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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下卷:只有相思無盡處)

    

第四十一章  (下卷:只有相思無盡處)



    入冬后天亮得晚,悶著腦袋睡一覺,醒來都分不清白晝黑夜。寅時起路上開始有轎子馬車行過,也不乏推著板車的貨郎和賣早點(diǎn)的攤子,掛盞熏黑的油燈,成了灰蒙蒙的街上少有的點(diǎn)綴。也只有這個時候,車?yán)镒墓倮蠣敽秃L(fēng)中的行商走販才沒了區(qū)別,偶爾買個包子吃碗餛飩,相對一視還有點(diǎn)同病相憐。

    大理寺寺丞魏柏杉和沈之邈是同期,年紀(jì)不大,在朝臣里很是出名,但凡上朝途中碰見他的,無一不催著車夫抓緊趕路,不用問肯定是遲了。

    今日也不例外,魏柏杉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輛馬車悠哉悠哉往他身邊一靠,厚氈毯子掀開,露出張明麗的笑臉,在冬日的薄霧清晨中自成一抹亮色。

    魏寺丞不若一起?

    他愣了下,三兩口吃掉茴香牛rou包子,抹抹嘴往車?yán)镢@,那多謝燕公子好意,魏某就不客氣了。

    靠在暖烘烘的車壁上,他瞥到燕回赤色冠服胸前的龍紋補(bǔ)子才后知后覺,頗不好意思地?fù)蠐项^,瞧我這記性,還沒給世子道喜。說著拘了一禮,恭賀世子喜結(jié)良緣。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幸?家住金陵還是遼東?

    也是沒指望燕回能開口,魏柏杉抬頭的時候瞥了眼他不辨悲喜的臉色,剛想再說些俏皮話糊弄過去,就聽他語氣輕快道,

    既不是金陵,也不在北地,是個家住蘇州的姑娘。

    魏柏杉松了口氣,士隔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這位燕公子家去一個多月,回來后不僅封了世子,身上還擔(dān)了樁御賜的婚事,可是在金陵炸開鍋,之后人們見面先問一句話,你知是誰家?眨眼過去半拉月,宮里不松口,別人問起來他也只笑而不語,留下個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

    可惜了,我在蘇州并無熟人。

    燕回?fù)u搖頭,魏寺丞也認(rèn)識。是謝公之女。

    魏柏杉怔怔,我不認(rèn)識什么謝公

    燕回提醒他,先左都御史謝寶林

    謝謝寶林?魏柏杉大驚,謝大人不是只有兩個女兒?

    車廂狹小,他看得真切,這位素來別具一格的燕世子此時倒是連眼角嘴角都帶著笑,是二姑娘。

    魏柏杉驚得說不出句完整話,謝二姑娘那可是位克夫克子的寡婦不對,忠勇伯生前和燕世子還是人盡皆知的義兄弟呢

    燕回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魏大人可要先替我保密,有些好事兒傳的多了容易途生變故。

    魏柏杉連忙道,一定一定。心中想的是,還好事?堂堂梁王世子被降旨娶個白身寡婦作世子妃,還是結(jié)拜兄弟的遺孀,這可真不敢想,越想越亂套。

    他是不知那時的場景,懿旨宣了半刻愣是沒人敢接,小公公笑得臉僵,無奈親自躬身到謝溶溶面前,細(xì)聲和氣道,謝姑娘,接旨吧。這可是咱太后娘娘親筆,接了就是半個世子妃啦。您瞧瞧,多趕巧啊,前腳燕公子封了梁世子,后腳就定了婚事,這叫什么?好事成雙吶!

    說著就要把圣旨往她手里塞,趁熱乎的,趕緊。

    還沒碰到衣服袖子,那年輕女子一抬頭,煞白的臉上兩顆黑烏烏的瞳仁,小公公被她那一眼懾得退卻兩步,才就著燈火看清了這位梗著不動的謝女,她生得極美,五官秾麗輪廓卻十分柔和,看不出半點(diǎn)被蹉跎過的痕跡。

    好家伙,敢情是不愿意呢。

    他正犯了難,不料手中的絹?zhàn)颖怀樽?,來人不聲不響地立在他身后,公公且去吧,這兒由我來。

    小公公松口氣,先是道了喜,從侍從那兒接過賞急忙忙地往回走,生怕晚一步被殃及池魚。

    燕回低頭看了圈寒風(fēng)中跪了一地的人,蹲在謝寶林和謝夫人面前,謝公和夫人請起。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謝溶溶從他進(jìn)門起連一個眼色也不給,此時沒了外人,扭頭就往后院走,從背影都能看出一股怒氣沖沖。

    謝寶林十分尷尬,乜著那身青色火紋七章冕服,真是眼疼牙疼,揮揮手讓他自行去。謝夫人也要跟上被他拉了一把,你還怕二妞打不過他?

    燕回一踏進(jìn)院子,謝溶溶正立在階上居高臨下地遙視他,她脖子上圍了圈白狐裘,襯得人又嬌又俏,連冒火的眸子都比平常亮幾分。

    她冷笑,燕回,你是不是很得意?

    他站在一步之外的階下,面色出奇地平靜,只將手中的懿旨遞給她,溶溶

    謝溶溶一把扔出去三丈遠(yuǎn),要讓方才那小公公看見了,保準(zhǔn)治她一個大不敬,你吃準(zhǔn)了我不敢抗旨?既有這種本事,又何必費(fèi)盡心思伏低做小?是懶得繼續(xù)做戲還是黔驢技窮了?拿懿旨壓我,你堂堂梁王世子,動動手指頭就能碾死整個謝家。世子妃?你當(dāng)我稀罕!她氣得渾身哆嗦,好似從出生至今還沒這樣大聲說過話,連樹上夜棲的鳥都嚇跑幾只。

    他不吭聲,任她把怨氣悉數(shù)發(fā)盡,院子里的下人知趣地退了老遠(yuǎn),只留他兩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燕回把摔去樹根底下的懿旨撿回來,認(rèn)真拍凈絹布上的泥土,前日下了雨,濕黏的泥點(diǎn)粘上去不好拍就用袖子擦,繡著云紋的世子冕服一直給擦臟擦皺了才勉強(qiáng)恢復(fù)原樣。他小心珍重地把兩尺見方,寫著他倆名諱御賜的婚書抱在懷里,謝溶溶不知這短短幾行字是拿什么換的,他也并不想用此捆綁著她心軟低頭。

    我知道你不稀罕,此番回北地,父王以婚事挾我,無奈出此下策

    他的解釋在謝溶溶看來都不過是借口,所以呢?請?zhí)竽锬锵萝仓?,娶一個無權(quán)無勢還喪子的寡婦就是對梁王的抵抗了么?她將那支紅寶石金釵笄在發(fā)上時,心里有多期待,眼下就有成倍的憤怒翻江倒海而來。

    謝溶溶慘然笑道,你把我置于何地?明明親眼見證了她過得有多難,被聲名和閑言碎語所累,還得掙扎著爬起來把自己縫縫補(bǔ)補(bǔ);明明他是才那個始作俑者,在她平淡的生活里橫插一腳,大聲宣昭著對她不加掩飾的邪念,甚至不惜代價來達(dá)成所望;明明最清楚她怕什么,還偏要掉轉(zhuǎn)刀尖抵在她心口躍躍欲試。

    燕回,我原諒你不代表我會接受你,她把那支金釵和白玉笄兜頭摔到他臉上,抑制不住流著淚哽咽,目光鑿鑿,拿著你的東西,滾遠(yuǎn)點(diǎn),我謝家惹不起你,更配不上你。

    尖銳的金針在他臉上擦出一道血口子,燕回閉了閉眼,濃郁的紅寶石向下落在地磚上,沒碎,蹭了幾道灰。白玉笄就沒這個運(yùn)氣,在他面前碎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玉響砸在心頭,震得腦殼耳腔嗡嗡響,鳴聲循復(fù)不斷。

    他跪在她面前,不解釋不掩飾,把金釵和碎成幾段的玉塊包在手帕里,謝溶溶低頭便能看到他寬闊的肩背和冠冕上的東珠,無一處不流麗顯貴,卻匍匐在她腳邊,寬大的袖擺和綬帶在地面上掃來掃去,他手里握著釵,猶豫了片刻還是一并收到帕子中,剛一抬頭便迎面被大門甩了兩巴掌。

    燕回扶著膝蓋起身,湊到窗前低聲道,我先走了,過些時日可能會宣你進(jìn)宮,我到時來接你。

    窗戶打開,從里面叮鈴哐啷扔出來一堆東西,他躲閃不急,又被砸了滿頭滿臉。

    碎在腳邊的是那只穿大紅花襖的泥娃娃,他眼角猛地一顫,顧不得其他旁的玩意兒,仔細(xì)就著虛弱的燈線把泥塊收拾干凈,務(wù)必半點(diǎn)不剩,才挨個兒撿別的。

    謝溶溶扔得沒個準(zhǔn),東一個西一個,他弓著背在墻底石階下、樹根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摸了好半天,指縫里都塞了泥,陸陸續(xù)續(xù)把這幾個月他送出去的零碎收全活。

    然后回頭深深看了眼屋內(nèi)亮著的燈,謝溶溶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來,他躲在陰影里一直等到謝夫人忙慌慌跑進(jìn)去,娘倆兒一個哭一個勸,這才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苗子清等在謝宅門口,冷不丁嚇了一跳,見他進(jìn)去時人模人樣,出來活像個被打出門的落水狗,衣服臟了冠也歪了,轉(zhuǎn)過臉半邊面皮還泛著血珠子,簡直狼狽不堪。

    主子

    燕回?cái)[擺手,被當(dāng)胸貫穿了一個大口子,冷風(fēng)吹透,那點(diǎn)僥幸的欣喜七零八落,自她門前蜿蜒到腳下,每走一步都在下墜。從廣寧府日夜兼程趕回金陵,又馬不停蹄地遞牌子進(jìn)宮,本以為做好了萬全的打算,可當(dāng)他踏出萬壽宮時,潑天覆下的濃重黑云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花了五個月由遠(yuǎn)到近,由疏至親,才能將自己排入她的那架機(jī)杼里,一絲一線地縫合交織進(jìn)她的人生,所有的試探和努力卻在剛才被利落地?cái)財(cái)啵B絲碎屑也不剩。

    賜婚的懿旨把他二人重新系在一起,打了個分不開又抹不平的死結(jié),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卷薄薄的絹?zhàn)?,抵在心口,好似是這無甚趣味的二十六年里唯一的指靠。

    十日后,一頂小轎把謝溶溶抬入宮,燕回像個綴在后面的馬尾巴,自始至終沒得她只言半語。也不知徐太后和她說了些什么,從宮門出來眼圈是紅的,耳朵也是紅的。

    燕回等了有個把時辰,金陵比不上遼東寒風(fēng)凜冽,是鈍刀子磨骨,初時不覺,站的久了骨頭縫都在打顫。輪值的戍衛(wèi)換了一批,他還筆挺地立在轎子旁,傅林跑出來讓他去近處的宮殿吃果子喝熱茶也不肯,紅潤的嘴唇凍得干裂,金眸也黯淡幾分。

    等謝溶溶那身杏色芙蓉鶴氅飄出朱門,兩人遙遙一視,他腳上像是生了根,躑躅不敢上前,連忙轉(zhuǎn)過頭去,生怕再惹她眼煩。

    出乎意料地,謝溶溶朝他筆直走來,懷里抱著個烏木寶盒,垂著眼睛沒頭沒腦地來了句,我爹的事,謝謝你了。

    燕回愣了半晌,才想起是五月徐正良案,謝寶林作為黨羽被下職一事。戶部尚書李允已于九月問斬,李家上下百來口人,男的戍邊,女的被充入教坊司。細(xì)數(shù)起來被清算的一眾要員中,當(dāng)屬謝家平平穩(wěn)穩(wěn)全身而退。世人都說是謝氏祖墳冒青煙,老祖宗保佑,謝溶溶今日才了然,是有只黃仙兒叼著自家半塊仙人令跑去皇宮逛了圈,既交了老底兒又把自個兒賣了。

    沒什么要緊,動動嘴皮子的功夫,他從侍從手里接過一頂雪白的狐皮帽子,謝溶溶沒躲閃,任他給自己戴上,兩側(cè)還垂下來巴掌大的毛皮遮住耳朵,她抬起頭,嘴是紅的,眼珠是黑寶石,臉蛋白白嫩嫩好似個雪娃娃。

    見她欲言又止,燕回搓搓手道,外面冷,上車說罷。

    兩人面對著面,仿佛又回到了云合寺外的大雨天,像是過了很多年,可算起來只不過幾個月。謝溶溶決定和上次一樣開誠布公,車廂狹小,她側(cè)過膝,斟酌著開口道,

    你有你的難處,我也有我的苦衷。謝家欠你這份情,要是嫁給你能償還幾分,我也是愿意的。

    燕回苦笑,我當(dāng)時并未做這樣的打算。

    我知道,你就是力所能及地?fù)屏艘话眩艺f這些是讓你想清楚,我爹被褫奪官職后,謝家算是連根拔起,太后娘娘說你要在金陵久居,娶了我,你得不到分毫好處,還會被人戳脊梁骨恥笑。

    更甚者,說不定會有言官上折子大力叱責(zé)他罔顧禮法,引為恥之。

    我也并不在乎這些。要是能做選擇,他恨不得脫了這層世子皮,厚著臉日日守在她窗外,管他三年五載,等到她心甘情愿回頭才好。

    他在北地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比起與她就此擦肩而過的抱憾悔恨,他走上了一條看似捷徑卻更崎嶇的道路。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溶溶心知板上釘釘,還是要問一句,你家里,梁王可知?

    十日前已去信。

    這話說完,直到行至禹王府,兩人都再無一句交談。臨了下車,謝溶溶想了想,道,你不必再這副作態(tài)。我既然答應(yīng)成婚嫁給你,就不會反悔。

    他不該是怯懦不安,步步退讓的。謝溶溶猶記得他在席間推杯換盞,風(fēng)流又輕佻的模樣,總是一群人里的焦點(diǎn)。面前這個沉默又手足無措的人,像是從他身體里分化出的另一個的個體,像是只出現(xiàn)在她身邊,時時刻刻提醒她,他是個矛盾又復(fù)雜的壞人。

    謝溶溶想,他只有當(dāng)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他們之間的一切才名正言順。

    消息還是瞞不住。先有內(nèi)務(wù)府大張旗鼓地派人到蘇州來量身裁衣,梁世子大婚一切儀制交由禮部安排,徐太后又額外賞賜了不少珠翠首飾,再是從北地遠(yuǎn)道而來的一箱箱聘禮,二十多年前震懾了廣寧府的回紇公主的嫁妝,即使在天潢貴胄遍地的金陵城,也是一樣的惹眼。

    很快,民間關(guān)于這位即將大婚的梁王世子的各種猜想不脛而走。遼東實(shí)在太遠(yuǎn)了,遠(yuǎn)到過去幾十年,金陵的朝臣們固步自封,看不見蓄勢待發(fā)的狼群,連百姓也不例外,后知后覺地談?wù)撈鹚N種過往。

    聽說他是胡人女奴的兒子;聽說他最喜玩弄人婦;聽說他要娶的女人是敬大將軍的遺孀真真假假,燕回與謝溶溶這兩個名字,一時在南北二地風(fēng)靡,人們翹首以待,卻都不看好這段姻緣。

    這場聲勢浩大的婚事,不知是誰在羞辱誰。

    最先上門發(fā)難的是沈之逸,他抬手揮到燕回臉上,不料打了個空,踉蹌兩步又撲上來扯著他的衣領(lǐng)質(zhì)問,是不是你?去年臘八在聚寶山,驚馬落水,那個逃走的馬夫他因生氣憋得脖子臉通紅,說話也語無倫次。

    燕回屏退下人,是我。

    你可對得起敬廷!沈之逸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給了他一拳,燕回猶豫一下沒有閃躲,半邊嘴角很快破皮流血,他用袖子一蹭,小半張下頜擦出一片緋紅。

    人都死了,沈大人還想再討個公道么?

    沈之逸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他,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眼神森冷的年輕公子,終于不加掩飾沖他露出獠牙。

    他恍然大悟,你對弟妹

    燕回大方承認(rèn),沒錯,我心儀溶溶,從見她第一面就喜歡,千方百計(jì)想把她弄到手,他一步步把沈之逸逼進(jìn)死角,金眸如同野獸,正蠢蠢欲動要撕開獵物的喉嚨。

    沈大人看清楚,我這種不擇手段的人,是不配和你們正人君子做兄弟。

    您要抓我去問審,盡管來,若是賞面喝杯喜酒,燕某恭賀大駕。

    沈之逸是半氣半嚇地跑走后,苗子清抱著一沓請?zhí)驹陂T外,不知聽了多久。

    公子何必這樣?

    說些難聽的狠話,裝出一副惡人做派。

    他坐在偌大的正廳里,身側(cè)堆滿了貴重的賀禮,門外的陽光不愿駐足,空蕩蕩的府邸唯有積灰只增不減。

    燕回側(cè)過半張完好的臉,明明眼角彎彎,嘴角也是翹的,可苗子清總覺得他藏在陰影里的另外一半眼睛,好像流下了一行沒有斷線的淚。

    謝溶溶不愿在金陵成婚,也不愿住進(jìn)梁王府。

    她分的很清楚,債要還,要清算,妥協(xié)讓步不過是婉轉(zhuǎn)懷柔的報(bào)復(fù),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抵抗。他歡歡喜喜準(zhǔn)備了這么多,卻只換來她的一句,

    燕回,你還想讓我如何丟臉?

    用來逼迫她靠近的刀,被她調(diào)轉(zhuǎn)鋒刃,捅進(jìn)了他的肋骨間。

    寫得是超級無敵別扭。我可能是被奪舍了。正體回歸后看到這堆莫名其妙湊在一起的字應(yīng)該會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