩,我不覺得有什么可怖,大大方方告訴他們不過是被狗撓的。 也算是我的精神勝利。 小鈴回來是秋天的事,一切還是老樣子。 只不過這一年,兄長格外怕冷似的,早早穿上高領(lǐng)毛衣,那天為我做水果沙拉,還不小心切傷手指。 傷口很深。 看的人都覺得一陣冷汗,他卻沒事人似的,垂眸,盯著受傷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我要喊司機送他去醫(yī)院,他反倒安慰起我,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最后在他的堅持下,只是請來江先生為他包扎,江先生出來時,面色不好看,我上去問,他也只敷衍道:不要緊。 而兄長已然歇下。 天氣一涼,人都蔫兒了,溫室里的植物還是茂盛的樣子,但花期已過的花,依舊開始衰落,比如那棵桃花落得什么都不剩,光禿禿的。 沒有誰逃得過自然法則。 忽然有一天去,那樹就不在了。 倒不是我有多舍不得,只是好端端的,怎么說砍就砍,正巧碰上兄長自上次的事后,對公司大清盤,開除了不少元老。 他說:錯誤的人,哪怕再舍不得,也不該去留戀。 兄長是清醒的,可以說過于清醒,在他成交一筆大單時,你可以看見電視熒幕中,他端著酒杯,面對記者露出禮貌自持的笑,得天獨厚的能力和俊朗的面容被人贊耀。 可他到底開不開心呢,沒人知道,正如他從心底把自己比做斷臂維納斯。 這是我第二次坐飛機,距離我離開桃花鎮(zhèn)已經(jīng)將近三年,可是天空云朵是亙古不變的,我望著窗外,不由想起之前和宋抑的談話。 何銘不是自殺,是他殺。 他曾是我的同學(xué),家境優(yōu)渥,警校畢業(yè)后主動請纓去我們追蹤已久的販毒集團臥底,被一種濃度過高的毒品控制,眾叛親離。 也就是去年,我接到了上級指令,此販毒集團在巴拿馬一帶出沒,而且我們已經(jīng)查到他們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就在國內(nèi)。 他買的不是彈槍,而是針孔監(jiān)聽器。 咔噠玻璃杯擱在案板上,抬頭,是兄長,他臂彎掛著一塊乳白毛毯,取下,蓋住我的身體:喝杯牛奶,睡一覺,很快就到了。 這架專機平穩(wěn)而舒適,不遠處的孩子們嘰嘰喳喳,我合衣臥在柔軟的小床,兄長在一旁閱報,側(cè)臉在窗戶中,和藍天白云一塊兒,像一幅美麗的畫卷。 額頭飽滿光潔,垂下的兩縷碎發(fā)籠住眉眼,那雙眼,溫柔似水,此刻專注注視著報紙,嘴唇微微勾起,那是他的習(xí)慣,無論如何,他總是面帶微笑。 這樣一個人,會是宋抑說的那樣嗎? 其實我心中早有答案,就在宋抑說出他懷疑兄長參與到一場槍殺案中時,我下意識替他開脫。 我不知道。 宋抑沉默了很一會兒,最后他昂頭喝盡飲料,仿佛杯中是酒一般,他難受得皺起眉,豁地起身,道:對不起,希希,大人的事兒不該讓孩子摻和進來,今天是我魯莽了。 他離開的背影決絕而痛苦,與之一同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還有消失已久的周朗。 他手持槍,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一只靈巧跳躍的鹿,我在他身后冷眼旁觀,煙霧寥寥,砰一聲巨響后,有什么東西應(yīng)聲倒地,看去,哪里是什么鹿,居然是一個人。 待我即將看清那人的臉時,周朗粗暴地將我拽去,死死禁錮在懷中。 周朗是罪人,兄長卻不是,盡管從外界來看,他們確實是一人,可我是為數(shù)不多的知情人,我不愿意看到兄長本就被奪去的人生,再添上一筆壞事。 我能想象,哪怕我面目猙獰去質(zhì)問兄長他到底有沒有做過宋抑所說的事,他也會面帶微笑,溫聲喚我希希。 這樣想著,我不自覺盯著兄長入了神,回過神時,兄長已側(cè)頭凝視我許久,我的臉哄地紅了,一把揭過毛毯遮住臉,直到快下飛機,我才被周一他們從被中拖起。 孩子們在一起是喧鬧聒噪的,兄長靜靜跟在我們身后,仍戴著我送他的黑色圍巾。 圣莫里茨是瑞士的一個小鎮(zhèn),常年積雪,風(fēng)大雪大,快出機艙時,他上前來替我理了理圍巾,高高地,圍住我的臉,只留一雙眼。 他走在我身前,為我擋住所有風(fēng)雪,這叫我想起阿森,他是除了阿森以外,頭一個對我這樣好的人。 于是我踏起碎步,追上去。 早有人在等候,三輛黑而亮的汽車,我和兄長共乘一輛,司機是個年輕人,亞裔,和兄長說話,用的是外語,可以肯定不是英語。 我看到他從后視鏡中掠了我一眼,隨后說了一句話,而兄長沒有立刻回答,靜默一會兒,才吐出一個詞。 那是我第一次打量這座,在日后將被我視作華麗牢籠的城市。 干凈的街道上,噴泉的水被冰凍成一道弧度,蓋了一層厚厚的雪,有孩子握住一把彩紙制作的風(fēng)車,又蹦又跳地穿過灰色的建筑,冬鴿擠挨在一塊兒,好心的情侶扔下一塊面包屑,它們便立刻活絡(luò)身子,沖上去搶奪。 這里仿佛有著最美好的景象和最友善的人民。 兄長的房子在幾條街道后,一棟獨戶,不高,顏色完美融入周遭建筑,是冷靜淡然的灰色,門前的雪被清理干凈,只留左右兩排樹上一層積雪,時不時啪地落地。 車駛停,我立在樓下望去,二樓的某一個露臺上,還擺著幾盆顏色淡麗的花,團團簇簇,美極了。 看什么呢,快進來。說著,兄長拉起我的手進屋。 壁爐間火花畢剝作響,暖和極了,我們褪去因冰雪融化微微發(fā)濕的外套,坐定,金發(fā)仆人端上熱茶供我們享用。 周一大約是???,一看是熱茶,不高興了,既放肆又膽小地反抗:又是茶,我們又不是三堂哥你 兄長只一笑,抿了口茶:那瓶酒我給你留著呢,等哪天找出來給你享用。 周一歡呼:萬歲! 林森森也來勁了,學(xué)周一舉手歡呼:萬歲! 自從路上兄長跟他們說了句出來玩不用拘謹后,他們是越來越鬧騰,周一跟孩子似的,把林森森的手壓下來,故意道:未成年小朋友就別想了。 林森森不服氣地重新將手高高舉起:誰說我沒成年,上個月剛滿的十八! 小晴邊偷偷打量兄長邊抿嘴笑。 而另一頭,一片雪白的窗外,走過幾個西裝男人,鼓鼓囊囊的肌rou都快將衣服撐爆,宛如茹毛飲血的野獸強裝斯文。 門忽然被敲響,為首的男人走進來,俯身恭敬地對兄長低語,兄長神色如常地放下杯子,手指輕輕敲打膝頭,隨后笑了一下,起身,出門去了。 這邊嬉鬧仍在繼續(xù)。 那瓶酒是那年秋天賭馬,三堂哥輸給我的,周一提起那場賭馬,頗為得意,你們別不信,就算是三堂哥也有老馬失蹄的時候。 這下林森森是抓到話柄,一叉腰:你信不信我告訴周先生,你說他老。 周一不甘示弱:你去??! 好不滑稽,大家笑作一團,壁爐里的火焰高高升起,把我們的身影印在墻壁,輕輕搖曳,環(huán)顧一圈,整棟屋子里都是純色家具,墻壁上沒有一幅畫兒,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有。 干干凈凈,冷冷清清。 朝天色尚早的外頭看去,遠處赫然屹立著連綿而高聳的雪山,我不由得想起乞力馬扎羅上雪豹尸體的傳聞 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風(fēng)干凍僵了的雪豹尸體。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尋找什么,沒有人做出過解釋。 雪山上有什么呢?我靜靜看著,心想等兄長忙完了一定讓他帶我去瞧瞧。 而那天直到晚餐結(jié)束,兄長也未回來,仆人按照他臨走前的吩咐領(lǐng)我們?nèi)ジ髯苑块g,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個露臺擺花的,是我的房間。 和B市一樣的藍色基調(diào),走進去仿佛就回到了家,露臺的花朵在風(fēng)中左搖右擺,惹人憐愛。 我想把它們搬進屋子,可又想起兄長曾經(jīng)對我說過,有些花兒是喜冷的,一旦受了暖,便跟火燒心一樣,容易枯萎。 收手作罷,躺在床上,風(fēng)雪呼嘯,怎么也睡不著,恰逢此時小晴來敲響我的門,邀我出門走走。 天色不算晚,天空已然暗藍,紛紛揚揚飄一點小雪,索性沒有什么奇怪的人,我們四個異國面孔得以走走笑笑不被打擾,我們還在華人水果店里買了幾個小風(fēng)車,迎著風(fēng)呼呼啦啦地轉(zhuǎn),快活極了。 等周一反應(yīng)過來他的錢包丟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里面有重要的證件,讓他不能說算了,于是周一小晴又折回頭去找,該死的林森森又在這時鬧肚子,最后只剩我一個人在街頭。 旁邊咖啡廳有可以避雪的屋檐,我走過去,雙手插在兜,風(fēng)車插在胸前,呼出的氣變成霧,一路走來不覺得什么,這會兒靜下來,忽然覺得冷了。 等待是漫長的。 驀地,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走過,那個亞裔司機,他一身黑,漫不經(jīng)心地叼著根煙,身旁跟著一個姿容昳麗的女人。 我有些怕這樣的男性,可當(dāng)他甩開女人,徑直朝我走來時,我還是友好地對他笑了笑。 而他一張嘴,便是令人討厭的油腔滑調(diào)。 您好,我美麗的希希小姐,真是榮幸能在這兒見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