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輿圖

    燕羽攜韞玉穿過東西穿堂，這次不走晴巖峰正殿，卻從后院進(jìn)萱瑞堂。早有執(zhí)事弟子在此伺候，見他們二人來，一面安設(shè)桌椅：這倒巧，仙尊正傳飯呢。

    雨若仙尊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燕羽示意韞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坐下，雨若仙尊卻笑道：你師伯們原都不在這里吃飯，正該這么坐。

    其實修仙之人都是辟谷的，只是合歡宗修七情六欲的多，喜怒哀懼，色聲香味這些凡人習(xí)俗因而也格外深入些，芙蓉仙城里也遍地是食肆酒樓。

    菜肴所用的食材自然也都非凡品，對修煉多有裨益，婉華真人捧杯安箸進(jìn)羹，燕羽則立于案邊布讓，夏秋冬三個師妹下學(xué)回來，依次告坐上來，旁邊執(zhí)事弟子們捧著拂塵、巾帕諸物，外間伺候的人雖多，卻一聲咳嗽也不聞。

    飯畢，各人有小童用茶盤捧上茶。接了茶，明明可以使用法訣，卻依舊有人碰過漱盂并盥手的水來，然后又捧上靈茶，這方是吃的。這些排場原是與凡人城鎮(zhèn)接壤的拂曙山莊舊俗，雨若仙尊未出嫁時便養(yǎng)成，如今帶來合歡宗。

    雨若仙尊讓韞玉坐去她身邊，拉著手問她今日擇的心法，聽罷遂道：咱們晴巖峰上，總算有個姑娘家是修風(fēng)月道的，不然宗門按例送來這些鼎爐，竟無人取用。

    韞玉便問師姐師妹們都修何道？雨若仙尊說：你婉華jiejie，并春敷、覺夏她們姐妹都是法修，秋頤三丫頭同我習(xí)劍，凌冬還小，尚未筑基，不到擇道途的時候，倒是你二師姑之子李顏，同你一般修的是風(fēng)月道，他昨日跟著許掌門赴宴去了，尚未回來，晚些你看見就知道了。

    韞玉昨日便知道，這些師姐妹，雖都各自記在幾個師伯名下，但平時除了去學(xué)堂，卻多是雨若仙尊親自教導(dǎo)，聊以慰藉她愛女遠(yuǎn)嫁又早逝之苦，現(xiàn)在林韞玉接了回來，外祖母自然也要將她一同帶在身邊的，何況錦瑟尊者這門，宗門里通共也沒幾個人在修，夠格當(dāng)她師傅的更一個沒有。

    雖不是同一門心法，但風(fēng)月道總有相通之處，你棣華jiejie自不必說，只是她宗門事務(wù)忙。另有棲霞峰除云真君，我們與棲霞峰素來交好，下次他們開宴我?guī)闳フJ(rèn)認(rèn)臉。他幾個弟子都在風(fēng)月道上修煉有成，或能教導(dǎo)你些，平日心法上，若是遇著滯澀之處，也好去請教。

    說到這又問：韞玉身邊帶了幾個人來？得知她是只身前來，不禁搖頭：這如何使得？于是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執(zhí)事，名喚柏舟的與了她：你山上的外務(wù)，若不耐煩自己料理，便讓燕羽交給他。平日修煉上也只管用著。他是個齊全孩子，你要好好待人家。一面吩咐燕羽：其余的，讓海棠塢的掌事挑幾個好的送去服侍。又拉了她的手道：你暫且將就著，來年花朝節(jié)，芙蓉城里就能有純陽的爐鼎拍賣了。

    怎么好從外祖母這里拿人？

    你幾個師姐妹身邊我也都給了人，你李顏師兄那里，因為也修風(fēng)月道，便讓燕羽多挑了些給他，他屋子里花朵般的美人不知多少。你縱不和他那絳洞花王比，份例里該有的，也應(yīng)一樣。雨若仙尊起先還同她解釋，后來說著卻哽咽起來：你這孩子，自小跟著父母走南闖北胡打海摔的，竟沒享過一點福。如今回了家，卻是吃飯喝茶坐在哪里都要看眼風(fēng)，外祖母不過是給你幾個人，也這樣十分推拒，叫我看了如何不心疼？

    林韞玉忙道：我來這短短兩日，起居坐臥上，事事遂心。昨日往瀟湘館去安置，入眼之處，就連釵環(huán)首飾，最少也是地階上品法器，可見外祖母愛重。今日又煩勞鐘靈峰夷甫真君為我一人獨開毓秀閣，又要宗門里單給我挑人使喚，韞玉實在心中不安

    你只見我如今疼你，卻不知道我從前怎樣疼你母親？如今不過比著你這些姊妹和李顏的例，要我說，便是越過他們?nèi)ヒ嗍菓?yīng)當(dāng)。他們垂髫時便養(yǎng)在我身邊，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伺候，修煉之地靈氣充足，缺什么資源只管朝宗門要，便是這樣還常常有瓶頸難以突破的呢。你卻跟著父母，在外頭風(fēng)餐露宿，從前你母親初初懷你時，我便讓她回來修養(yǎng)，只拗不過她去，終未成行。后來我閉了關(guān)，再出關(guān)時卻已與她陰陽兩隔，你長到這么大，與我卻是到今天才見上面我修煉千年，如今血脈相連的，唯有你一人而已，你便是為著外祖母心中好受些，也不該推拒。往后給你什么，只管收著才好，若再外道，便是要挖我的心去了。

    原本修劍之人，常有情緣淡泊的，但是雨若仙尊的劍，修的是弱水三千有情劍，滿腔對女兒的愛意愧疚，都寄托在外孫女身上。林韞玉從前每每聽母親說起閨閣時母女相處的情形，現(xiàn)在又聽得外祖母這般真情流露，實在不忍：孫女明白了，往后都聽您的，也擺一擺這仙門貴女的派頭，不給您丟臉。她說著俏皮話哄雨若仙尊歡喜，雨若仙尊也就破涕為笑，摟了她在懷。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執(zhí)事弟子進(jìn)來報道：顏郎君來了。

    林韞玉在家里時就聽母親說過，這個李顏，乃是二師姑晚年得子，外祖母也頗為溺愛，和師姐妹一處嬌養(yǎng)慣了的。加上方才又聽說修的是風(fēng)月道，外祖母還以絳洞花王戲稱，心中正想，不知道是個怎樣憊懶人物呢？

    及至進(jìn)來一看，卻是一位青年公子，嵌寶紫金冠束發(fā)，勒一條二龍戲珠的金抹額，身穿一件百疊穿花的大紅色箭袖，外頭罩著石青的起花緞褂，足登粉底小朝靴。眉若墨畫，眼若秋波，當(dāng)?shù)靡痪涿嫒糁星镏?，色如春曉知花，竟比女孩兒一般的人品?/br>
    雨若仙尊見他進(jìn)來，笑道：快來見過你師妹。

    李顏早已看見，師祖身邊坐著一個裊裊婷婷的仙子，料定是凌波師姑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坐細(xì)看，真是與眾各別，仿佛冰玉堆砌而成，靨笑之下，又叫滿庭春樹都開了花。

    這個meimei我曾見過的！李顏看罷，笑道。

    又胡說了，但凡是生的標(biāo)致的師妹，你便都見過了？雨若仙尊嗔他。

    李顏忙對她賠笑：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里像是遠(yuǎn)別重逢一般。

    這話術(shù)怕是只對凡間大門不出的閨秀才有用吧？也不知道他這滿屋子花朵美人，有沒有被這種話術(shù)哄了來的？林韞玉搖頭暗嘆，這才是修風(fēng)月道的浪蕩子，相比之下，她如今這cao守，竟是廟里泥捏的菩薩了。

    李顏便走到韞玉身邊坐下，又細(xì)細(xì)打量一番：meimei修的什么心法？韞玉挑眉：是我糊涂了，與師兄竟是一母所生？

    旁邊秋頤聽了便笑：只容你素日jiejiemeimei的胡叫，今日方知道教訓(xùn)不是？

    李顏碰了這釘子也不惱，面上浮起一層紅暈：是我唐突師妹，敢問師妹尊名？

    韞玉方說了名，李顏又問：可有玉沒有？韞玉忖度，曾聽母親說，這位師兄之所以被宗門愛如珍寶，除了他是二師姑血親外，蓋因他生來資質(zhì)非凡，且有異像，二師姑夢玉入懷，他落胞胎時，口中便銜了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是一件法器，上頭還有許多字跡，里頭有沉睡的器靈，要他修為進(jìn)階才能解開封印，著實來歷不小。

    因而韞玉便道：那玉于師兄稀罕，是伴生器靈的緣故。我名字里已有一個玉字，很不必再添。

    李顏聽了，竟然摘下那玉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稀罕物？連人的高下也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

    嚇得眾人一擁爭去拾玉，雨若仙尊卻斥道：忙什么？你若安心不要它，扔去萬壑涯叫罡風(fēng)卷了才算完，你師妹遠(yuǎn)道來了，你不說好言好語的陪著，倒輕薄孟浪起來，自己愧去也罷。越性拿這玉摔到她面前去。當(dāng)著我的面，便敢這樣叫你師妹臉上難看，私下里還不知怎么著？

    燕羽忙上去勸，雨若仙尊氣猶未平：自小為了這塊玉，吵出多少事故來？我素日縱著你，你愈發(fā)得了意。有的沒的，什么了不得的好東西，要拿來你師妹面前顯擺？雨若仙尊說著便從乾坤袖里拿出一副畫卷：韞玉過來，滴血認(rèn)主。

    這需要精血認(rèn)主的法器，至少都是天階，可之前林韞玉才答應(yīng)了外祖母，給她什么只管受著不許推脫，只能乖乖走過去，引出一滴心頭血。等煉化了拿到手里：盛世坤輿圖？這名字一念出來，便見在座了然者紛紛吸了口氣，再以神識細(xì)看時，她自己也不禁吸氣了。

    這分明是一卷包攬隨身空間、試煉秘境和下階小世界的坤輿圖，空間里能養(yǎng)殖活物，其中的法寶靈物，更不知凡幾。只要她心念一動，便能到她的專屬秘境試煉。凡間萬國更是紅塵煉心，突破瓶頸的好去處。而且據(jù)她的感知，應(yīng)該也有修為高深的器靈。而且和李顏需要喚醒的器靈不同，她的器靈是醒著的那種。

    雨若仙尊面色卻是尋常：這本就是我從秘境搜羅來，準(zhǔn)備給你母親的，如今正好傳給你。里頭的空間是我煉制了放進(jìn)去的，給你養(yǎng)養(yǎng)靈植仙草，比外頭的田地強。器靈名喚憫生，如今有乾元修為，你將來在外闖蕩，我照應(yīng)不周時，也能替我保護(hù)你。我已失了你母親，世人皆知你是我心尖尖上的命魂，你若再有三長兩短，叫我也不用活了。如今保全了你，才算保全我。

    林韞玉聽了這樣的話，自然不可能還回去，何況都已經(jīng)先祭煉過了。而旁邊李顏的表情已經(jīng)由：被素來溺愛他的師祖訓(xùn)斥的驚惶，變成了徹底對林韞玉的羨艷，還摻雜了那么點微妙的不甘和嫉妒。他從小得萬千寵愛，如今來了這師妹分去光華，師祖一腔真心疼愛都給了她。他求了師祖好久都沒松口的坤輿圖，原來也是早為林韞玉留著的。

    雨若仙尊沒理他，只管教完韞玉這坤輿圖的用法，告訴她可以盡管養(yǎng)在丹田里，這等有器靈的法器，不怕被人拿走，是與她一榮俱榮，同生共死的。末了才掃一眼李顏：便是一百個你，在我這也不抵你師妹一根頭發(fā)絲，你且記得今日教訓(xùn)，往后如何行事，你自己知道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