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送走了這尊大佛，陳周頓覺長舒一口氣。

    雖然不愿意承認，實際上她心底里有些怕李承澤。

    無關(guān)身份地位、金錢威勢，她就是有些隱隱地害怕他。

    但她確實已經(jīng)不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了，不會為他一個稍顯不悅的眼神而噤若寒蟬，面不改色地把不愛聽的話頂回去，轉(zhuǎn)頭又能給他準備吃食。

    喏，現(xiàn)在他邀請她了，她也想先推辭了再說。

    陸一一終于從昨夜爛醉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通宵達旦的消耗過后有些支撐不住，下車的時候還是一個身量嬌小的女孩扶了她一把。

    陸一一眼睛下的黑眼圈遮也遮不住，整個人氣色也不太好，就站在包廂門口盯著她瞅，乍一看還挺嚇人。

    一一？陳周沒見識過她這幅尊容，想擁抱她的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跟在她身邊的女孩拉著她在席間就坐了，陸一一又煩又氣，掃了一眼滿桌子自己喜歡的菜式，悶聲道：陳周，你最好跟我解釋一下，當初你跟王禹航是怎么一回事。不等她開口，又道：哦不，我不關(guān)心這個，我就想問問你，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瞞著我。

    陸一一當然知道那陣子陳周對那個小服務(wù)員有多上心，但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她能動真情。

    她生性灑脫，卻也通透，看透這兩人哪有什么結(jié)局可言。

    彼時的陳周完全沒想這些，滿腦子都是怎么靠近王禹航，怎么不著痕跡地照顧他。

    她沒事就去會所，叫他來把最貴的酒挨個點一遍，王禹航的個人業(yè)績很快就成了第一，提成頗豐，但就他那股子不要命一樣的工作強度，仿佛一個月幾十萬都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似的。

    這天晚上，陳周坐在王禹航的舊自行車后座上等他下班。

    晚風涼涼的，月光把少年高大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陳小姐，您要是有事情，可以在會所里叫我。

    不用在這涼風里等。

    王禹航，再過一會我就22歲生日啦。陳周眉眼彎彎，跳下來去拉他的手：今晚別去上班了，我雇傭你，你陪我過生日，好不好？

    下意識躲閃的動作驟然停下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她笑得太好看，還是因為她細瘦的手指手腕，讓他猛地心疼了一下。

    明明是個大家小姐，卻天天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偶爾看見他會笑一笑，也如明珠蒙塵，不像是有多開心，估計也沒有好好吃飯睡覺，瘦的跟地里的秸稈似的。

    那雙小小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張銀行卡，王禹航難得地沒有推脫。

    反而釋然一般地笑了一下，越過她跨上自己的自行車：陳小姐，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嗎？

    應當是有的。

    她19歲的生日愿望是想要和承澤哥哥做好朋友，好到比男女朋友都好，20歲的生日愿望是要成為承澤哥哥喜歡的成熟嫵媚的女人，21歲生日許的愿望是要和承澤哥哥在一起。

    可她最后也只不過是一個笑話，李承澤把她當成一個對他存了覬覦之心的小朋友，經(jīng)常晾著她，她為著他與二哥玩笑時一句喜歡屁股翹的節(jié)食減肥，身上那點嬰兒肥也被她減下來，蜂腰翹臀，李承澤多看了幾眼，不過也是純?nèi)坏淖吣I，不帶什么別的。一旦她懇切地將一腔真情明明白白告訴他了，李承澤表達的也只會全然是推拒罷了。

    可見許愿不靈驗。

    陳周跟上去：那你帶我兜兜風吧。

    王禹航回頭看她身上的單薄衣物一眼：我還餓著，先找個地方吃飯。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陳周在后座上拉住他的衣角：   好呀。

    男孩回頭看了她一眼，視線涼涼地落在她粉色的指尖上，陳周不怵他，揚起小臉回看。

    晚風絲絲涼涼，臨近12點的晚風微微，王禹航身上淡淡的皂香味似有似無地在她鼻尖縈繞。

    時隔三年后，陳周循著模糊的記憶再次找到了那家處在胡同深處犄角旮旯里的小餐館，點一個西紅柿炒蛋，一份加量不加價的米飯。

    老板換人了，有些納罕這個衣著妝容體面的女人有些過于吝嗇了。

    陳周坐在油漬斑駁的桌前，飯菜的熱氣氤氳視線，她的記憶就忍不住往幾年前的快樂時光里跑。

    離經(jīng)叛道這四個字，對像她這樣被養(yǎng)大的孩子來說，有著天然的吸引力。她在大院里待久了，所以陸一一帶她去那些光怪陸離的娛樂場所，她都會隱秘地感到異常興奮。身邊的人多數(shù)是嚴肅血性、將國家和人民放在第一位的錚錚硬漢，所以當她遇到游戲人間、對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的李承澤時，輕易就喜歡上了。包括她大學選的專業(yè)，一意孤行，迥異于其他世家小孩經(jīng)濟學、政治學的選擇，挑來挑去撿了個以逆反主流著稱的文學。

    同樣的，在優(yōu)渥富足但也足夠束縛的壞境里長大，王禹航這樣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確然給過她最純澈、最本原的快樂。

    不像李承澤，多年后回想起來，她對他的記憶里，竟然是黯然和痛苦更多一些。

    十幾二十歲時的陳周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身邊親近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對二哥這個合作伙伴有不可言說的情感，但李承澤卻置若罔聞，仿佛從來不曾看出來這個meimei對他情根深種。

    沒人點破，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演技拙劣。

    以meimei或者小姑娘的名義行事的確冠冕堂皇，省卻許多絞盡腦汁待在他身邊的借口。

    綠屋是京城最大的娛樂場所之一，要說有什么特殊之處，那便是達官顯貴出入頻頻，往來無白丁。

    這樣頗具暗示意味的地方，若是沒有陸一一領(lǐng)著，陳周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涉足。陸一一自知冒險，因此每次帶上她，都格外謹慎，吃喝玩樂都收斂著存底，免得陳周出什么意外。

    其實帶上陳周來綠屋玩的次數(shù)不多，主要還是怕出事，后來是陳周自己主動要求去，兩人結(jié)伴出現(xiàn)在綠屋的次數(shù)才多起來。

    陳周去綠屋的原因很簡單，機緣巧合之下她在綠屋遇到過李承澤一次。

    燈光昏暗，色彩曖昧，空氣里浮動著原始的躁動，陸一一喝得有點上頭，她借口上廁所出去透氣，在走廊盡頭看到了兩個緊貼的身影，男人高大，把女人玲瓏有致的身體抵在墻面上，從陳周的角度看，男人一手扣著脖子深吻，另一只手已然沒進女人的上衣里。少女哪里親眼見過這樣的場面，局促地揪著衣角就往回走。

    乖一點，嗯？

    陳周離開的腳步突然僵硬下來。

    是李承澤。

    上次他說乖一點，給她溫柔處理傷口的畫面仿佛還在眼前，但眼下男人黯啞低沉充滿欲念的聲音，甚至與別的女人交換涎水的聲音也就在耳邊。

    陳周覺得自己瘋了，她有點難過，但是更多的是一瞬間與那個面目不清的女人的詭異共情，自內(nèi)心深處被緩慢喚醒的蠢動。

    像那個女人一樣，想要被李承澤掌控身體、交換深吻、呼吸交織。

    還有一些，更親密的事情。

    躲在陰暗角落看著一切發(fā)生的陳周呼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