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絕(一)
決絕(一)
滿懷心事地走出獄門,夜里的冷風(fēng)刮得我兩頰生疼。抬頭凝視前方重重高樓黑影,什么時候這座令我無拘無束的宮城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怪獸,父子相殘、兄弟殘殺。抑或是原本的我太過天真,眼里從來看不見風(fēng)雨欲來前的昏暗。 越國張揚(yáng)妄為的趙寧,出生那天便被越王親冊的永寧公主,竟然淪落到靠出賣身體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地步,我自嘲地笑笑。 行將至寢殿時我見到秀秀往門外張望,神色頗有幾分焦急,我喚了她一聲,她便急忙向前。 公主,剛剛閆公公手下的人來找你過去,說是陛下喝醉了酒,想要見您。 我猜或許是三哥明天就要出來,趙幽心情不痛快,便沒有多想,點(diǎn)頭答應(yīng),讓秀秀跟著過去。 今夜的月亮晃眼得很,秀秀在前頭提著燈,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鞋頭。突然聽見她驚呼: 好漂亮的孔明燈。 我聞言抬頭,可不是嗎,燈罩上糊著仕女圖,暖黃的燭光映在美人臉上,倒在這冬日里顯得暖融融的。我看了幾秒低下頭,卻剎地頓住腳步,啞著嗓子對秀秀道: 秀秀,我忘記給趙幽拿上醒酒湯了,你回去取一下。 她趕緊應(yīng)下,留我一人在原處。 我怔怔望著頭頂那盞燈,有些不敢相信,直到被緊緊擁入那人的懷抱。 廷山我喃喃。 是我。 我的眼淚瞬間就要掉出來,他抱我抱得很緊,和他以往小心翼翼擁抱我的力度截然不同。我環(huán)住他的腰,將自己埋入他的胸膛,他低頭吻我的發(fā),又捧住我的后腦讓我接受他的吻。呼吸著他的味道,我只感覺一切謀劃都可以放棄,只要有他在,他便會為我遮風(fēng)避雨。 可是瞬間又明白,他的力量猶如蜉蝣撼樹,自保都尚且不易。 我猛然推開他,怒斥: 宋廷山,你好大的膽子。 他后退一步,眼睛沉沉望著我,我在他開口之前質(zhì)問他: 假傳圣旨,你有幾個腦袋可以掉。 他朝我淺淺笑: 阿寧不必?fù)?dān)心,我收買了那個小黃門,他不會說出去。 我驚又怒,怒的是他魯莽到夜晚逗留在宮里,驚的是他竟干了以前最為不齒的賄賂行為。 你就不怕我看不到那燈,或是認(rèn)不出是你? 他向前握住我的手,搖頭: 你會的。你若是沒看到,那我便繼續(xù)尋著機(jī)會。直到你望見我為止。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該罵他傻或是執(zhí)著。他緊緊捂著我的手,道: 我只是將近二十天沒見你,又聽聞了三殿下入獄的事情,你與他同是麗妃所出,我擔(dān)心你心里難過。上次國君薨逝,我沒能與你說得上話,你臉色看起來又很不好。 我呆呆地望著他,我豈止是心里難過,簡直是天翻地覆,此刻只想撲進(jìn)他懷里哭訴,我若是讓他帶我遠(yuǎn)走高飛,他一定不會拒絕吧??赏蓛舫纬旱哪抗?,我想到我又是如何卑劣地企圖用身體周旋于兩個男人之間。 我張開口,想說什么,卻發(fā)覺自己喉嚨干澀得厲害。 趙寧啊,你要干什么,傷害這個對你一片赤誠的男人嗎? 你走吧,我不愿嫁給你了。 我聽到這句冷冰冰的話從自己口中吐出,覺得恍惚。 父皇死了我才發(fā)現(xiàn),你只是個宮里排不上號的窮修撰,如今趙幽上位,我失了勢,若要維持在宮里頭的地位,我倒應(yīng)該嫁個首輔,或是封尚書的兒子。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你又算個什么東西。 他的睫毛像一只落雨的蝴蝶,底下是濕潤的深潭。 況且你也無趣得緊,成日除了修史還會什么。我若是嫁了你,還不如嫁給那講經(jīng)的和尚有趣兒。 我笑著,抬手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宋廷山,我們斷了吧。趁你還不用服喪,趕緊討個哪家的小姐娶了。 我用力掙脫他,他卻死死扣住我的腕,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這么大力氣: 我不信。 我冷笑:你不信什么。 你不是這種貪慕虛榮的女人,你與我說過,不愿永遠(yuǎn)待在宮墻里,你想游歷山川,想行走江湖,想與我無拘無束地自在生活。他的眼睛和鼻頭都染上一層緋色,我多想伸手覆上他的臉,吻上他溢出淚水的眼角。 可我只能湊近他,貼著他耳朵道: 沒想到宋大人還是如此死皮賴臉之人。我也就是看上了你這副皮囊而已,年輕漂亮的面孔有誰不愛。平常惺惺作態(tài)假裝一下,你倒也當(dāng)真了。 他的眼睛死死望著我,手上卻漸漸脫力。 他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清高,哪怕再舍不得,也要保留最后一份驕傲,不讓自己變成一條低頭搖尾的狗。 我輕而易舉甩開了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感到冰涼的液體奪眶而出,順著下巴滑入脖頸,我不敢擦去,只是壓抑著向前走出,我看不到他,卻無法忽視他的存在,直到他的聲音響起: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我猛地回過身,那人長身而立,如玉如竹,眼里流露出決絕之意。 這是里的句子,蘭芝另嫁時,焦仲卿言明自己心意矢志不渝猶如磐石,他沒有說下一句,而我卻明白他的意思。 卿當(dāng)日勝貴,吾獨(dú)向黃泉! 幾乎是瞬間,指甲就扣進(jìn)了rou里。我發(fā)抖著將左手的手鐲取下,是他那天晚上帶我出宮贈與我的信物。 我舉高手,用盡力氣將它砸下,這脆弱的東西不堪一擊,落地便摔得七零八碎,還有幾節(jié)碾成細(xì)末。 宋廷山,我與你,情同此鐲,從此再無瓜葛。 他的唇卻艱難彎起,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本來就是贈與你的東西,你若不要,它留著還有什么意義。 我無言,不知道與他對視了多久,緩緩地,右手解開我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