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

    打人罵人這事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

    往大了說，能把你歸到違反校紀教壞學(xué)生制造不良社會風氣上。

    往小了說，也能把你說成年紀小不懂事太沖動上。

    要擱在剛開學(xué)，班主任還能少罵她兩句。

    但要在這會，那就不可能了。

    何況他們班換了個青年女老師。

    何時罵的唾沫亂飛，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滑下來第三回時，才發(fā)現(xiàn)陳徹半點沒聽進去。

    她一下氣不打一處來，緩了一會氣，才說，陳徹，高三了，你到底要怎么樣。升學(xué)考是結(jié)束了，但是你還有期末考，你不要忘記，清職院要看兩次成績。更加不能被處分，在這段時間內(nèi)，假如你被停學(xué)一周，升學(xué)名額里不會有你。

    陳徹是主動來的辦公室。

    她能理解何時現(xiàn)在這副一臉挫敗的德行。

    但也不太能。

    何老師，你有沒有想過出了這檔子事你第一時間是開口罵我，而不是校園網(wǎng)上的帖子內(nèi)容是否真實，是否對我構(gòu)成污蔑誹謗人身攻擊，我是否委屈。

    何時不太懂，她也不信，她按住書桌站起來，陳徹，我之前一直召集班干部開會。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你的壞話。以我所知，她們?nèi)撕芎?。都是小孩，你要覺得不舒服，何時頓了頓，我覺得這是你自身原因。陳徹，我聽說你還抽煙。

    沒話好說了。

    陳徹笑了笑，她往后站一步，說，我懂了。這錯我不會認得。我沒干過。但我必須要說校園網(wǎng)上的內(nèi)容對我造成了嚴重的人身攻擊，我不明白重點高中培養(yǎng)出來的學(xué)生為什么說的話盡是些污言穢語，校方必須要介入管理。

    何止是污言穢語，各種骯臟的猜忌層出不窮。

    不過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轉(zhuǎn)身要走，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停住了腳步，回頭說，何老師，我要換班。

    何時剛喝了一口水，聞言猛地皺眉，回頭問，換班？你干什么換班。

    陳徹只覺得似曾相識，她又笑，我不喜歡這個班。

    陳徹。何時眉頭擰的更深。

    陳徹下意識地注意到周邊的女老師走近，都是他們班的任課老師，她抬了抬眉骨，說，他們配不上我。

    校方最終介入處理，校園網(wǎng)上關(guān)于她的帖子被刪干凈。

    五中的人多精，都開的匿名，他們知道陳徹沒權(quán)沒勢，所以即使追究，校方也可以以學(xué)生匿名的理由回絕。

    帖子不在了，但人心已經(jīng)暗潮涌動。

    陳徹沒回教室，她翹了晚自習。

    其實她很少逃課，也很少打架，她所謂的逃課只不過是不報補習班，打架只不過是運氣不好總是能碰見有人被欺負。

    其實她初中何嘗不聽話不乖巧，何嘗不有禮貌低調(diào)，可是沒有用。

    陳徹永遠都忘不了，她在泥潭越陷越深時自我掙扎時和同寢室一名同樣想要回原來班級的女生一起去辦公室時的場景。

    她的語文老師，曾經(jīng)很賞識她的語文老師，她現(xiàn)在的班主任，將她的提問高聲重復(fù)，并且叫來了別的任課老師，要他們開口，要他們圍觀。

    她終于開始信，當時班內(nèi)的傳言，說只有她們?nèi)嗨陌喾职嗟脑?，因為語文老師的兒子在四班，她要優(yōu)等生全都聚集在一起為了她的私心。

    陳徹一輩子都忘不了初三后半年，她生不如死的生活，她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熬到中考結(jié)束就沒關(guān)系。

    可是哪有那么簡單，那些日子多煎熬多丟臉，陳徹不自覺捏緊了欄桿，指尖用力到發(fā)白。

    她今天是第一次吸煙，她抽煙那輕車熟路的德行，陳徹自己都不信自己從前多乖巧。

    煙盒已經(jīng)丟掉了，她沒有煙癮，她不需要通過這種東西來發(fā)泄。

    其實好看不好看，都有人喜歡，都一樣。

    天臺上的風很冷很涼，陳徹撐著欄桿往下看，看見大片的綠茵草地，向上看，看見黑壓壓的云層。

    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機振動，陳徹充耳不聞。

    等到一切歸為寂靜，她返身走，路過何時辦公室時聽見里面有人和聲細語在說話。

    是何時。

    她在笑，媚笑。

    陳徹側(cè)頭透過門縫看見一個背影，男生的背影，高瘦，中長的長發(fā)披在肩上，但她還是認出來這是個男生。直覺告訴她。從她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垂著的眼皮，高挺的鼻梁，上面貼著創(chuàng)口貼。

    何時只能看見一雙高跟鞋。

    何時三十歲左右，陳徹隔著門框都能聽出她倒貼的勁，也從對話中聽出站著的男生是誰。

    江停。挺耳熟的。

    他打了架，聚眾斗毆，五中本校區(qū)的，高三。

    本來這跟何時沒關(guān)系，何時是附屬職高的老師，但是江停是為了邵佳打架。

    所以兩邊的辦公室他都去了一遍。

    所以是兩情相悅。

    陳徹冷冷一笑，她非常不識趣地用手肘頂開了門，在何時的錯愕中靠在門框上，放在口袋里的手機開了錄音，她皮笑臉不笑，何老師，你搞特殊對待哦。

    她視線往下移，何時伸到江停褲襠處的手立刻縮回去。

    陳徹突然有些后悔。

    她應(yīng)該開攝像頭進來才對。

    陳徹再過很多年想他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忘不了，就好像江停也從沒忘過。

    江停原先垂著頭，一身懶洋洋，半小時前打架的狠勁消失殆盡，他是個很會隱藏自己心思的人。

    何時手伸過來的動作，他都看的一清二楚，只不過懶得看，懶得理，陳徹進來開頭的那一刻，他微微側(cè)過身瞟了一眼，她們的眼神短暫交匯，很快分離。

    但只不過是一眼，已經(jīng)叫他記住心上。

    好像一匹漂亮的狼。

    江停在心里笑了笑。

    何時強裝鎮(zhèn)定，道，和你沒有關(guān)系，陳徹。

    怎么和我沒有關(guān)系？陳徹問。

    何時叫她噎住，好久才醒過來，再度開口，江停和你不一樣。

    陳徹等了片刻等來這樣一句話，她更要笑，還要大笑，他哪里和我不一樣？

    何時說不出。

    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可她沒有時間來整理到底是為什么，她剛剛要做什么她自己很清楚，她不能讓陳徹毀了她。

    一分一毫也不行。

    何時想起校園網(wǎng)上關(guān)于陳徹的帖子，其實她們老師也好八卦，也會看校園網(wǎng)，那天十點發(fā)帖，她們一群辦公室的人全都在微信群里討論陳徹，她們成年人的世界不一樣，不知道陳徹長什么樣又想知道的人不會大大方方講出來，反而要隱晦不明，要不顯山不露水，何時又怎會不給？誰都知道，她是這批辦公室的老師里最年輕的。

    五中附屬職高的教學(xué)資源哪里會差，那都是沒合并之前的事，說到現(xiàn)在，陳徹在的班是全年級最好的班，分配給她們的老師都是金字塔頂尖的資源，老教師居多。

    何時是空降兵，她比誰都知道怎樣利用女人的優(yōu)勢，過完12月底的生日她也不過30歲，她又怎能在這時候功虧一簣。

    何時還是開了口，陳徹，我以為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有什么問題。我說過了，大家討論你沒有惡意，你偏要揪著不放。我對學(xué)生正常關(guān)心的行為，你不聽勸就算，還要惡意曲解。陳徹，她沉下聲，換班的事情也是一樣。學(xué)校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班級也是一樣。你真有什么不滿意，何時側(cè)身從桌上拿過一張紙，遞給她，接著說，把你換班以后的計劃，以及到底有什么不滿通通寫下來，至少寫滿了。我這邊通過了，我會給你拿到教務(wù)處去，那邊簽字也通過了，再去學(xué)生部學(xué)院，我希望你好好寫。

    陳徹的手插進兜里，她起初沒有接，過了一秒，她接過來，低頭看這份申請表，看了好一會，她才抬眼，笑了笑，當著三人的面把紙撕掉了，雪白的紙被她輕飄飄地扔進垃圾桶里。

    陳徹一言不發(fā)，走之前她對江停豎了個中指。

    她早在半年前提過要休學(xué)，何時給了她這樣的一個答復(fù)。

    后來退而求其次，要走讀。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要她辦相關(guān)手續(xù)。

    但是她知道，簽字那一關(guān)都不會過，哪來的手續(xù)可辦。

    現(xiàn)在她要換班，一樣的答復(fù)，一個字都沒有換過。

    她其實也不氣了，她都要笑了。

    陳徹和江停的第一次見面，江停記住她的眼睛，陳徹因為他記住無力從心的感受，無論以后多糾纏不清，多難舍難分，午夜夢回，她恨不起，愛不起，只是好累。

    職高升學(xué)考結(jié)束并不意味著一切都結(jié)束，她們是清職院第一批試驗品。

    升學(xué)考在十二月底考完，兩周后經(jīng)歷抽測和期末考，再加上前兩年的成績才能決定升學(xué)名額。

    至于新年過后的一個學(xué)期，陳徹還是需要在這里學(xué)習。

    陳徹低著頭看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下樓梯，頭次抄小路走，不知道是要說運氣好還是晦氣，迎面就撞上了邵佳。

    陳徹知道自己在校園網(wǎng)上被罵的這么慘有一個間接因素是她咬了一口郝思明，當時A班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這一點她解釋不了，也逃不掉。

    她當時抱著破罐摔碎的心思去的，也早就想過結(jié)果，郝思明被劈腿了短信只挑了她發(fā)，是因為什么，陳徹再清楚不過。

    時隔兩年的再見，陳徹看邵佳，真是可以稱作仔細地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