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

    兩天以后，博物館之旅照約定啟程。他太累不想開車，陪她坐公交，還說很有懷舊的感覺。他們坐在有并排座位的后半車廂，二十分鐘的車程，最后五分鐘，他面容擰起，似乎有些暈車，后來一直看著窗外。風將香水味吹到她身上，是新的味道，冷艷的花草香，帶一點橘味。她乘他不備鉆進衣領(lǐng)聞，被他喝住，坐好。

    一兩年都沒有哥窯瓷的展子，這天來也只是想和他走走。很意外地看到蘇格蘭裙，她說想看他穿裙子，出乎意料，他很快就答應(yīng)了。

    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又糊弄我？

    真的，沒騙你。

    穿lo裙哦，水手服也可以。

    是不是最好再來個雙馬尾？

    她仔細琢磨話里語氣，又怕他開始生氣。端詳他的神色，而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玻璃櫥柜，轉(zhuǎn)過頭時，反問她，要繼續(xù)往前走了嗎？

    我怕你生氣了。

    沒有的事。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還是心不在焉的模樣。似乎已經(jīng)有段時間總是這樣，他比以往有點變了。是因為她一直糾纏？可他看起來根本沒什么在意，穿裙子也無所謂。也許是假裝無所謂，冷言冷語，讓她自行打消這念頭；也許死皮賴臉地堅持，他真會照做，畢竟luanlun也沒關(guān)系。

    他已經(jīng)像個軟綿綿的布偶，她提著，便乖乖將手舉起，一松開又垂下。明明不該是這樣。她想看他像幾天前不由分說扯掉浴巾玩弄她，或如夢中騎跨在她身上，對她百般羞辱，任憑她如何發(fā)作抓狂，總能優(yōu)雅冷淡地制住她?？墒窃趺床拍茉偌づ?，他現(xiàn)在像沒有一點脾氣了。

    想zuoai。

    來都來了，逛完。

    幽微的燈光與暗色裝潢，他回眸時臉的輪廓，外套垂墜的線條，格外蕭索。

    后來無論她說什么，他都只是敷衍地嗯一聲，往往是隔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終于走出三樓展廳，沿室外長階而下，他問她，是不是對這些東西，古物之類很感興趣。她答，很一般地感興趣，閑時會看兩眼。他說，如果她不喜歡勾心斗角的職場，大學讀個文博，以后在博物館做也挺好的，清閑安逸。

    可一般博物館的工作，不都是要人托關(guān)系。

    我的意思是，我有關(guān)系可托。又是熟悉的語氣，輕蔑而傲慢，好像她再次問了愚蠢的問題。

    他繼續(xù)往下走，她一愣神就落下兩步，借著趕上去的一股勁，向他道：那我也不要。我已經(jīng)想好我要讀什么了。

    做哲學？別做哲學。你班主任都跟我說了。學天文的那個例子，你應(yīng)該也聽了。

    你憑什么！從前對他不管不問的埋怨又像嘔吐物一樣漫上，又把她要說的話淹沒了。只有干慪氣。

    我大學同學，后來去做哲學的，出家的也有，都是斷絕了其他念想。但你還年輕。他把她拉到欄桿邊。

    這種費腦子的東西不就該年輕的時候做。王弼不到二十歲就開始注經(jīng)了。斯賓諾莎死的時候也才四十多歲。

    和磨鏡片差不了多少，而且不只是日復(fù)一日做枯燥瑣碎的工作，如果你磨的鏡片根本無人在意，必須按照別人的要求一次次修改，過了這道門，下道門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標準，你心里對自己要到的終點一清二楚，為此卻不得不與一層層守門人周旋，也許你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塊被磨壞的鏡片，卻誤以為是磨鏡片的工匠。你想過承受這些挫敗嗎？

    我

    在我看來，做學術(shù)更近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通力合作蓋房子，一座永遠沒有蓋成的房子，沒人能預(yù)料它將變成怎樣，有時狠下心推倒重蓋，是為今后能繼續(xù)蓋下去，為的是那座房子。也許你關(guān)心的問題很接近他們所做的事，但那不是一個適合自我實現(xiàn)的場域。

    可是！我投身其中，并獲得自我的滿足，兩者又不是必須相互矛盾。有些事情誰知道呢？你沒發(fā)現(xiàn)你總是習慣夸大可能遇到的阻礙嗎？我只知道，現(xiàn)在我能感興趣的東西很有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后是以后。你也不小了，知道自己做決定，也該權(quán)衡利弊留好后路。你要去讀文隨你，政法經(jīng)管出來，一樣可以轉(zhuǎn)去坐冷板凳。但一開始就把自己的路限死，再下來就難了。我覺得很多哲學敗壞靈魂，尤其在那些弄不懂人類為自然立法是什么意思的人手里。這些話回去再說吧。

    她情不自禁地強顏歡笑，是很怪異的感覺，沒有笑意，卻非笑不可，但是好難得，你和我說這么多話。

    因為你是小傻子，和我當年一樣。

    說完他徑自向下走，她三步并兩步地跳到他身側(cè)，挽起他的手，明明又說了很過分的話，轉(zhuǎn)眼又生不起氣，反而有種受寵若驚之感，可是，你看起來一直混得很好。別人也這么說。為什么總是把事情想得那么悲觀呢？

    那就混得很好。

    但越細想，她越覺無論如何沒法承認他說的是對的。有些話似恰好扎在她最嫌惡的點上，但回頭已找不到在何處。或許他根本無須承認，只須她順從，也相信結(jié)果必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