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叢林沒有想過，七天七夜會如此漫長。

    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長途旅行，跋山涉水到最后，除了枯萎的風(fēng)景，只剩身心俱疲。

    已經(jīng)是第八天的清晨五點，按照約定，黎商巖該放她走了，這段關(guān)系也該就此結(jié)束了。

    窗簾被攏得很緊，臥室內(nèi)幽暗森冷。叢林側(cè)著身子想起床，然而腰肢還被旁邊的男人緊緊箍著。她知道黎商巖是醒著的，所以輕聲道：黎先生，麻煩您松開，我要走了。

    黎商巖松開手臂，順便把她從床上扶起來，慢條斯理給她穿衣服：才五點鐘，現(xiàn)在回學(xué)校？

    我回家。叢林幾乎是從黎商巖手里搶過自己的衣服，胡亂潦草地往身上套。

    回家？黎商巖笑了笑：你消失了整整一周，除了室友打過電話，還有誰關(guān)心么？你媽怎么沒打電話問問你在哪兒？

    叢林態(tài)度冷硬：就算我媽不關(guān)心我，又跟您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回家吃飯，您應(yīng)該管不著吧？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畏懼黎商巖了，在他面前說話也變得有氣勢起來。連被他百般花樣折磨的這一周都能熬過來，還能有什么可怕的。

    翻臉還挺快。黎商巖倒也不惱，只是看著她一邊賭氣一邊扎頭發(fā)的模樣，愈發(fā)覺得喜歡。

    喜歡這個詞來得有些突然。

    或許是一時間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匯來代替了，所以才將這種感覺稱為喜歡。

    黎商巖驀地又想起那天晚上，小姑娘紅著眼眶在車?yán)锢浔刭|(zhì)問黎先生，您不放我走，是因為喜歡我嗎？

    如果不是因為這句質(zhì)問，他甚至壓根就沒想過要放叢林走。事實上，他已經(jīng)將近兩個月沒有找過仝凱麗了，更沒有和別的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那些女人和叢林比起來，總歸是少了點意思叢林臉皮薄，羞恥心重，在床上被他一兩句話就能弄得面紅耳赤，羞怯又不甘的神情分外勾人。

    黎商巖知道叢林不是個單純的女孩，單純的女孩絕不會蓄意勾引有婦之夫，也不會像她這樣藏著一肚子心事緘默不言。但縱使如此，他還是莫名覺得叢林身上有種別的女人學(xué)不來的純，純得像小羔羊，惹人憐愛。

    正是因為叢林那句質(zhì)問，黎商巖才改了主意，決定放她走。如果他真的對這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動心上癮，那未免太可笑。

    叢林進(jìn)了衛(wèi)生間洗漱，動作很迅速，沒有半分拖延。她走出來時，密卷的睫毛上還掛著濕.漉漉的水花，眼里似蒙著朝霧晨露。

    她看起來，似乎迫不及待離開。她甚至沒有和他道別，直接背著書包快步走向臥室門外。

    送你回家。黎商巖跟在她身后：現(xiàn)在太早了，不方便打車。

    叢林回過身，定下腳步：我坐公交，就不麻煩您送我了。

    她語氣決絕得很，甚至隱隱藏著對他的厭惡只怪他這幾天把她欺負(fù)得太狠了。

    黎商巖駐足原地，沒再跟著她。

    *

    十分鐘過后，黎商巖開車出門，本想去往公司，卻途徑公交站，再次看到了叢林。

    現(xiàn)在還不是高峰時段，公交車隔十五分鐘才會來一趟。此刻叢林等待的那輛13路公交車恰好到站，于是她跟在兩個老太太的身后排隊，上了車。

    13路公交車很快便關(guān)閉了車門，駛向前方。

    黎商巖鬼使神差地跟著公交車的方向開過去。他本來是想去公司的，和13路公交的路線并不順道。

    清晨道路尚未擁堵，公交車司機開車開得舒心，也開得明顯超速。叢林旁邊沒坐人，于是她打開車窗，讓疾馳的冷風(fēng)迎面灌來，清醒頭腦。

    終于和黎商巖結(jié)束了關(guān)系，她既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fù)，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過。這一天平淡得和以往那些平淡的日子毫無區(qū)別。叢林想，大概是被囚.禁玩.弄的這七天已經(jīng)消耗盡了她的所有精力，讓她現(xiàn)在只剩乏累，沒心情再去愛與恨。

    沒多久就到了她家那一站，但她沒下車。

    黎商巖以為她是在車上睡著，坐過站了。又過了五站路，終于看到叢林下車。原來她不是坐過站，而是專程要去法嚴(yán)寺。

    法嚴(yán)寺不算臨城有名氣的寺廟，不僅地理位置偏僻，還常年未加以修繕。這座小廟看起來衰敗而殘破，灰蒙蒙的，與臨城的繁華奢靡格格不入。

    臨城本地人很少到法嚴(yán)寺拜佛求神，他們往往會去城北那座輝煌巍峨的普度寺。但叢林喜歡法嚴(yán)寺，甚至偶爾會在法嚴(yán)寺從清晨待到日落，不做別的事，就只是靜聽寺廟里的和尚們念誦佛經(jīng)。

    黎商巖在法嚴(yán)寺外不遠(yuǎn)處停了車，卻未下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等什么，總之是等了兩三個小時，大約到了上早班的高峰期，道路上車流人流量陡增，就連清冷寂靜的法嚴(yán)寺門前都多了不少過路人，這時候叢林才踱著步子慢慢走出來。

    被囚.禁整整一周，叢林明顯消瘦了。她的臉頰本來還有點嬰兒肥，現(xiàn)在生生瘦成了瓜子臉，加之面色蒼白的緣故，看起來更為嬌弱病態(tài)。

    這些天她不肯好好吃飯，吃什么都說沒胃口，每天又被迫激烈運動，想不瘦才難。

    她眼眸里的神色比以往更寧靜清寒了。以往只是一湖靜謐秋水，現(xiàn)在這湖水卻凝成了冰。

    叢林沒有注意到黎商巖的車。臨走前，她依依不舍地在法嚴(yán)寺門口靜站了許久，直到一位年輕和尚持著大掃帚清掃寺門枯黃落葉，她才移開腳步，漸漸遠(yuǎn)去。

    黎商巖人生第一次體會到落空的感覺。

    他的人生過得太順風(fēng)順?biāo)?，出身名門望族，年少時學(xué)業(yè)有成，年輕時在生意場已然赫赫有名，中年時更是叱咤商界。在物質(zhì)方面他從來不缺什么，出手闊綽程度令人咋舌，然而在感情方面他太淡漠，從未真心實意對誰付出過感情，也從未想過得到誰真心實意的感情。

    感情這種東西，對他、甚至對整個黎氏家族而言，都只是可有可無的，完全不必費心經(jīng)營。

    *

    臨近中午時分終于出了太陽，雖然算不上暖和，卻格外明媚耀眼。

    居民樓下幾個大嬸正圍著剝毛豆，其中一個抬頭見到了叢林，便笑瞇瞇打招呼：木木回來啦？你媽昨天下午還跟我說，你都一周沒回家了，肯定是學(xué)校里事情太多，忙得轉(zhuǎn)不開身。

    叢林心下一陣暖意流過：原來叢琴嬌這女人也不是完全不關(guān)心她在外面是死是活。只是怕耽誤她忙要緊的事，所以才沒有打電話來關(guān)心。

    于是叢林溫和地笑著應(yīng)答街坊：上周確實比較忙。

    大嬸擺了擺手，語氣歡欣：快回家吧，你媽今天買了筒子骨煨湯，這香味一樓都能聞到。

    嗯，那我上樓了。叢林突然發(fā)覺，戀愛以后的叢琴嬌變可愛了

    叢琴嬌以前只顧賭.博，很少和街坊鄰居打交道，甚至連住在正對面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而自從和高順遠(yuǎn)戀愛后，叢琴嬌也開始像許多中年女人一樣，樂于圍在一起聊聊家常、侃侃閑話，偶爾還會聊八卦。雖然聊八卦不太好，但總比賭.博強半毛錢。另一方面，叢琴嬌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賢妻良母，廚藝大有長進(jìn)，做一桌好菜完全不在話下。

    這樣挺好的。

    雖然高順遠(yuǎn)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叢琴嬌喜歡，叢琴嬌和他在一起過得開心幸福，這就夠了。

    叢林懷著某種不知名的愉悅與安逸踏實感，拎著一大提叢琴嬌愛吃的糕點回到家里。

    家里很干凈，想必是高順遠(yuǎn)打掃過。這個男人愛干凈整潔，不僅把自己收拾得體面，把家里也收拾得有模有樣，終于像個正常的家。

    我回來了，叢林難得沒有橫眉冷對高順遠(yuǎn)：高叔叔，我媽在廚房吧？

    在呢在呢，高順遠(yuǎn)和叢林一同走進(jìn)廚房，邊走邊笑盈盈說：一周沒回家，你媽可想你了。

    叢琴嬌聽到動靜就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握著那柄大湯勺：木木哎喲，怎么突然瘦了？臉也凍得煞白，該不是又病了吧？

    不是，媽。我沒生病，就是這周太忙，沒睡好覺有點累。叢林像個期盼得到表揚的小孩：而且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現(xiàn)在和黎總斷干凈關(guān)系了，以后不會再當(dāng)?shù)谌吡恕?/br>
    話說完，廚房里驟然僵冷了半晌。

    叢琴嬌回過神，笑呵呵說：好事，好事！中午獎勵自己多吃一碗飯，把瘦的幾斤rou補回來。

    高順遠(yuǎn)也賠笑：挺好的，是該這樣！

    然而他們的眼里分明寫著失望與不理解。

    叢林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高興過頭了，忘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

    她覺得很好的事，叢琴嬌和高順遠(yuǎn)未必覺得是好事?？峙滤麄冞€指望著她繼續(xù)攀附金主，當(dāng)一棵供他們賭.博的搖錢樹。

    聽到她說的這幾句話，他們不失望才怪。

    那我先回臥室了。叢林本來還想給叢琴嬌一個驚喜，告訴她賭債已經(jīng)全部由黎商巖還清了。但想想說這些話也沒必要，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叢琴嬌肯定還會繼續(xù)賭.博繼續(xù)輸錢，并且繼續(xù)欠債。這就是個該死的死循環(huán)。

    去吧，叢琴嬌也有些局促尷尬起來。因為女兒剛才顯然看出了她眼里寫著的失望。并且，她讓女兒又一次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