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三十五
警車開到醫(yī)院的時候,寧凜的意識已經(jīng)幾乎模糊了。 他僅剩下的那只手一直緊緊拉著匡語湉,醫(yī)護人員把他抬上擔(dān)架車,他的手也沒有松開。 匡語湉一直流著淚,跟著跑到急救室門口,寧凜把她的手抓得很牢,她嘴唇緊閉,去掰他的手指。 掰不動,越掰他抓得越用力。 寧凜,快放手。 他沒有動,眼睛閉上,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匡語湉一下就崩潰了,她滿臉是淚,哭著去拉扯他的手腕,寧凜,你放手,快放手啊 醫(yī)護人員無言地看著眼前獨臂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經(jīng)驗告訴他這男人雖然看起來很虛弱,但一時半會應(yīng)該死不了,結(jié)果被他們這么一搞,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 最終江喻上前分開了他們。寧凜被送進了急救室,他們坐在外面的走廊長椅上等待。 急救室門口人來人往,跟電視劇里一點也不像,匡語湉和江喻坐在木椅上,兩個人都垂著頭不說話,和周圍的焦灼比起來有些格格不入。 頭頂白花花的光落在光潔的瓷磚上,反射出冰冷的一道光弧,生和死在這里看起來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寂靜里,江喻忽然開口:我想起你了。 匡語湉抬起頭,看著他,眼睛很紅。 江喻挺了挺腰板,滄桑的臉上閃過追憶,他回想,說:很久以前,大概是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我記不清了,阿凜給我看過你,那會兒你還是個高中生。 他的聲音傳到匡語湉的耳朵里,卻隔著層?xùn)|西似的,她看著就快失去理解能力了,含糊地嗯了聲。 你和那時候不一樣了,我見了你幾次,都沒認出來。江喻搖搖頭,露出頭頂幾縷花白的頭發(fā),我早就該想到是你的。 不怪他,那個籃筐下的女孩長的什么樣,江喻忘記了,姚起東也忘記了,畢竟真的已經(jīng)過去太久。 江喻說:阿凜是個挺狠的人,對敵人狠,對你也狠,但他最狠對待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他仰起頭,問:那些事,他和你說過了吧? 匡語湉手握著,微微點頭,無聲地用唇形做出冰毒兩個字。 江喻用手遮住眼睛,傴僂著身子,他看起來仿佛一下蒼老了好幾歲。 那東西會影響腸胃功能,從食欲減退、胃部脹痛開始,慢慢發(fā)展成胃炎、胃潰瘍,甚至胃癌。 他一句一句地說著,匡語湉坐在他身邊,麻木地聽。 聲音進到她耳朵,但好像進不到她的腦子,江喻的音量不算高,但字字句句都清楚地穿過嘈雜,落到她的耳中。 寧凜是被逼的,沒辦法,逃不過的。他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沒有人樣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長期壓抑的環(huán)境和刀口舔血的生活,還有這幾年的吸毒經(jīng)歷讓他變成了一個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瘋子。 他越來越暴躁易怒,陰晴不定,記憶力下降和食欲消退只是最初的征兆,隨著戒毒治療的深入,他自身的信仰和對毒品的渴望產(chǎn)生了嚴重的碰撞,有一段時間甚至出現(xiàn)自殘傾向,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他會拿刀劃自己,或者用頭去撞墻。 所以他們把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收起來了,在治療室內(nèi)的墻上和地上都鋪上了厚厚的海綿。 有的時候,逼不得已,他們會把寧凜捆在床上。 那時候他的免疫系統(tǒng)和器官功能已經(jīng)受到了損害,他們害怕他出現(xiàn)腦淤血或腎衰竭,更可怕一點,感染尿毒癥,或者直接心臟衰竭。 江喻日夜擔(dān)心,只想他能好一點。但寧凜毒癮發(fā)作的時候,完全就是頭野獸,那種可怕又可憐的模樣連江喻都不愿意去回想第二次。 他后來已經(jīng)在求他了,阿凜!撐過去,你不要忘了,你說你想回家,你說還有人在等你! 寧凜明明答應(yīng)過他,會活著,會活出個人樣。一日三餐,七情六欲,長命百歲。 現(xiàn)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算怎么回事! 江喻感到心痛,他的心都快痛死了,他很多次都恨不得去老街找到那個女孩,不背遺書給她聽,就把她帶過來,她要是不肯他就綁著,槍頂在她腦袋上逼著,讓她看看寧凜,什么都不用做,就陪著他。 但寧凜不同意,他也有清醒的時候,次數(shù)不算很多,但只要清醒了,他就會變得很安靜,也很執(zhí)著。 他不許任何人去動匡語湉,他說他現(xiàn)在這個鬼樣不配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但他很想她,寧凜想匡語湉想得快死了。 有一次他清醒過來,忽然叫了我一聲,對我說老師,我想要一幅畫。 江喻無聲地嘆了口氣。 省廳犯罪研究室的側(cè)寫師特地趕到了寮州,和寧凜進行了很久的交流,然后把一副人物畫交給了他。 畫中人是個女孩,眉眼清麗,扎著高馬尾,回頭對畫外的人笑。 可寧凜接了畫,卻說:好像不太像。 側(cè)寫師接了任務(wù)來的,要他說哪里不像,他再好好修改。 寧凜盯著那畫看了很久,最終搖搖頭,說:算了,就這樣吧。 江喻去看他,他把畫放在枕頭底下,躺在床上睜眼看天花板。 臉上掛著一個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表情,老師,我感覺我好像忘記她長什么樣子了。 他拍了拍枕頭,好像挺像的,又好像不太像,他把畫給我看的時候我都懵了。 江喻能理解,這不一定是毒品給他造成的影響,他說:忘記一個人長什么樣很正常,都這么久沒見到了。 可不應(yīng)該啊。寧凜搖搖頭,我怎么會忘記她長的什么樣子呢,不可能啊。 江喻說:女大十八變,況且這么長時間了,她肯定和當(dāng)初你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 寧凜一愣。 他沒說話,伸手又把那畫拿出來。 半晌,他搖搖頭。 不會的。他沉聲道:她不會變的。 江喻說:毒品對阿凜的身體器官造成了不可逆的急慢性中毒損害,他的機體功能已經(jīng)無法完全恢復(fù)了。 匡語湉低著頭,很安靜。 她聽見了,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甚至江喻說的那些話在她聽來都覺得無關(guān)緊要。 吸毒又怎么樣,發(fā)瘋又怎么樣,他就算可能早就是個廢人了那又怎么樣! 海洛因還是冰毒,這重要嗎?重要嗎! 匡語湉深深吸氣,低聲說:我只想要他好好活著。 江喻偏過頭,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地戒掉毒品,那些戒毒成功的人,只是因為他們內(nèi)心渴望的東西比對毒品的渴望還要強烈上一萬倍。他那時候想重新見你想得快瘋魔,比吸毒還渴望,你才是他真正的毒品。 說完,江喻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遞給匡語湉一張銀行卡。 這男人是真不懂浪漫,留的遺書里不會講好話,給的遺物也簡單粗暴,就只是錢。 如他所言,不算多,但這已經(jīng)是他畢生的積蓄。 就幾萬塊,你先收著吧,密碼是你生日。 匡語湉沉默著接過卡。 江喻又說:我馬上就要走了,以后我會定期往這張卡里打錢,一直到我去世那天。你 他猶豫了一下,面露難色,似乎覺得這要求很強人所難,但還是豁開面子繼續(xù)說下去,你不要嫌棄阿凜,他真的吃了很多苦,不管以后你們會怎么樣,你多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吃點東西,可以嗎?就算我這個老頭拜托你了。 匡語湉握著卡,聲音發(fā)澀,不用您打錢,我有工作,我 江喻搖頭,這是父親給兒子的,不是雇主給護工的,你不要反駁我。 他做了很多年的教授,言語之間有種不怒自威,匡語湉也很疲憊,沒有再和他爭執(zhí),默默地收起了銀行卡。 又過了一陣子,急救室門開了,醫(yī)生走出來,問:哪位是家屬? 江喻和寧凜一同上前,江喻搶了先,說:是我。 醫(yī)生對著結(jié)果開始例行公事般說著,語調(diào)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匡語湉捏著手指聽得很恭敬,宛如聽班主任訓(xùn)話的學(xué)生。 醫(yī)生講的很多詞匯被她忽略,聽到的就只有幾個關(guān)鍵詞,在腦海里作響。 胃潰瘍、持續(xù)嘔血、肝損傷 和這些一比,軟組織挫傷反而是最輕微的。 江喻皺眉聽著,醫(yī)生講去講去,身邊的人忽然轉(zhuǎn)頭走了。 她腳步快速,行走匆忙,差點撞上聞訊趕來的姚起東。 姚起東閃身讓開,想去拉匡語湉的手臂,沒拉著,扯著嗓子問:喂,阿凜沒事吧? 匡語湉不回答,悶頭往病房走。 她來到病床前,寧凜的這些癥狀還沒到進ICU的地步,但病房里也只有他一個病人。 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眉心緊蹙,仿佛又陷進了黑暗的夢魘里,又仿佛幽靈飄蕩在地獄烈火中,不得往生。 匡語湉不知道他夢到了什么,搬了把椅子坐他身邊,靜靜等他醒來。 她腦子里渾渾噩噩的,但很清醒,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到那晚自己查的手機資料,講到了緝毒臥底的問題。 那幾條回答里有一條很醒目,就說緝毒臥底真慘,對他們來講,殉職可能才是最好的下場。 死了好,不用活受罪,不用擔(dān)驚受怕,不用有家不能回。 匡語湉想哭,但再哭不出眼淚,她的心已經(jīng)疼到快沒感覺,呼吸深深淺淺,肩膀一聳一聳的。 一只手伸過來,撫上她秀氣的眉,指腹順著眉毛滑向眼睛,抹去了她的眼淚,原來她還是哭了。 別哭了。 匡語湉攥著寧凜的手,一抽一抽的,她說:我還以為你,你又 寧凜笑了,問她:怕我死?心疼我了? 匡語湉抽著鼻子,我知道你有苦衷,沒關(guān)系的寧凜,都過去了。 全都過去了。 他脫離沼澤,重回人間。 他們還有很光明,很美滿的余生。 可是,真的全都過去了嗎? 程寄余、寧冽、賀望岐還有很多在天上的無辜的人,他們真的都過去了嗎? 寧凜睜著一雙好看的眼睛,他沒了力氣,因為沒有力氣,所以再也撐不住偽裝。他其實早就一無所有,悔恨和痛苦日日夜夜折磨著他,有些事被瞞過去了,可他的良心過不去,良心欠的債,這輩子都難還清。 但他覺得,他至少還有匡語湉,他被她當(dāng)成寶貝,她給了他無限的英勇,也讓他生了無限的怯懦。 寧凜干燥的指尖握著她的手,手背上還插著針管。他的嘴唇很白,泛著一層干皮,輕聲說:我殺過人,很多人 匡語湉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點頭道:我知道,他們都是壞人。你是警察,是警方派去緝毒集團的臥底。 寧凜苦笑,他的聲音很低很低,語氣里有種放棄的頹然。我第一次殺人,殺的是唐騫手底下的一個叛徒,但他其實只是個學(xué)生,為了替他媽治病,逼不得已才做了這個。他被警察抓了以后,扛不住審訊把唐騫的手下給招了后來他媽要死了,他非要回醫(yī)院見她最后一面,前腳剛進的醫(yī)院,后腳就被帶到了我們面前。 唐騫自認為自己是個仁義者,只把毒品當(dāng)生意,他喜歡念佛經(jīng),手上常年戴著佛珠,珠子被他摸得油亮,他看起來慈眉善目,長的也是每個慈善家千篇一律的仁慈面孔。 可他做的事情真不善良,所有的血腥都讓賀望歧那條狗做了,賀望岐是他的劊子手,但每一個死亡的號令都是他親口下的。 那天賀望岐照例要清理門戶,唐騫卻阻止了他。 他把槍丟給寧凜,話很溫柔,說:小寧,來,練練膽量。 那學(xué)生已經(jīng)心如死灰,他早知道他媽已經(jīng)死了,也清楚自己這些年的交易量足夠讓自己判個死刑,左右都是死,反而不怕了。 他看著寧凜,眼神很淡,你想殺就殺吧。 賀望岐嗤笑,還挺傲。 唐騫看著那學(xué)生,忽然說了句,和阿程挺像的。 阿程,就是那個死在西南邊陲的臥底程寄余。 他的死因是自殺。 程寄余在唐騫身邊待了很多年,大抵是實在想念家人,在最后一次遞出消息后,他小心翼翼地回去看了眼妻子,只是一眼,就一天,沒想到被賀望岐給發(fā)現(xiàn)了。 程寄余當(dāng)初加入他們團伙,說他和妻子的感情早就已經(jīng)破裂了。 賀望岐起了疑,順著這條線去查,很快就查出來他是臥底。 他勃然大怒,把程寄余的妻子和孩子都給綁了,程寄余剛開始還不承認,企圖以此保全妻兒,但賀望岐那個變態(tài),當(dāng)著他們的面就要強jian他的妻子,還逼著他的孩子吞碎玻璃。 小孩兒滿嘴是血,渾身抽搐,看著他一直叫爸爸。 賀望岐拿過槍,槍口朝著他們母子,上了膛,遞給程寄余。 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就殺了他們。 而此時,唐騫就端坐在上位,宛如一個局外人,默默看著這一出鬧劇。 是的,鬧劇。 他是個仁慈的魔鬼,在他的眼里,殺人只是一出鬧劇。 程寄余很痛苦,手指顫抖著,渾身發(fā)冷。 他試圖冷靜,試圖理智,但根本沒有用。 最后他選擇了妥協(xié),他放下槍,跪在唐騫的面前磕頭,承認了自己是臥底,求唐騫放過他的家人。 可把頭都給磕出血,粘稠的液體糊了眼睛,唐騫還是不說話,看他的眼神跟一條狗沒有兩樣。 妻子和孩子不知何時被帶了出去,空曠的房間只有他們幾個人。 程寄余絕望了,他拿著槍,抵著自己的太陽xue,對唐騫說:求你。 唐騫笑了聲,意味不明。 這聲笑代表著他在這場游戲是絕對的主宰,絕對的贏家。只要他想,警察就斗不贏他。 程寄余扣動扳機,砰一聲,血腥四濺,他倒在地上,抽了好一會兒,終于死去。 賀望岐嫌棄地踢了踢他的腿,哥,他老婆孩子呢,怎么辦? 唐騫像是看累了,打了個哈欠,隨意道:你處理吧。 程寄余自殺了,他的父親被槍殺了,妻子和孩子被熱水活剮了。 而現(xiàn)在,輪到寧凜了。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那學(xué)生的腦袋,寧凜握著槍,對死亡是那么恐懼,恐懼到作嘔。 賀望岐嘲諷地看著他,怎么,舍不得? 話鋒一轉(zhuǎn),又說:還是說,你也是條子? 這話說完,唐騫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坐直身體,打量著他。 賀望岐:哥,我早說了,寧冽他 砰。 剎那間,鮮血噴濺,在寧凜的臉上開出一朵鮮艷的紅花。 學(xué)生倒在地上,很快死去。 原來從活人到尸體,只需要那么短的時間。 唐騫很滿意,松了身體,沉聲道:望岐,你別總跟小寧不對付。 寧凜拿著槍的手放下,神色很冷漠,但胃里翻涌出一陣陣絞痛,手里的槍變得很燙手,脊背卻爬上陣陣冷氣,渾身有種脫了力的疲憊和痛苦。 他想吐,但不敢吐,只死死看著學(xué)生的尸體。 其實警校里有教過,第一次殺人,不應(yīng)該仔細地去看尸體,否則極有可能會出現(xiàn)嚴重的心理問題。 但寧凜沒辦法不看,那學(xué)生死的時候臉著地,正好朝著他,死不瞑目,眼里依稀可見他的倒影。 那一刻寧凜就知道,他遲早要下地獄。 或者說,他已經(jīng)在地獄了。 彌漫的硝煙散去,寧凜盯著自己的右手,這只手剛剛輕輕動了一下就結(jié)束了一個人的生命。那個人應(yīng)該也有朋友,有親人,有值得自己敬重的老師。 可能也有自己的小葡萄。 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 是他開槍殺了他。 寧凜在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他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不得好死,沒想到命大,沒死成。報應(yīng)也很輕,只是沒了這只開槍的手,這么一想,老天爺也沒多公平。 匡語湉趴在他的胸膛前,默默搖頭,她說:不是的,寧凜,那些真的都過去了。 寧凜的眉宇里有著久久不散的陰冷,他問:你會害怕我嗎? 匡語湉把頭埋在他的肩窩里,說:不怕。 他變成什么樣子,她都不會害怕。 寧凜的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深,他笑了笑,舉起自己的左手,安撫一樣地拍拍她的脊背。 他的話很淡,也很冷,他說:可你知道嗎,就算是被逼無奈,我也確實殺過無辜的好人。 匡語湉一下愣住。 她不自主地抬起頭,被寧凜一把按住,死死摁在肩上。他不讓她看到他的臉龐,也不讓自己看到她的表情。 當(dāng)年那個開槍擊殺寧冽的狙擊手,我親手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