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少年
泥少年
輕車熟路地繞過一干府兵,云霄加快步伐向祠堂跑去。越接近祠堂,破敗酸澀的塵灰味便越重。祠堂兩邊生者破敗的枯樹,終年常敗不青,伸著枯朽的枝臂勉強(qiáng)遮蔽著著早已是斷壁殘桓的廢棄祠堂。幾年前,李淮的母親在這里用一把火了結(jié)了自己破敗的人生和繁盛的祠堂。從此,這里變成了一處談之色變的鬼地。由于賬號的內(nèi)測員忙于家事,經(jīng)營不善,不得不暫托云霄代她照顧這個賬號的孩子李淮。而這兩年,這個賬號的主人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撇下了李淮。李淮受了委屈,便會跑到母親生前所在的最后一個地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縮著,汲取這場大火屠燒后殘余的暖意。 同樣都是孩子,同樣都是生命,李淮抽中了下下簽,像一個垃圾被扔至一旁,自生自滅。 鬼哭狼嚎的冬風(fēng)在靜謐的夜里格外清晰,順著腳下新落的積雪中唯一踉蹌的小腳印一路前行,無人清理的厚雪很快沒過了她的腳踝,在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中,踩碎了風(fēng)中隱約的嗚咽,順著濕濡的鞋子滲入她的凍僵的脊背。 殘破的祠堂勉強(qiáng)罩住了一個瑟瑟跪坐的少年。他的背影單薄而蕭瑟,彎曲瘦弱的脊背處衣物殘破不堪,幾片被鞭子抽碎的破布片倒掛下來,迎著寒風(fēng)晃無力晃蕩。頭頂堆積著漏屋的雪,本應(yīng)青蔥桀驁,向上肆意瘋長的少年郎,在飄搖的人間白了少年頭。 聽到身后匆匆趕來的腳步聲,李淮耳尖微動,卻不敢轉(zhuǎn)身。直到一件厚實(shí)的披肩罩住他的肩膀,帶著云霄獨(dú)有的暖香,盈滿心頭鼻尖兒。李淮慢慢地轉(zhuǎn)過頭,鼻尖一酸:云霄jiejie,我以為,你不要我了。說完,緊緊抱住云霄的腰間不肯撒手。溫?zé)岬难蹨I從柔軟濃密的睫毛間掉涂滿她的頸間,堵住了她今日特意趕來告別的話頭。 鉆進(jìn)云霄懷里的是一張異常年輕漂亮的小臉,大約十六歲。一頭栗色的頭發(fā),一張稚嫩的臉紅被凍得青白失色。 李淮抬起水汪汪的桃花眼,委屈巴巴:jiejie為什么不抱阿淮,是不是jiejie也不要阿淮了?手中滴落的燭淚燙得云霄身子一顫,她不忍心告訴這個可憐的孩子,對,她確實(shí)得走了。李淮抽抽搭搭的樣子,像是一只被遺棄的貓崽,一旦尋到一絲奶味兒,就拼著命拱鼻子在她身上尋藉安慰。 誰能對一個可憐的孩子說不呢? 云霄心頭一軟,放下蠟燭,張開雙臂輕輕摟住李淮。李淮埋在她的肩上,悄悄收緊緊擁的胳膊,斜睨著白燭。云霄未曾發(fā)現(xiàn),白燭在驟然停滯,時間無聲地停止流逝。 李淮悶哼一聲,似是被擁到了痛處。云霄方欲退開一探究竟,卻被困在環(huán)于腋下的雙臂中,掙脫不得。云霄哭笑不得,拂去李淮頭頂?shù)纳n雪道:是不是受傷了,乖,讓我瞧一瞧。李淮只是埋在她的懷里一個勁兒地?fù)u著頭,聲音悶悶的:阿淮不疼的,jiejie抱一抱就好了。 傻孩子,不上藥會生病的。云霄稍稍用力脫開,見他不情不愿地癟著嘴,只好寵溺地刮了刮他凍得通紅的鼻頭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怎么還能怕疼呢。說著,她掀起李淮的袖子卻愣在了原地。 已經(jīng)不能被稱之為袖子的白布摸起來粗糙扎手,黏在皮rou外翻的暗紅傷口處,被染成了怵目驚心的血色。隨著袖子的上翻,布片上久經(jīng)摩擦的毛糙倒刺毫不留情地掀起大片細(xì)膩的皮rou,皮開rou綻的胳膊上糊著一層濕瀝瀝,黏答答的爛皮和碎布,形容可怖。 云霄握著這只燒得guntang的胳膊,手不自覺的抖了起來。 她想起了展承塵,一個與李淮截然不同的孩子。一個是被自己捧在手心里肆意瘋長,昂揚(yáng)得意的嬌花,一個是零落成泥碾作塵,風(fēng)吹雨打沒人愛的朽泥塵。 那些疤疤癩癩的傷痕似乎是抽打在她的心上,冷風(fēng)一吹,又疼又麻。 李淮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云霄眉眼間的疼痛,垂眼遮住眼中閃爍的光,于是抬起另一只嶙峋的手輕輕包住她的小手反過來安慰道:jiejie不要擔(dān)心,阿淮一點(diǎn)也不痛的。jiejie就是阿淮最好的藥。 雪水順著少年貼在腦袋上的栗色短發(fā)軟趴趴地淌了下來,隱約有汗?jié)竦臒釟庠陬^頂冒著水汽,縹緲又無助。云霄抬起袖子替他擦去臉上臟兮兮的雪水,又掏出紗布與傷藥細(xì)細(xì)包扎起來,全程認(rèn)真而專注,生怕弄痛這個本就不堪一擊的脆弱少年。 然而,她沒有注意到,在她埋頭做事時,李淮不經(jīng)意露出與展承塵一半貪婪而眷戀的神色。 好了,注意不要碰水哦。以后受了委屈,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畢竟你才是自己的未來,明白嗎? 李淮歪著頭,神色迷茫而困惑道:以后?jiejie以后都不來了嗎? 云霄瞥了一眼所剩無幾的蠟燭,一咬牙一跺腳狠下心交代實(shí)情:嗯。我還有別的事情,所以...她的聲音隨著李淮垂下的頭顱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發(fā)絲垂下的陰影遮住了李淮低落的眉眼,安安靜靜,一聲不響。 比哭鬧更可怕的是無聲的失望。 云霄的良心在不安地顫抖著,懺悔著。她以為,李淮會委屈大哭,或者憤憤離去。然而,他沒有。很快,李淮牽扯出一抹勉強(qiáng)的微笑,一如既往的懂事到近乎卑微:jiejie,jiejie是阿淮最最喜歡的親人。就算離開也是。以后,jiejie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抽出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想一想阿淮? 李淮語氣誠懇。云霄沉默不語。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會哭的孩子只能默默咽下涌到喉嚨里的委屈還要繼續(xù)裝作懂事的模樣。 過了好半天,云霄摸摸他冰涼的臉頰,輕輕嗯了一聲:我會的。 ... 天上的明月被烏云遮蔽得一干二凈,整個大地被籠蓋上一層陰森森的暗影。一聲聲咔嚓咔嚓咔嚓腳步聲在靜謐而詭異的夜里,一下一下,將柔軟的新雪碾壓成干癟的腳印,覆蓋準(zhǔn)確無誤地覆蓋上一串來時的小腳印上。逆著這串密密奔去的腳印,陡然消失的盡頭守著幾個巋然不動的府兵,披甲之上落滿了磚塊厚的積雪。在那道不緊不慢的腳步緩緩逼近之時,隨著俯身的動作,肩甲上的雪塊撲朔朔砸落地面,鏗鏘有力:參見二公子。 那人影站在腳印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佇立不動,負(fù)在身后的指尖慢慢細(xì)捻著披在身上的羊裘,品味著細(xì)膩溫暖的觸感。這時,有侍從捧著狐裘上前,想要換下這件羊裘,卻被這人伸手擋了一下,聲音涼絲絲的:不必。事情辦得如何了? 打頭的校尉膽子大,拱手回道:稟二公子,大房投毒的余孽已被捉住,現(xiàn)在正被羈押在柴房。 老東西知道嗎? 老東西不是別人,正是李長吟李淮的生身父親。校尉沉默片刻回道:大人正宿在柳姨娘的院子里頭,尚不知曉此事。 李淮冷笑了一聲。 校尉脊背一僵,瞬間感到后腰處爬上了密密麻麻的毒蝎,從腳到頭盡是冰冷的寒意。他聽見李淮繼續(xù)道:既然他裝作不知,那就是等同于默認(rèn)了我的做法。好。一道蕭瑟的冷風(fēng)吹開漸散的云層,露出一道慘白滲人的寒光:老規(guī)矩,頭留下,身子喂蛇。 府兵領(lǐng)了命退身而去。臨走前,校尉向后偷看了一眼這個每年必來此地扮慘的二公子,隨著那道背影的遠(yuǎn)去,心頭的迷霧也越發(fā)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