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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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間,面前的女人好像失了魂魄一樣。只是須臾,她沉默地、緩慢地抬起頭來,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那雙淚水彌漫的眼中除卻憤恨,只余空洞恍惚。十五載的歲月一晃而過,殷青湮與當年別無二致,戚燼果真是一個好丈夫,知她冷暖,懂她心事,將她捧在手心里,疼愛至極。所以她聽了那番話,除了恨,還有迷茫,眼里不僅有極致的驚,還有nongnong的悲。他將她變成了瘋子,又愛慘了她。好可笑。紅妝撫上她的額角,露出曾經(jīng)熟悉的充滿諷刺的笑容,漆黑的眼瞳看著面前深陷悲傷的殷青湮。“到此為止吧?!?/br>日光在她的裙角灑落璀璨的影,晃動間,斑駁破碎。“到你清醒的時候了。”紅妝合上眼,遺憾般地嘆息,“怎么,難不成終于愛上他了?”半晌,無人答話。殷青湮眉心緊皺,長睫濡濕,定定地看著紅妝,不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地喊了聲,語不成調(diào),推開她跑出門口。戚尹尹大驚:“娘,你怎么了——”她拎著刀就要跟出去,眼角瞥見紅妝一派悠閑,甚至撣了撣裙角不存在的飛灰,咬著牙忍了忍,想到好歹算是自己的恩人,難聽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沒有說出口。她那臉色如此明顯,紅妝有什么看不出來的,倒是不生氣,甚至很是溫和地對戚尹尹抬了抬下巴:“快去追吧?!?/br>戚尹尹臉色更差,一跺腳,追了出去。只是經(jīng)過季清讓身邊時,瞥見白衣小公子依舊笑而不語地望著她,眉宇間自成風流,急促的腳步頓了頓,側(cè)過身子,問:“你叫什么名字?”季清讓微微一笑,道:“季清讓?!?/br>戚尹尹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別過頭,低聲說:“姑蘇,戚尹尹?!?/br>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只是那微紅的臉色終究沒逃過眾人的眼,若不是腳步聲響,或許還能聽到姑娘劇烈的心跳聲。紅妝抱手,嗤笑:“和她娘的品味真是一模一樣。”*午后的晴空,忽然飄起陣陣細雨,越下越大,沒多時已是暴雨如注,驚雷壓頂,天地為之色變。戚尹尹終是找到了蹲在屋檐下的殷青湮,彼時她正抱著自己瑟瑟發(fā)抖,臉唇白得不像話。她顧不上許多,趕緊吩咐人將殷青湮帶回家。到了戚家,戚燼尚未歸來,侍女回稟說是錢莊的生意出了差漏,他過去處理。但聽聞戚尹尹今日在有間客棧發(fā)生的沖突,很是擔心,已經(jīng)在趕回的路上。戚尹尹點了頭,讓其他人都推下,臥房里便只剩下她與殷青湮兩人。殷青湮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呆呆地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這副模樣戚尹尹很是熟悉,在過去十多年的日子里,她的娘親幾乎都是這樣,每每癡癡呆呆地獨坐,偶爾會做一些令人發(fā)笑的稚氣舉動。其實她知道,她娘親“有病”,生她時就有,那病喚失心瘋,叫她認不得任何人,包括她父親。可父親卻一直深愛著她,哪怕娘親總是目光癡癡地喊他“三表哥”,他也只是失落過后,輕輕地應(yīng)和。戚尹尹覺得父親應(yīng)該是不快樂的,她從未聽說過父親與母親有什么表親關(guān)系,但父親卻又不在意,甚至可以說是滿足的。戚尹尹道:“娘,你……”一只手抬起來,打斷她說的話。燭光下,殷青湮的神色看著迷茫,很迷茫。明明暗暗的光中,她看著戚尹尹的眼神很深刻,卻又并不真切。“娘,怎么了?”殷青湮垂首,默然不語。輝映大地,塵埃飛揚,似紅塵滾滾。人世一游數(shù)十載,愛也惘然,恨也惘然。“尹尹?!?/br>她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戚尹尹登時愣在原地。沒來由的,她心頭升起一陣不安,如萬蟻爬過,叫她惶恐不已。殷青湮從未叫過她“尹尹”,從小到大,在她的眼中她都是“季隱”,是那個她與自己的三表哥生的女兒。一時之間,戚尹尹竟有些分不清殷青湮叫得到底是“尹尹”還是“隱隱”。“你是我的女兒……”她笑了笑,眼中有淚,“我的女兒?!?/br>戚尹尹實在嚇著了,“娘……”殷青湮再抬手,卻不是打斷她的話,而是緩緩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一片沉寂里,她輕輕擁住了戚尹尹瘦弱的身軀。她嘆息,“你是我的驕傲,是我的寶貝。”轟隆——安靜的夜里,突然驚雷破空。蒼白的光照亮面前人的臉龐,她看起來是這么悲傷,又這么堅定。于是戚尹尹的心跳在她的目光下越發(fā)跳得激烈,隱隱約約地,她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那一定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所以她不吭聲,只是死死地盯著殷青湮。“孩子。”殷青湮慢慢地松開手,一雙眼瞳望著她,對她說:“你先出去吧?!?/br>戚尹尹壓制著心里的不安,倔強地昂起腦袋,“不,我在這里陪著你,哪兒都不去?!?/br>殷青湮嘆息:“你聽話,我在等你父親回來,我想與他單獨說說話?!?/br>戚尹尹立在原地,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駭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拒絕。腦內(nèi)思緒混亂,嗡嗡亂叫,急躁之下她脫口而出:“說什么?說那個三表哥嗎?可他不是早就不在江南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尹尹?!?/br>殷青湮望著她,嘴唇囁嚅,臉色蒼白,“你別說了,先出去吧?!?/br>戚尹尹攔著她,大抵今日受了委屈,加上殷青湮又難得表現(xiàn)得如此“正?!保粫r之間都忘記了她其實的確是個“瘋婆子”。“娘,那個男人有什么好的,難道比得上爹對你好嗎?”她提高聲音,問道:“爹怎么對你的,你難道不清楚?你要和他說些什么,為什么不能說說愛他?你難道不知道爹也會傷心的嗎?”“我知道?!币笄噤屋p聲地說。她別開了頭,眼神很深,深到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戚尹尹因著不安而張牙舞爪如同小獸的詰問,她如何不懂呢。一顆心顫抖得很厲害,混混沌沌的意識里,她分不清太多東西。在過去的十幾年,她有時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戚燼,有時又覺得是自己曾經(jīng)最喜歡的一襲白衣,她迷糊地過,今朝醒,明日醉,如此虛度光陰。如果不是紅妝,也許她根本不會逼自己醒來。戚尹尹問她,她到底知不知道戚燼怎么對她的。靈魂深處早有回答,那是一個柔軟的聲音,對她說: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殷青湮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那個男人,你的丈夫,他對你到底好不好,他對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蒼天在上,明月為證,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不可能。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可以為了你去死。過了很久,殷青湮搖了搖頭。她笑著,撫上戚尹尹的長發(fā),在初初的混沌過后,她變得有些疲憊,“這些話等你爹回來,我會親口與他說的。”“可是我想……”“乖,聽話?!币笄噤熙局?,光潔的臉面染上愁思。她也過了三十,卻與當年幾乎沒有區(qū)別,戚燼將她寵上了天,雖然再沒什么江湖地位,但他用錢銀替她打造了黃金屋,護她十余年不經(jīng)風雨,她過得日子其實比尋常百姓要好上許多許多。她沒有哀愁,所以也沒有皺紋,看著依然年少,依然美麗動人。戚尹尹咬了咬唇,想搖頭,但眼見母親的臉色越發(fā)不好看,只好死死忍住。母親難得會叫對她的名字,她不想再這少有的時刻忤逆她的心意,叫她難受。她最終還是轉(zhuǎn)身離開,關(guān)上門前,幽幽的燭火光里,殷青湮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著什么。也許在想父親,也許在想那位她素未謀面的表哥。所以,那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呢?會讓母親心心念念,癡了傻了也記掛多年?驀地,不知為何,戚尹尹突然想起今日在客棧里見過一面的那個少年。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季、清、讓。只是可惜了,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偌大的房內(nèi),很快便剩了殷青湮一個人。靜默的房里,她呆呆地看著燭光,忽然開始笑了。笑著笑著,眼里泛起紅,淚水流下來,可神色卻驟然冷下去。“告訴我你娘獨身在家孤立無援的,就是你的親親好丈夫?!?/br>荒唐。寂寥無聲中,殷青湮咀嚼著這句話,反反復(fù)復(fù),直到塵封的記憶突破了陳舊的歲月,如冰川皸裂,霎時天搖地動,滾滾而來。她幾乎是倉皇地捂著耳朵,抵御著心里的驚濤駭浪。夜風從縫隙里吹來,燭光帶著影子晃動,拉起長長一道。太冷了,冷到了骨子里去。好像人世的最后一捧火也熄滅了。……不知過去多久,門吱呀打開,有人靠近。一件帶著溫暖的衣袍披在了殷青湮的肩上,她被摟到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下午受委屈了?”男人的大掌安撫似的在她身后輕拍,“我都聽說了,你別怕,我保證以后不會再有同樣的事發(fā)生?!?/br>殷青湮一動不動。身后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她正細細地顫抖著,像是怕極了。戚燼有些擔憂起來,手下使了力氣去拉她,急道:“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懷中人順著力道抬頭,露出一張流淚的臉龐,淚眼婆娑,可眼神卻出奇平靜。平日里頭的茫然、縹緲、虛無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她的目光有些恍惚,過了一會兒才落到戚燼的臉上,須臾,又猛地別開。只是須臾,便也夠了。他耳鬢邊的白發(fā),眼角的皺紋都落到她的眼中。殷家滅門,季家覆亡,戚燼的日子過得根本不輕松,他是幾乎掏空了自己來撐住她的生活。這么多年,她沒吃過任何苦,少年時如何風光得體,現(xiàn)在依舊如何光鮮亮麗。都是因為有他。許久,殷青湮突然撲到了戚燼的懷中,嗓音輕飄,近似呢喃。“阿燼?!?/br>戚燼怔住了。她從來沒這樣叫過他。不,不對。有的,她這么叫過的。可那是十多年前了,太久遠,久遠到他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戚燼有些意外,也有些惶惑,喉嚨發(fā)緊,低聲問:“你叫我什么?”殷青湮摟著他,并不答話。這般場景,往日里出現(xiàn)太多次,自從殷青湮失心瘋后,她便時常這樣黏著戚燼,到后來他們成婚、生子,她幾乎滿心滿眼都是他?!际撬@位“三表哥”。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叫過他“阿燼”了。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手指緊扣殷青湮的肩膀,緊盯住她墨黑的瞳孔。那張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合,彎眉之下盡是疲倦。殷青湮說:“阿燼,我今天見到紅妝了?!?/br>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目光平靜,平靜到看不到一絲痛苦。卻宛若驚雷,炸裂在戚燼耳邊。他的手指驀然收緊,臉色煞白,眼底浮現(xiàn)出悚然。山崩地裂,喉間仿若血腥翻涌,他不敢相信,用盡全力克制著自己,啞聲堅持道:“紅妝是誰?”殷青湮看著他,“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萬籟俱靜。天地都蒼茫起來。戚燼霎時間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一滴一滴的淚水滴落在手背上,殷青湮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來,她閉眼,顫抖個不停。“為什么呢……”她輕輕地問著。為什么要叫她清醒過來。為什么要叫她想起來。為什么不能一直昏昏沉沉下去。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什么不好。可是她醒來了,她醒了,一輩子也就結(jié)束了。她疼得實在厲害,恍惚中又想起了多年前,那會兒她還是豆蔻年華,是江南最明媚動人的蝶,有一個小少年總是會跟在她身后,聲聲喊著她“小姐”,卑微又恭敬。她有時會問他:“你為什么總叫我小姐,你不是門主嗎?”那人回答她:“因為小姐是世間最珍貴的所在,輕慢不得?!?/br>她皺著眉,覺得這人好奇怪。后來這個奇怪的人每每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她偷溜出去玩時,是他讓她踩著自己的肩頭爬上高墻,她被家法處置時,是他死死攔在長輩身前為她擋去刑罰。他保護她,愛惜她,視她如命,所有花開的好時節(jié)里,他都在她的身邊。可也是這個人,做了殺人兇手的幫兇,給她喂了失心瘋的藥,將她禁錮在身旁,為他生兒育女。蒼茫里浮浮沉沉,一眨眼,所有最好的年華全都過去,所有的恩怨情仇,也全都要過去了。“阿燼?!币笄噤梧?,“對不起。”戚燼愣了愣,將她重新?lián)г趹牙?,“沒關(guān)系?!?/br>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不管你翻了什么錯,都沒有關(guān)系。我永遠會原諒你。你永遠不必感到愧疚。沒關(guān)系。即便是長刀插進心口,穿心而過,也沒有關(guān)系。“……對不起?!?/br>殷青湮松開手,把臉埋進掌心,指尖上的鮮血把臉頰弄得臟污,淚水躺下來,淌下長長的兩道印子。她咬緊嘴唇,把所有的嗚咽和痛苦一起壓在喉頭。而戚燼只是溫柔地看著她,甚至都沒去看胸口的刀一眼。這把刀是他當年用來威脅紅妝的,他那時想殺她,季之遠阻止了,可他不管,他說過,他不要殷青湮的感激,他要她如愿。這么多年,他要的依然是她的如愿。所以即便她要的是他的命,也可以。戚燼抬手,手指將她的眼淚擦去,眼瞳逐漸渙散,卻始終凝視著她。但她臉上的污濁,他卻再沒力氣去擦拭了。視線里,殷青湮的臉越來越模糊,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流淚看著他。她其實很膽小,所有的囂張都是仗著有戚燼在身后才敢放肆。她沒辦法原諒戚燼,卻也舍不下他。得知真相時,她心中已有了決定。戚燼嘴唇動了動,輕聲說了最后一句話:“沒關(guān)系?!?/br>閉上眼,耳畔最后聽得的,是獸一般的哀鳴。撕心裂肺,像是心肝被人生生挖出,血rou模糊。殷青湮望著戚燼的尸體,臉上神情極其悲痛,她流著淚,上前擁抱住他。溫熱覆蓋住了冰涼。長刀拔出,未幾,沒入另一心口處。刀鋒割破血rou,流淌出的卻是溫柔繾綣。殷青湮從不去想自己到底愛不愛戚燼,這個人性格孤冷,傲慢又自卑,能力很強,手腕很狠。他把她變成了一個瘋子,自己又何嘗不是被愛逼成了一個瘋子。她只知道,她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被他珍愛了這么久,在戚燼死去的那一刻,她便也不想活了。我沒有辦法原諒你,但我想要陪你。地獄太冷,若是獨行,我會害怕。雨停了,天邊的月將圓不圓。她趴在自己的丈夫的尸體上,恍惚間,又想到了很久之前。不知道是哪一年,繁花似錦,星光璀璨,她為情所困,獨坐于涼亭之中郁郁寡歡。有人走過來,她驚喜回頭,喊道:“表哥!”卻是那張平平無奇的臉,手里搭了件長衫,低眉順眼,同她說:“夜深露重,小姐小心著涼?!?/br>她從來愛糟踐身子,每每病了,便能借口去找姑蘇小醫(yī)仙,感受片刻溫柔。可她其實也知道,表哥會為她療傷治病,盡心盡力。但只有眼前這人,會為她披上風衣,擔心她受了涼寒,發(fā)起高熱。有很多東西,細究起來,都是錯。是錯誤,是錯過,是求不到,是醒太晚。可唯獨這份真心,如圓月長明,總能照亮她回家的路。窗外花謝花飛,猶記多情,點點離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