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1 狗

    Chapter   081   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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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月醒過來的時候，恍若自己做了一整個世紀(jì)的夢，夢里卻只蒼茫一片，異常地平靜。

    她很久沒這么睡過。

    睜眼是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空氣里飄著淺淡的木質(zhì)冷香。

    身體逐漸回溫，她用視線逡巡了一周房間，然后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動了動手指，微麻。是有感覺的。

    手背上還貼著針頭，往上看是輸液架。

    門被人從外推開，再傳進(jìn)耳內(nèi)的是老人親切沙啞的嗓音：“丫頭，你醒了?！?/br>
    還伴有欣喜。

    在奚月的驚詫和警惕中，老人慢步走至床邊，細(xì)細(xì)觀察了兩圈她的面色，咧開嘴角，“氣色果然有長?！?/br>
    奚月睡得太久了，頭暈?？聪蚶先藭r一臉的迷茫。

    老人不疾不徐地替她倒了杯水，水是從老舊的熱水壺里倒的，在昏黃的燈光下散出熱氣。

    老人把水遞給她，“來，丫頭，起來喝口水潤潤喉嚨。”

    奚月的嗓子確實(shí)干，微微啟唇會拉扯到喉壁，刺痛地厲害。

    她從不喝陌生人遞的水。

    強(qiáng)忍下嗓間的干澀，她問老人，你是誰。

    老人笑得很寬厚，“是誰有那么重要嗎？我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還不是沒幾個人記得我的名字，知道我的來處。”

    雖慘淡，卻被老人寥寥帶過，好似不足輕重。

    老人上了年歲，說話也慢，“丫頭，你長得跟我孫女真像?！?/br>
    “在江邊撿到你的時候，我開心壞了?！?/br>
    “還以為是我孫女回來看我了。”

    老人說話氣音很沉重，使每一絲情緒都變得沉甸甸的。

    悲傷是情緒的負(fù)面，但它有一點(diǎn)好處，就是不會撒謊。

    奚月懂了。

    *

    奚月費(fèi)盡心機(jī)從季邢那里換來一場如期而至的死刑，但卻沒想到她居然還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老人心善，將她收留了下來，也說看見她能消去對孫女的念想。

    先不論真假，奚月當(dāng)前的確需要一個落腳之處。

    她不會稀里糊涂的生和死。

    在這條舊巷子里生活了幾天后，她想要知道的消息都是從老人那里探知，正如老人所說，半只腳踏進(jìn)棺材里的人還小心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說出來權(quán)當(dāng)給你解悶。

    奚月一時語塞。

    她從小雖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也不是不識人間疾苦，只不過是太遙遠(yuǎn)太陌生，有些事連想象的觸角都夠不到。

    老人的質(zhì)樸和善良讓她有所卸下防備，后來也被老人問一些問題。

    “丫頭，你年紀(jì)輕輕為什么想不開？我撿你回來可費(fèi)了些力?！?/br>
    奚月默了兩秒，說：“沒有想不開?！?/br>
    老人不太信，“那就是失足了？怎么這么不小心?！?/br>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家人朋友，愛人，肯定傷心死了?！?/br>
    老人列舉的這幾類她都沒有。

    老人直接表態(tài)說不信，笑聲低回喑啞，眼角的褶皺堆成一角。

    開著玩笑似的：“那你給我當(dāng)孫女好不好？”

    奚月又愣住，看到老人渾濁眼球里微亮起的光。

    垂下頭扒了口飯進(jìn)嘴里，聲音悶悶的，努力把口吻放輕松，“不好，我不希望我死了之后還有人為我傷心。”

    老人沒聽清，連啊了兩聲。

    也不等奚月解釋。

    老人笑得慈眉善目，“太好了，我又有孫女了?！?/br>
    奚月再抬頭的時候，看到老人眼中的晶瑩淚花，在笑又在哭，那句不哽回了嗓子眼。

    她曾見過最深惡痛絕的黑暗，也機(jī)緣巧合的，看到深埋市井里無人問津的善良。

    即使無關(guān)乎老人的孫女情節(jié)，她也不能現(xiàn)在再死一回。

    因?yàn)樗F(xiàn)在無法得知關(guān)于碼頭那場大火的后續(xù)，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趙煜死沒死。

    *

    奚月常出門在巷子里走動，將周圍環(huán)境摸大致清楚了——這條巷子太荒廢，還能留下來居住的有一半都是像趙奶奶這般的孤寡老人，還有一半是原本生長在這里的人，都屬中老年。她每次出門遇到人，都會被投以極其不友好的視線打量，好似在這里的人都有一種看不見的默契，只消一個眼神就能確定。

    而她，在這里人的眼中就是行走的外來人三字。

    奚月曾對趙奶奶說，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冷漠。

    趙奶奶早就習(xí)慣了，解釋說這是二十年前就有了的風(fēng)氣，這條巷子的人生活水平低，社會福利保障樣樣都沒有，前幾年還會爭個公道，但是沒人理會，甚至還被剝削走不少土地，本來這個村莊遠(yuǎn)不止看上去這么大。后來，沒人做主也無處申訴，這里的人就只能守著這點(diǎn)地方過活。他們排斥的不是她，而是所有陌生的面孔。

    趙奶奶還說，這個地方的人能冷漠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你多一個少一個永遠(yuǎn)都沒人在意，最后為這條巷子添一道rou體的腐臭味。

    聽完這些，奚月只覺一陣唏噓。

    認(rèn)知之外，皆是全然陌生的世界。

    奚月在這里停留了一周，向趙奶奶提出要離開。

    趙奶奶先是悵然若失地怔住，隨即又是強(qiáng)行著善解人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要回去找你家人了嗎？”

    奚月看著趙奶奶，胸腔里涌起酸澀。

    這幾天里，奶奶總親切地喚她孫女，也實(shí)打?qū)嵉匕阉?dāng)做親人來關(guān)愛照顧，奚月覺得趙奶奶只是純粹把她認(rèn)錯了。

    其實(shí)奶奶一直都知道的。

    她有來處，也總該有個歸處。

    奚月不想騙趙奶奶，“我早就沒有家人了?！?/br>
    趙奶奶垂眸看著自己的握在拐杖上的手背，黯然道：“奶奶懂，你們路還長，不能總陪在我身邊?！?/br>
    轉(zhuǎn)而又握住奚月的手，拍了拍，“丫頭，去吧。答應(yīng)奶奶，?；貋砜纯?，好嗎？”

    奚月覺得嗓子里卡了根刺，最后只木訥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人情里最能被原諒和不被原諒的，說謊都算其中一件。

    *

    知道奚月要離開，趙奶奶說什么也要準(zhǔn)備替她準(zhǔn)備一桌豐盛的飯菜，但僅有的條件下無法完成，得去十幾公里外的小街道上去買菜。

    次日一早，趙奶奶就拎著藤織的菜籃子出門了。

    奚月醒來的時候太陽才剛剛冒尖，又去江邊走了圈。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季，但跨越無數(shù)個城從盡頭那邊吹來的風(fēng)還是冰涼。

    她這幾天的狀態(tài)就像是生活的這條巷子，蕭索而死寂。

    她時常想，為什么自己還會活著？也會想起在摁下引燃按鈕的那一秒，到底有沒有成功？趙煜會不會也活著？

    這也是她必須要去求證的。

    哪怕這個世界早就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遠(yuǎn)處有船帆駛進(jìn)，在水面上緩緩地浮著，有的時候時間就像是靜止了一樣。

    這幾天里，她也只用白天黑夜來度量時間。

    不知道在江邊待了多久，奚月往回走。

    還沒走近巷口，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狹窄的入口處圍堵了很多人，一群是襤褸的巷民，一群是身穿制服的政府人員。

    奚月一頓，下意識地轉(zhuǎn)身。

    轉(zhuǎn)身的剎那恰好被趙奶奶看到，朝她喊了聲，“丫頭。”又急又慌。

    趙奶奶拄著拐杖要朝她這邊走，奚月率先一步走到她身邊，然后扶著她從人群邊緣擠進(jìn)巷子。

    “怎么了？”奚月問。

    趙奶奶一臉憂色，說村民們得知消息，當(dāng)官的要來拆用我們這邊的房子。

    奚月皺眉，快速掃一眼那群執(zhí)法人員，然后收回視線，眉頭皺得更深了。

    這哪里是拆遷征用正常該走的流程？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人么？

    現(xiàn)在這個社會，怕的不再是光天化日之下目無王法之人，而是憲法之下執(zhí)法的人拿權(quán)壓人。

    奚月覺得村民們做的很對，就該硬碰硬。今天政府來人不算多，粗略掃了一眼大概不超過十個數(shù)，村民們在武力值上不輸。

    奚月將趙奶奶往家里帶，巷子人多紛亂，老人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住折騰的。

    巷口的爭紛聲越來越大，奚月站在門內(nèi)將外面的動靜聽得很清楚，趙奶奶也苦皺著眉心。

    然后有人喊，“當(dāng)官的打人了！”

    “當(dāng)官的殺人了！”

    隨后門外的動靜短暫地安靜了片刻，但很快又爆發(fā)更激烈的抗?fàn)帯?/br>
    這場對峙直到暮色時分才有所消停，路過的人帶來消息說當(dāng)官的人沒那么容易罷休，還有車子停在外面不肯走，等他們先回去吃個飯?jiān)賮矶轮锟凇?/br>
    人在面臨領(lǐng)地之爭時，總是激發(fā)出本能中最大限度的團(tuán)結(jié)。

    趙奶奶把剛才做的飯菜端出來分給他們，讓他們也別太拼命。

    畢竟，命沒了還要什么家。

    接過趙奶奶飯的是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身上的T恤已經(jīng)被扯爛，臉上掛著色，氣得齜牙咧嘴：“有本事他們把我們都?xì)⒘恕！?/br>
    這里，是他們最后的尊嚴(yán)。

    入夜后，外面時不時會傳來男人故意扯著嗓門吵嚷的聲音，奚月幫趙奶奶偶爾給村民們送送水和食物，順便也看看外面情形。

    三五個健壯男人坐在巷口，從就近住戶家里接出根電線，亮了一盞燈泡用木棍在旁邊掛著充當(dāng)路燈。

    男人們的臉被微弱的光照亮半邊，憤怒明顯。

    “這些個官賊，也不怕祖上遭報應(yīng)，凈做喪盡天良的事！”

    “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兩個，要么從我們尸體上碾過去，要么想都別想打我們巷子的主意！”

    “剛才那個狗，來好幾趟了是不是？被打成那樣兒了還能站起來？看來骨頭也賤。”

    “呸?！蹦腥怂榱艘豢?，“狗都抬舉他了，不怕打就來，老子弄死他！”

    “現(xiàn)在這些政府走狗，還真稱職，為了交差還真是命都不要了，又來了?！?/br>
    眾人順著看過去，同時掄起袖子，有的搓了搓掌心吐了口唾沫，罵了句，“又是這條狗?！?/br>
    還沒等奚月在謾罵聲里看清楚來人的影子，他就被男人們圍住，二話不說就開始拳打腳踢，祖上都被問候了一遍。

    按理說，奚月見過比這大出多少倍的場面，不至于會有什么感觸，可她還是不由地心驚了一下。

    再看那架勢，是往死里打的節(jié)奏。

    血腥味開始彌漫。

    “不動了？”

    “不會是死了吧？”

    “呸，死了更好！”

    “看看?！?/br>
    其中一人蹲身下去掀過男人的臉，試了試他的鼻息，“cao，還真翹了？”

    “真死了？”

    “氣兒都沒了。”

    “怎么搞？”

    “先丟巷子里！”

    說做就做，兩個男人一人頭一人抬腳，跟丟垃圾似地將人丟進(jìn)了巷子深處。

    往巷口撤的時候，才注意到奚月，語氣還是帶著對外來人員的不佳，“你還在這干什么？看戲呢，好看嗎？”

    奚月默聲徑自往回走。

    路過那具被扔進(jìn)巷子的“尸體”。

    出于敏感，奚月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子面朝下躺著，看上去確實(shí)已經(jīng)沒了生氣。

    可也就是這一眼，那個本該是尸體的男人朝她伸了下手，蜷曲的手指在昏暗的夜幕里往下垂血，吃力的散發(fā)出求救信號。

    *

    季邢：“又是這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