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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歌(不算番外的番外)

    

離人歌(不算番外的番外)



    季家的地牢,散發(fā)著陳年腐朽的味道。

    下過二十八級臺階,走上一段路,再穿過三道閘門,就到了末端的鐵牢。

    這里一向是姑蘇季氏用來關最兇神惡煞之人的地方,如今這里關的是季家二公子。

    戚燼打開門,精鐵淬煉的鐵鏈繞了七圈才解下,他走進去,里頭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與他身量齊平的小窗,約莫兩個巴掌大,是鐵牢里唯一的光亮來源。

    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一個消瘦的身影坐在輪椅上,穿著單薄,兩手皆用鐵鏈鎖著,鏈尾穿墻而過,與鐵門纏繞在一塊,將他鎖得死死的。

    戚燼就這么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走到他身后,輕聲道:二公子。

    季之遠沒有動,他躲在黑暗里,靜靜地望著小窗。鐵牢里原本沒有這扇窗,是季承暄將他關進來的那天命人開的,窗子不高,若是常人定能碰到,但他不行,他坐在輪椅上,伸出手來,距離窗沿還有大約兩指的距離。

    季承暄是故意的,他把光明擺在他面前,又讓他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這是對他的懲罰。

    戚燼看著他,即便他沒有表情也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宗主走了,去了南疆。

    季之遠左手指尖微動,慢慢開口:是嗎。

    又緩緩低下頭,望著自己垂落的右手,一年了,他終于舍得走了。

    難怪戚燼會過來見他,季承暄下了死命令,不允許任何人探視,他的打算是囚禁他一輩子。

    戚燼嗯一聲,又說:大夫說三公子的傷勢已經穩(wěn)定,過陣子就能醒過來了,宗主這才走的。

    當初季寒初先是承了八十二道鞭刑,又中了鷹弩的兩箭,死士甚至將長劍穿了他的肩胛,選的位置刁鉆,離心口只差了一點點,就是奔著要他命去的。這么嚴重的傷勢,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挺過來。

    他倒是厲害。季之遠冷笑,他走了,現(xiàn)在季氏由誰主理?

    戚燼:謝離憂主理,季門主協(xié)助。

    戚燼和季之遠是一路的,一年前的殺戮雖然他明面上沒有參與,也未曾受到波及,但季承暄不信任他,不可能把主理權交到他手中。

    季之遠身子微微前傾,左手扶著輪椅把手。他的右手手筋斷了,被自己親爹用逐風親手挑斷的,為了一個疑似他女兒的殺人兇手和和他偏愛的侄子。

    他問戚燼:找到尸體了嗎?

    戚燼搖搖頭。季承暄第一時間派人去崖底找了,找了十天十夜,什么都沒找到。

    季之遠瞇著眼睛,琢磨道:阿燼,你說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人還有可能活著嗎?

    沒等戚燼答話,他自己又搖頭否定。

    不可能,他說。她不可能還活著。

    別說從斷崖上掉下去,紅妝中了兩只鷹弩的箭,已經絕無生還可能。

    季之遠沒有回頭,他面對著牢壁,靜默一剎,問道:我娘怎么樣了?

    戚燼猶豫了一下,沒說話。

    季之遠知道他的性子,心里咯噔一下,臉色沉下去:她怎么了?

    戚燼往前走,走到輪椅面前,整個人背著光,正好擋住了季之遠的目光所及。他的眼前大片大片黑暗,黑色無限蔓延,而戚燼每說一句話,都像是要把他往黑暗里拖得更深一點。

    一年前,宗主將夫人送回了殷家,說與殷家再無半點干系。當時殷二爺與殷大夫人剛剛過世,二公子您又被夫人傷心過度,夜里投了湖。

    所幸被下人發(fā)現(xiàn),及時救了上來。夫人性命無虞,只是神智變得不太清醒,有時能認人,有時又迷迷糊糊。殷家死的人實在太多,殷宗主分身乏術,無法分心照料,只好將她一直關在屋子里。

    有時小姐會去看望她,夫人清醒時會問問小姐您怎么樣了,有時不太清醒,就念著您的名字,不肯睡覺也不肯吃飯。

    季之遠聽不下去了,他想笑,又想哭,最后卻是撕心裂肺地嘶吼出聲。

    鏈條隨著他的動作叮叮當當直響,他只有一只手能動,精鐵磨了手腕,鮮血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鐵牢里都是他哭喊的回響,像極了煉獄厲鬼。

    戚燼等他冷靜下來,撕了衣裳,卷成布條,蹲下將它包裹在季之遠的左手腕上。

    一只手倏地攥緊他,戚燼抬起頭,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睛,沒有眼淚,血絲滿布,全是深邃的恨意。

    告訴我,你來這里做什么。

    所有人似乎都得到了報應,這一場風波似乎已經平靜,可季之遠太過聰明,他知道不可能的,事情絕對不會就這樣簡單地結束。

    冤冤相報,江湖的恩怨哪有算清的那一天。

    季之遠手下用力,面容扭曲而猙獰,他知道戚燼不會無緣無故過來,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戚燼望著那只手腕,片刻后抬起頭,輕聲說:小姐喜歡三公子。

    季之遠:所以呢?

    殷青湮喜歡季寒初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放在早前,殷萋萋甚至舍了臉面去求過季承暄,讓他問問季寒初的意思。但季寒初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也是那天季之遠才從殷萋萋口中知道,原來自己在父親的心里一直都是他殘了,做不了家主。

    在他心里,父親偉岸光明,在父親心里,他只是個無能殘廢。

    戚燼重新給季之遠包上傷口,小姐想嫁給他。

    季之遠一愣,難以置信:她瘋了?!

    季寒初叛族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紅妝是一伙的,就算沒有證據指明殷芳川的死與他有關,但他包庇在先出逃在后,怎么都脫不了干系。

    殷青湮是覺得殷家死的人還不夠多嗎?她是愛季寒初愛到昏了頭,還是在她心里所有的人命加一起都比不上一個季寒初?

    戚燼替他解答:小姐不知道這些事,她以為所有事情都是紅妝做的,三公子并不知情。

    殷青湮不知道殷家派了殺手又被季寒初攔截,也不知道季寒初為了紅妝叛了氏族,只知道紅妝口口聲聲要殺殷芳川,而殷芳川也確實死于她手。

    至于季寒初和紅妝的曖昧舉動,肯定是被迷惑了,是中了蠱。

    她打從心里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三表哥會是妖女的幫兇。

    季之遠罵道:蠢貨!

    抬頭看了看戚燼,皺眉道:你難道不會告訴她真相嗎?

    戚燼平靜道: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殷二爺和殷大夫人確實都是紅妝殺的,三公子根本沒有動手。她死了,他們的仇就干凈了。

    季之遠冷冷道:你什么時候這么幫著他了?

    戚燼取出一枚鑰匙,展示在季之遠面前,這是小姐想要的真相,她想要的,我都會給她。

    季之遠抬起頭,與他對視:你什么意思?

    戚燼也看著他,把鑰匙遞到他面前,說:二公子,只有你能幫小姐了。你幫她,我就幫你。

    戚燼很喜歡殷青湮,喜歡到能忘了自己的地步,殷青湮要她的三表哥是無辜的,那他就是無辜的,她想嫁給季寒初,那他也會想盡辦法要季寒初娶了她。

    可是謝離憂和季靖晟掌家,這件事幾乎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

    季之遠瞧著那枚鑰匙,怎么也想不透世上為什么還會有這種傻子。他其實知道,戚燼之所以投靠他只是因為他是殷青湮的表哥,他利用這層關系,把第四門和第五門全都收攏麾下,但他不認為戚燼對自己有什么真心。

    哦對,是沒有,他的真心開始是因為殷青湮,現(xiàn)在還是因為殷青湮。

    季之遠往后靠了些,他喜歡這種銀貨兩訖的交易,利益永遠比感情堅固,但他還是要問:你就沒想過,我爹回來了,看到你把我放了,到時候我們兩個都活不了。

    戚燼早就想到過這個,他握著鑰匙,說:你有辦法的,只要能出去,你肯定有辦法。

    季之遠勾了勾唇角,他確實有辦法。

    他抬手,招戚燼上前,問他:鷹弩在哪里?

    戚燼:放在第四門的兵器庫。

    季之遠冷笑,鷹弩的暗格里有一顆佛珠,你去把它找出來。

    戚燼點點頭,然后呢?

    然后?

    季之遠垂下眼簾,似笑非笑:然后你找個機會,把里面的東西讓謝離憂吃了。

    戚燼下意識說不行,他和謝離憂雖然不親近,但也認識多年,要他害他性命,他做不出來。

    季之遠:你不這么做,現(xiàn)在就可以轉身離開。

    戚燼沉默半晌。

    季之遠安靜等著。

    半晌后,他開口:還有呢?

    季之遠摸了摸自己毫無感覺的右手,諷刺地笑,小湮兒不是喜歡季寒初嗎,那就把季寒初送她吧。

    戚燼眼眸不可見地沉了沉,抿緊唇。

    季之遠松了手,從他手里拿過鑰匙,插到鎖孔里,輕輕一轉,鐵鏈打開了。

    有些事情,能忘記的就不要想起來了。季之遠丟了鏈條,發(fā)出沉悶的響動,畢竟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你說是吧。

    戚燼:季門主那里

    季之遠:一個瘋子,有什么好擔心的。

    鏈條磨蹭在地上,日光下,塵埃飛揚,季之遠的眼神就在這片塵埃里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狠。

    當年他不是也很喜歡那個女人嗎,為了護她周全,連命都不想要了??勺詈竽??一碗藥下去,讓他忘記不還是照樣忘了。腦子里只有木雕的瘋子,恐怕這么多年了,連她怎么會失蹤都還沒想起來吧。這次也一樣,既然要忘,那就大家一起忘好了。

    季之遠笑起來,沒有什么溫度:反正,他也只不過是一個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