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結(jié)(一)
了結(jié)(一)
冰冷的月色下,是料峭的山影。 雨停了,月亮又出來,假山掩蓋了月,在腳底下晃出孤惶的黑色。 晃著晃著,遠處的風聲漸漸也聽出了哀鳴的味道,不知道在哀悼誰,不知道在為誰悲咽。 紅妝走神在想,這場雨真的是好詭異,短暫地在他們進出地牢之間下了個來回。如果它會哭,大概真的就是在為謝離憂哭。 季寒初的手用力地在紅妝的腰上收緊,將她的后背抵靠在自己的胸膛處,下巴抵住她的發(fā)頂。紅妝,你受苦了。 紅妝聽得迷茫,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明,里頭找不出什么愛恨,只有徹骨的痛。 他緩了好一會兒。 好不容易才從痛楚中慢慢找回點力氣,季寒初把臉埋進她的肩窩里,細細的顫栗從指尖傳遍全身,他抓緊她的手,甚至連說話都是疲憊的,似乎費盡力氣。 你得活著,好好活著,我的一生還放在你的手里等這里的事情結(jié)束了,我們回南疆看星星,帶離憂一起 報恩還是報仇,我都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第二次。 頓了頓。 我不會忘你第二次。 紅妝微微愣怔。 半晌,她把手覆蓋上他的頭頂,像師姐每次安慰自己一樣,笨拙地安慰他。 嗯。她輕輕地說,那就說好了。 謝離憂的尸體被他們抬出來,季寒初熟悉季家地勢,巧妙避開了探子和護衛(wèi)。 他們帶上他,一路向河邊奔去,找到一處開闊的地界,在他身邊堆滿了木枝和臨時買的紙錢。雨天地濕,第一下的時候沒點燃,季寒初握著火把去點第二下,勉強燃起火星。 火星從一點點變成沖天大火,漸漸將謝離憂的尸體掩蓋。 灰燼飛舞,在將明不明的天幕下,帶著點點猩紅的火光,將謝離憂燃成齏粉。 這個人的生平和他在塵世里的一切,也都隨之消失殆盡。 一把火,什么都沒了。 過了許久,久到東方出現(xiàn)微光,季寒初呆呆地看著一地灰,不知道該怎么辦。 紅妝慢慢走過去,打開早就準備好的白瓷青花的骨灰壇,將骨灰斂進去,等蓋好蓋子,才抱著壇子走到季寒初面前,問:接下來去哪兒? 季寒初靜了很久,他似乎不敢看那個骨灰壇,恍惚了一會兒,又轉(zhuǎn)頭往身后來路看過去。 他仿佛生了錯覺,好像謝離憂并不在那個冰冷的壇子里,只要他一轉(zhuǎn)頭,他還是會挺著胖乎乎的肚子,抱著頭滾過來,小聲囁嚅:我就過來看看,別給我下毒,千萬別給我下毒 要不就是踩著歡快的步子,擠眉弄眼地到他身邊,老三,我最近聽得一秘辛,看你是朋友才告訴你 或者郁悶地躺在屋檐,斜眼看他,抱怨戚燼這個月又扣了他第二門多少多少錢,害得他這個門主當?shù)煤帽锴?/br> 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 人死如燈滅。 先回客棧,安頓好他。季寒初輕聲說,終于抬起手摸了摸那個骨灰壇,手心微涼的觸感傳來,再去季家。 去季家。必須去。 天亮了。 可有些人,再也見不到世上新的日出。 有人覺得謝離憂并不重要,對他棄如敝屣,可他不覺得,他要為謝離憂討個公道,他要親口去問一問 為什么不讓謝離憂看到新的一天,新的太陽? 為什么要把他的罪孽懲罰到謝離憂的身上? 為什么、憑什么謝離憂的黃泉路要一個人孤單單地走? 憑、什、么。 * 姑蘇季家,五扇門。 春雨過后,清晨微冷,守門的兩位侍衛(wèi)握緊長刀,面色猶疑地看著面前的人。 立在他們眼前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人面容很眼熟,正是不久前剛剛從昏迷中蘇醒的三公子,通身黑色,袖口緊束,面容冷然。而站在他身旁的紅衣女人則有著一雙邪氣的眼睛,給人一股說不出的誘惑,只是眉目流轉(zhuǎn)不知怎么隱隱約約泛著一股冷勁,瞧著就涼颼颼的,讓人望而卻步。 他們平日雖然與三公子接觸不多,但印象中他是個很和善的人,從不會持著這樣的冷色,況且他早已與殷家小姐定親,怎么身旁還帶著個女人。 是以,他們不敢掉以輕心,再三確認:三公子找二公子是要做什么? 嘖,問得真多。女人不耐煩地呿聲,她手里拿著把精絕的彎刀,把玩似的隨意轉(zhuǎn)悠,幽幽道:去殺他唄。 你你你!侍衛(wèi)大概沒見過這么猖狂的人,你了半天才想起來拔刀,只是手才按在刀柄上,就見自家三公子猛然出手,極快地在他們的手腕上點了點,登時整條手臂都麻得沒了知覺。 女人握著刀,將刀鋒抵上他們的脖子,抬起風情近妖的面龐,問:最后一次,季之遠在哪里? 侍衛(wèi)面色煞白如見鬼,哆嗦著抬手,指了指第四門的方向,顫抖著聲音道:在、那兒 女人把刀更近了些,刀鋒登時染血,她似想起什么,又問:那什么弩,他都放在哪兒的? 不、不知道。侍衛(wèi)不停往后挪著,斜眼去瞟季寒初,卻見他根本無動于衷,只得哀求道:我真不知道,但是,但是第四門的武器都在,在兵器庫里 回應(yīng)他的,是一腳狠踢,正中二人心口,然后下巴被迫抬起,捏開嘴唇,有什么艱澀的東西塞進嘴里,順著喉頭滑下。 女人瞇起眼睛,笑容甜蜜,看著他們,話卻是對著季寒初說的:你看清楚了,我可沒殺人。 侍衛(wèi)一愣,什么? 女人慢悠悠地說:就一點好東西。 她指了指外頭,大家都睡了,你們也好好地睡吧。說不定醒來以后,還趕得及給你們二公子收尸。 說完之后,嗤笑一聲,拉著季寒初頭也不回地走了。 * 沒有其他人。 偌大的院落,開闊的高臺,金光揮灑,卻只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 他像是累極了,正在閉著眼小憩,又像是已經(jīng)對漫長的生命感到厭煩,正準備坦然接受將死的局面,或者說更像一切已成竹在胸,所以他絲毫不懼。 但無論哪一種,都和季寒初無關(guān),他既然已經(jīng)來了,那目的只有一個。 為什么? 季之遠坐在輪椅上,慢慢睜開眼。 他看著前方,重重疊疊的遠山上,云霧繚繞,金光將它們劃得支離破碎,半片山是金色,半片山是黑暗。 陽光真好啊,人人都喜歡旭日,因為驅(qū)逐黑暗是人的本性。 沒有人在意那片黑,凡人的喜怒哀樂都這么直截了當,審判也這么不留情面。 他們恨黑暗可能帶來永夜,卻沒想過它也曾想讓星河布滿蒼穹,照亮人間。 他們厭他,天生殘疾,罪孽之子。 那干脆就真正棄掉善良,反正,他連血液都是骯臟。 他罪該萬死,他十惡不赦。 那又怎么樣。 盡管來審判他好了。 他的名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暗示了他不被重視又破敗頹唐的人生。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該死的名字,該死的人生。 長風獵獵,吹過耳畔,掀起一切未昭雪的冤仇。 沒有為什么。季之遠抿著嘴,真心實意地笑了,他將手合在身前,往后倒在椅背上,面色甚至是淡然的,因為我恨你,所以我殺了他,這個答案夠了嗎?三弟。 季之遠嘴唇翕合,劇痛像利刃入一樣在心口蔓延,眼前季之遠云淡風輕的笑。 天地浩蕩,高臺之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像糾纏在一起的兩段不同的人生。 可笑,都可笑。 我的好弟弟啊,你都想起來了吧? 季之遠抬起手,觸摸到了季寒初的發(fā)頂。 他的人生從開始就是一場陰謀,活到現(xiàn)在,在苦海里掙扎沉浮,恐怕第一次笑得這樣放肆。 你真好啊,從小所有人都疼你,長大了所有人都敬你。父親拿你當親兒子,二伯也拿你當親兒子。你有親人,有朋友,家主的位置是你的,小湮兒也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可我呢?我只有那么幾個親人,我只有我娘,只有芳姨,只有外公 可為什么你連他們都要從我身邊奪走? 我為什么不能恨你呢?季之遠喉間沙啞,話音卻輕快無比,十歲那年,母親要父親同我們一起去祭拜大哥,可他拒絕了,甚至將自己關(guān)到書房里,不聞不問可是第二年,我卻看到他帶著你和謝離憂一道去祭園,去給大伯上香。你們看起來真好,像極了一家人可我大哥才是他的親兒子,他為什么連自己兒子的忌日也不愿意去看一眼呢? 你是小醫(yī)仙,你醫(yī)術(shù)高明,可你知道我的腿傷每到濕寒天氣便會疼痛交加嗎?你知道我什么沒有告訴你嗎,因為父親不允許!他不準任何季家的人為我治?。∷尬夷?,連帶著也恨透了我!他存心要我死! 季之遠原本是淡然的,說著說著,眼眶便泛起微紅,后面更是崩潰。每一句話都像放在刀鋒上割rou,每一句指責都像烈火里熬油。 太痛了。 他也有血有rou,他也并非生來無情。 他也曾渴望家庭和睦,父親關(guān)愛,也想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可后來呢。 季之遠渾身顫抖,死咬牙齒,手指狠狠用力扣住輪椅把手。 我不要茍且,我要你們所有人同我一起下地獄,給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