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走不了。 她以為她能走,但她發(fā)現(xiàn),她根本走不了。 * 下雪了。 小小粒的雪花從天際落下,被路燈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天色黑透了,只有路邊小盞的燈還攢著光亮,催促行人趕緊歸家。 青石板路上傳來腳步聲,顫顫巍巍的人影停留在匡語湉的身后。 “葡萄啊,下課了怎么還不回家?” 老嫗站在幾步外,懷里抱著籮筐,眼睛還是混濁的。 她身上的朽氣太重了,讓人感覺可能下一秒就會離去。 “還在等大寧嗎?別等啦,阿婆看到他已經(jīng)回家啦。” 匡語湉沒出聲,長風把她的頭發(fā)吹亂,掀起來,露出蒼白的臉,她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雪里,站在風里。 老嫗又問:“葡萄啊,小寧呢?阿婆好久沒看見他了。你們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是去了哪里,怎么還不回來?” 這個問題,匡語湉是知道答案的。 她諷刺地笑一笑。 雖然現(xiàn)在看來,這個答案和她當初預(yù)想的一樣,是錯的。 “他被他mama帶到美國去了,不回來了。” 老嫗啊了一聲,滿臉失望。 匡語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最后的夜晚。 那晚的月光很溫柔,但說出口的話很鋒利,滿滿的都是少年人的意氣用事。 那時候他們不夠成熟,不懂得如何和自己年少的戀人用最舒服的方式相處,只一股腦的把情緒都給對方,不管對方是否招架得住。 匡語湉記得,他們吵了場架,原因僅僅是寧凜穿了一件別的女生送他的衣服。 那衣服上繡著“NL”,藏滿了少女懷春的心事,只有蠢直男才會以為這是品牌的LOGO。 匡語湉氣得想把他的衣服扯下來丟掉,“別人送你禮物你就收?!” 寧凜叫苦不迭,“我過生日嘛!而且這不就件普通T恤?你到底在生氣什么?” “生日禮物?你……”匡語湉跺腳,“你就想也不想地收了?” 寧凜覺得自己真冤枉,他舉起雙手,“我也回送給她了啊?!?/br> “……” “我沒白拿人家的?!彼÷暈樽约恨q解,完全搞錯重點,“我回禮了?!?/br> 匡語湉神經(jīng)都開始作痛,咬牙問:“你回了什么?” “不知道啊,姚起東去買的,我就出了點錢。好像是香水吧,她還挺喜歡的?!?/br> “……” “小葡萄,怎么不說話——我靠,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是謀殺親夫啊我靠!caocaocao,住口,別咬了!——” 那會兒寧凜快畢業(yè),按理說在警校待了這幾年,性格怎么也得穩(wěn)一點,但他偏偏還是邪得很,行事風格一點也不像能干刑警的料。 邪就算了,對待感情反倒只剩下一根筋,別人能想到的細枝末節(jié)他永遠想不到,常常把匡語湉氣個半死。 “你這個傻瓜,直男!你走,你走,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都煩死你了?!?/br> 匡語湉把他推出門,說了很多負氣的話,要他想清楚自己哪里錯了再來找她,寧凜保持著沉默,用一種困惑不解的眼光看著她。 他是驕傲的,甚至是桀驁的,唯獨在感情上留了脆弱。他是真想不通就一件衣服而已,為什么能惹匡語湉生氣。她生氣,他可以道歉,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 不就一件衣服么,她喜歡他送她都行。 匡語湉被他的眼神看得差點心軟,但眼光一拐,看到那個“NL”,立馬又重新生起氣。 明明是她的男朋友,怎么還被人心心念念惦記著。 那個女生,討厭死了。 他也是,討厭死了。 匡語湉那時想的,只是要寧凜來哄哄她。她是沉浸在愛情里的小女生,偶爾做作偶爾無理取鬧都是在跟男朋友撒嬌罷了。 她無非就是喜歡他哄她的樣子。 沒想到從那以后,他真的消失了。 她讓他走,不要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沒出現(xiàn)。 …… “葡萄?!?/br> 匡語湉抬眼看著老嫗。 老嫗滿是皺紋的臉露出慈愛的笑意,“阿婆這兒有好吃的果子,你讓小寧回家,阿婆給他做果子吃。” 匡語湉的眼睛酸到了極點,緩緩眨了一下,輕聲說:“阿婆,小寧哥哥不回來了?!?/br> 老嫗攥著籮筐,歪著腦袋想了想,她舉起手,指向樓道里某扇亮燈的窗戶,“他回家了,小寧在家啊,阿婆看到了。” 匡語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眼底零星的笑意也凍住。 她僵直著身體,聲音很啞,“阿婆,那是大寧,是寧凜?!?/br> 老嫗一愣,“是大寧?大寧回來了?” 匡語湉點點頭。 她的身影在路燈之下,被拉得細細瘦瘦,和著風雪一晃一晃,像隨時都會飄走。 老嫗靜靜地看著面前纖弱的女人,她的眉眼看起來很悲傷,但始終沒有落淚。 老嫗拍了拍腦袋,想起什么,驚呼:“誒,不對,大寧,大寧不是死了嗎?” 她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費力地想著,從亂糟糟的腦海里掏出一點點往日的殘余。 “說他要搶人家的錢,還打死了個警察哩!就死掉了!是不是啊葡萄?” 是不是啊,葡萄? 老嫗的話一下讓時光倒流,讓她回到了二十歲,回到了那段痛苦的歲月。 所有人都問她,葡萄啊,到底是不是? 那個老街里最飛揚驕傲的年輕人,忽然某天在云桐街持槍搶劫,瘋狂之下開槍殺死警察,挾持的人質(zhì)有哮喘病,驚嚇之下昏死過去,出于無奈,狙擊手開槍將他當場擊斃。 他自己就是警校的學生,怎么還會開槍殺死警察呢? 他是不是本性如此,分明就是臭水溝里的老鼠,非要裝出道貌盎然的好人模樣。 他騙了我們所有人,是不是? 他是殺人狂,他是個瘋子,是個變態(tài),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br> 匡語湉手掌蓋住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從喉頭里發(fā)出輕聲嗚咽。 她像要把這八年的絕望都放在這一句回答里。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不是這種人啊。 寧凜怎么會是這種人呢。 那是她的寧凜,她最愛的寧凜,考上警校,發(fā)誓要做一個好人的寧凜啊。 匡語湉失聲痛哭。 “不是的,他沒有!是你們錯了,你們弄錯了?。 ?/br> 她的心口泛起絞痛,等得太久了,她甚至忘記自己最開始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堅定地相信他。 也許不需要為什么,相愛的人本就不需要為什么。 眼里的淚一顆顆落下,喉嚨里的嗚咽漸漸變成小獸般的嘶鳴。 匡語湉的肩膀劇烈顫抖著,緊緊捂著口鼻,淚水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