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谷雙絕(下)
隱谷雙絕(下)
“棠華,我來了。你信中所言究竟是……”趙洵下馬走向她。然而秋棠華氣定神閑,甚至伸出手去接了一瓣雪花。 “既然來了,何必藏著掖著?”秋棠華看向他身后,“果然不信我,竟真被他說中了?!?/br> 她嘆息一聲:“主公啊主公,你可讓我失了好大一個面子。” 謀士策馬闖入斷崖下,剛踏進谷內,胯下戰(zhàn)馬前腿就被箭射中,戰(zhàn)馬長嘶一聲跪倒。謀士也自馬背翻倒在地,在濕滑的雪地中半是跑、半是爬、半是滾地趕到他身側:“主公,埋伏!谷外有埋伏啊!” 危險。 趙洵意識到這一點時,兩側斷崖上,山壁大大小小隱蔽的無數洞口,千萬支發(fā)在拉滿長弓上鐵光冰冷的箭頭同時對準了他。 趙洵畢竟是一方梟雄,命懸一線之際仍面色不改,將腰間佩劍取下丟在雪中,緩緩退了一步:“故人重逢,這是何意?” 秋棠華披著鶴氅,雙手在大氅毛羽內又攏著一只小手爐。見狀道:“你看,如果你不起疑心,信任于我,何必鬧到如此地步,大家都不愉快?!?/br> 趙洵只覺事態(tài)急變,一切恍在夢中,摸不到半點頭緒。她雖受命總攝民政,他卻從未將調動軍隊的虎符交予她手中,駐守后方的軍隊都另派心腹大將……她的這些山谷內外的軍隊都是哪里來的? “難道你投靠了謝氏?!”北風轉急,趙洵被雪嗆了一口,冷聲道,“秋棠華,即使對我與定西王郡主成婚一事心懷怨恨,這也是你輔佐中打下的基業(yè),怎可如此任性行事不計后果,心中只有兒女情長?” 秋棠華神色奇異:“你說什么?” 趙洵慢慢尋回鎮(zhèn)定:“此刻圖窮匕見,再裝模作樣又有何用?你若對我無意,為何收下我的定情之物?你若非傾心于我,為何多年如一日殫精竭慮,不求利祿,輔佐我成就霸業(yè)?你若非對我情根深種……為何在我另娶他人后嫉妒至此,竟帶兵埋伏,圍困于我?” 趙洵說完長長一段話,竟有種多年郁氣于此一散之感。然而他再看向秋棠華,那散去的氣仿佛又被北風封凍。 她的神情,仿似在聽一樁天大的笑話,看戲臺上的丑角。忍俊不禁,既覺得可笑,又不禁憐憫那愚蠢。 “你還在看戲?快給我出來?!彼鋈坏溃m然沒有回頭,但那語氣是趙洵未聽過的輕快親昵。 于是從斷崖的黑壁后,走出一位青年。自趙洵接到信,一路打馬狂奔而來,雪越下越大。漫卷的雪片充斥天地,白日天光為凍云所掩。這孤崖峭壁之底,全憑嶄然白雪放出皚皚清光。然而那青年緩步而出,竟仿佛那雪片、凍云、黑壁、懸崖,皆覆上了一層瑰麗的光華。 何止蓬蓽生輝,竟似天地之光都為他所奪。 那距離似近實遠,卻被他兩三步輕飄飄跨過,所行至處未留半點蹤跡,連雪花都全然沾不上他的身。 即使從未見過面,趙洵此時也認出了他。 與秋棠華并稱“隱谷雙絕”,輔佐南方謝氏的隱谷另一位弟子,她的師兄蕭重云。 和一向低調的秋棠華不同,此人行事極為肆意張揚。作為謀主,最出名的竟是天下第一的超絕武功,以及稀世俊美之容。 世人皆知隱谷之名,而不聞其所在。只知道隱谷每代只收兩名弟子,皆是當世人杰,既是同門,也是死敵,最后只有一人能活。 每逢亂世,隱谷弟子出山各擇其主,定鼎天下,必有一勝一敗,一死一生。 蕭重云立于她身側,黑發(fā)白衣,似一尊無瑕無缺、明光通透的玉像,人莫敢與對視。然而秋棠華毫不在意,朝他勾勾手指:“來,給他看看?!?/br> 她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連解釋都懶得說,只想直接行動給那兩人看。 蕭重云斜她一眼,哼了一聲。然而在被她勾著脖子時并沒有反抗,而是順從地垂下頭。 大雪如織,卻掩不住雪中相擁而吻的兩個身影。 北方率軍行于高山峻嶺,如逢大雪,常有士卒眼目為雪光灼傷,紅腫脹痛,難以視物,只得綁布條遮目,由他人攜手領路。 趙洵頭上仿佛被人重重一擊,搖搖欲跌,又仿佛雙眼被此時的大雪灼傷,想要閉目,卻難以自控。 秋棠華一吻既畢,隨手一指身側之人:“我?guī)熜?,隱谷當代首徒,謀策與我并肩,武功冠絕當世,美貌更是天下無雙,還和我自幼一同學藝,青梅竹馬……”她轉目看向趙洵,語氣頗有些匪夷所思,“見慣明月之輝,螢蟲又怎能入眼。有他在,我還看得上誰。主公,你莫不是在做白日夢吧?” “……信物呢?”趙洵啞聲道,“我贈你的瓔珞串呢?南海硨磲、紅玉珊瑚、九色琉璃……一件件皆是我親自尋來串上。你收下時,不是很喜歡嗎?” “那原來是個信物嗎?”秋棠華莫名其妙,看來比他還驚訝,“當時我正籌備初次募兵,沒聽你在旁邊說什么。東西給過來,我想著小白可能喜歡,就收著了?!?/br> 蕭重云忽地打了個呼哨。半空風雪中一聲清嘯相應。有只一臂長的大鳥忽而自空飛下,落于他伸出的臂上。那鳥似鷹又似鷺,乍一看分不清顏色,只有一團瑩瑩寶光。原來它身上自頸至肩,白羽外都掛滿了各色珠寶首飾,連兩只鳥爪上,每趾都各套一枚不同的寶石指環(huán),每一樣無不是價值連城。他精心準備的寶瓔珞在其中,也不過尋常而已。 “小白最愛亮晶晶,偏又眼光極好,非珍品、精品不要。這樣看來,你當時還真費心了。”秋棠華看趙洵失魂落魄之態(tài),莫名生出一股幸災樂禍之感。 她隨意向趙洵身后已瑟瑟發(fā)抖的謀士一瞥:“我是不懂你們這些谷外之人,能力不行,又沒有自知之明,整日自作多情。怎么盡軍師應盡之職,就成了是我對你有意?”她似笑非笑道,“憑什么有人救了你、幫助你、輔佐你,就一定是喜歡你?就不能是在利用你,擺布你,把你當做棋子嗎? “幫你當然不是為了你,只不過是想贏和師兄的賭局而已。至于送上的謀策,不過一揮而就而已,這點小事就想讓我殫精竭慮,你是在小看我,還是小看隱谷教出的弟子?” 滿身雪漬泥污的謀士自地上跌跌撞撞爬起,看到他二人親昵姿態(tài)仿佛被雷劈了,竟比此時已木然失神的趙洵看上去還驚訝:“隱谷弟子,一死一生,二中存一……你、你們怎么可能……!” 是啊,在天下人眼中,他們師兄妹該是有你沒我的死敵才對。 雪光凜冽,秋棠華在風雪中放聲大笑。 “隱谷歷代弟子,皆是除了彼此,世間無論智勇,再無敵手的人杰。這破門規(guī)能生效,全因為先前每代弟子不是皆為男就是皆為女,又筆直得不行,不然但凡有個彎的,早就內部消化了!何至于要等到我們兩個?!?/br> 她再看那表情呆滯如癡的兩人,頓覺無趣。轉頭向師兄道:“把謝家那個也帶上來吧,我們一并說了?!?/br> 蕭重云一點頭,幾個輕縱,人便消失在雪中。未過幾瞬,又出現(xiàn)于崖邊,手中提著一人,看形貌,那如雞仔被人拎在手中的正是南方梟雄謝家家主。眼見他身形將近,雖不知要做什么,但這對將天下視作棋盤,肆意游戲的師兄妹想必不是要做什么善事。 趙洵見秋棠華看向蕭重云,正背對自己,心中一堵。 果然,她其實和尋常女子并無區(qū)別,思念、撒嬌、親昵……這些姿態(tài)她不是沒有。 只因為他不是那個人罷了。 他的手緩緩移向腰間。 趙洵的佩劍剛入谷中被萬箭所指,便為示無戰(zhàn)意而扔到地上,現(xiàn)在已經完全為積雪所覆。 然而就連相伴多年的秋棠華都刻意隱瞞,他更擅長的其實是纏在腰間,為腰帶所掩的軟劍。 內力注入,柔如蟬翼的軟劍無聲無息間便銳可削金,借風雪掩護襲向秋棠華身后。 然而她仿若背后生眼,頭也不回,右手自鶴氅伸出,二指一挾便牢牢夾住劍身。一股沛然巨力自劍上傳來,將他虎口震裂,不得不脫手。秋棠華轉過身,將軟劍另一端按得彎折,那極柔韌的劍身便真如輕薄綢緞般,被她兩手一扯即裂成兩段。 斷口整齊,一如刀裁。 再握于掌中一碾,便在內力下化作齏粉,散入雪中。 趙洵面色已是蒼白殊無血色。 秋棠華的手又縮回鶴氅,舒舒服服握著她的小手爐,嘆息一聲:“誰都知道我?guī)熜终撐涔μ煜碌谝弧銈兙蜎]好奇過天下第二是誰嗎?” 明明早就說了,隱谷歷代弟子,皆是除了彼此,世間無論智勇,再無敵手的人杰。 這倒怪不得趙洵。誰讓她這般怠懶,平日懶得用輕功,也懶得動內力。冬日怕寒,深厚內力竟要披氅擁爐,這誰猜得到。 蕭重云早拎了謝家家主在一旁,看她玩夠了,就把人帶來。南北兩方的霸主在各自軍師脅迫下,立約劃江而治,十年內不相攻伐。 當然,就算他們想打也自顧不暇。隱谷師兄妹自然各有手段。北方臣服于趙洵的群雄各有異心。長城外異族蠢蠢欲動,邊境禍起之時,便是義軍內亂之刻。南方蕭重云在謝氏之下暗自扶持天師教。今年之內大江南岸必有洪澇,天災之下,難民四起,僧道儒之爭更盛,謝氏也要元氣大損。 每逢亂世,必有一爭的隱谷雙絕,終于有一回打成了平手。 離平西王郡主與義軍主帥趙洵大婚已過三月??缃瓕χ诺哪媳眱煞浇K究未起戰(zhàn)事,而是十年為期,劃江而治。戰(zhàn)事竟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平定下來。 無論將來還會發(fā)生怎樣變亂,畢竟是未至之事。此時大江南北,皆是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氖彅递d的田地在春耕中又被從官府借來的耕牛犁開,播下今年的種子和希望。田壟之上漸漸多了人煙,淪為流民的農戶聽聞休戰(zhàn),又踏上返鄉(xiāng)之途。 春光融融,一只尖頭小舟從化冰的湖中駛出,行過萬千碧枝柔柔拂下的老柳樹下。舟上坐了兩個釣魚的年輕人。白泥小爐子溫著酒,旁邊兩大碟的燒雞腌鵝,紅漆食盒里滿滿當當的糕點果子,因此釣上了也不吃,只是玩一樣扔回湖里。 不一會,白衣的青年轉身從壺上斟出酒來,慢慢地喝。他搭在舟邊的釣竿上,落了一只小小的寶藍色蜻蜓。 他身側的青衣女子吸了吸鼻子:“你就不能不當著我的面饞我嗎?” “不能?!笔捴卦频?,“不然賭約的勝敗意義何在?” 天下就沒有比他們更了解彼此之人。出谷之初,二人便定下必要打個平手。而先前數載則是想試試彼此能耐,為此另立賭約,以二人曾埋在梅樹根下的一壇酒為注。 至于此去,出世的弟子自然也要歸于隱谷。一同出谷,又一同歸谷的弟子,自隱谷開山以來,他們大概還是頭一對。 “終于有機會暴打門中那些守著規(guī)矩不放的老不死了?!鼻锾娜A將竿一拋,笑道。 春風駘蕩,小舟載著二人,悠悠然隨波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