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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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八點多,天很黑。 老街的冬夜有種嚇人的肅靜。 孫郁可快六點的時候給匡語湉發(fā)消息,告訴她匡思敏拿了冠軍,已經(jīng)回了學(xué)校。 匡語湉沒回消息,她腦海亂糟糟的,腳下往前走著,一直走著,不知怎么回事,又來到那扇熟悉的門前。 老街在幾年前被政府征遷,但因為規(guī)劃問題,只拆了街東面,再按照部分人的要求,征詢意見后進行原址重建。因此一條街上,東面是新樓,西面仍舊是保留著老街原本的模樣。 這些年新舊交替,政府建設(shè)做得好,平地起高樓之后,老街的熟面孔所剩無幾,來來往往的幾乎都是生人。 不像從前,街坊鄰居都認識,那時匡語湉的家在街東面,寧凜的家在街西面,長街很窄,東西兩面其實只差了幾米。 寧凜喜歡拿石頭敲她的窗戶,她家樓層低,離地面就兩三米,他個頭長得高,在底下伸手接她,將她接個滿懷,然后趁匡母熟睡后騎自行車帶她去老街街頭的夜市,夏天吃冰淇淋,冬天吃小餛飩,有時候還會有彩虹棉花糖和手工捏的糖人。 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他往往會將車騎得飛快,在她的尖叫聲中穿過爬滿紫藤花的長巷。老街的煙火氣沾了他滿身,但他的味道依舊好聞,是屬于男生特有的熱騰騰的氣息和洗衣液清爽的味道,貫穿她此后許多年。 …… 匡語湉踩著樓梯上樓。 樓道很安靜,除了一個坐在馬扎上正在編籮筐的老嫗發(fā)出的響動,與死寂并無二致。 老嫗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看著面黃肌瘦,細瘦的手臂搭在籮筐邊,沒多少rou。見到有人上來,被驚嚇到,蜷了蜷身子,瞇著眼睛去看匡語湉,認出了她,“哎呀”一聲。 這也是老街的舊人,老嫗靠販賣手編籮筐謀生,從前時常搬個小馬扎,坐在街頭巷尾,照著暖洋洋的日頭,一編就是一個下午。 每到夏天,年幼的匡語湉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會用沙啞的嗓音叫住她,摸進屋里,從老式冰箱中拿出一根赤豆冰棍遞給她,拍拍她的頭,問出一個問了千百遍,但次次都在重復(fù)的問題—— “葡萄啊,什么時候嫁給大寧哥哥?”老嫗笑瞇瞇的,摸著手里的籮筐,手指像干枯了的樹皮。 “要記得叫奶奶去喝一杯哩?!?/br> 老邁的聲音響在耳邊,匡語湉驚覺回神,低下頭,對上一雙混濁的眼睛,“什么?” 樓道有蒼白的頂燈,照在老嫗的發(fā)間,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籠著半世的滄桑。 老嫗比之前看起來更加蒼老,身軀也更傴僂。已經(jīng)沒人記得她是怎么來到老街的,來來往往的異鄉(xiāng)客里,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每日只埋頭編筐,換點零錢討生活。 聽說她前些年身體差下去,眼睛看不太清東西了,精神也大不如前,原本就有些癡呆,現(xiàn)在瞧著越發(fā)嚴重。 “葡萄,阿婆記得你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就是大寧了,以前給你吃冰棍,你都要留著給他的,這街里街外的,就你最疼他?!崩蠇炚f,“你現(xiàn)在這么大了,幾歲了哇?和大寧結(jié)婚了沒有?生了幾個娃娃?” 一疊聲的問題,問得匡語湉一怔,她有些茫然,在深沉的黑夜里鮮少地恍惚了。 她幾歲了……她好像很久都沒過過生日了,也不再刻意去記自己的年齡。 剛才老嫗這么一問,她幾乎脫口而出那句“二十歲”,卻轉(zhuǎn)瞬清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 時間比她想的還要殘忍,她想起今早對著鏡子化妝時,瞥見的眼底細紋和眼角的魚尾紋,提醒著她她已經(jīng)不再年少。 匡語湉?fù)蝗槐灰环N很軟卻很綿延的悲傷攫取住心臟。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人的身影,她那時還是二十歲的模樣,那人也還會騎著自行車,在她家樓底下用石頭敲開窗戶,然后一把接住她,帶她穿街走巷。他明明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卻要她的記憶停留在二十歲,停留在他離開的那一刻。 匡語湉揉了揉眼底,躊躇了會兒,說:“快了,等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叫您來喝酒?!?/br> 老嫗笑著點頭,感慨道:“結(jié)婚好,結(jié)婚以后生娃娃。莫要吵架哩,兩口子過日子最講和氣,有什么事好好說。別再把大寧趕回家了,等他回來,阿婆好好說說他,讓他給你認錯,你快接他回家,他可想你哩?!?/br> 說完,她低下頭,露出腦袋旋兒,手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一張綠色便利貼遞給匡語湉。 方方正正的一張紙,上面寫著“人口普查工作,方便請聯(lián)系……”,后附一串手機號碼。 老嫗糊里糊涂的,說話很慢:“葡萄,阿婆給你留個號,下課了找阿婆,阿婆給你買冰棍。” 匡語湉接過,把那張紙舉到眼下打量,仿佛有些眼熟,似乎不久前她也在這扇門前見過它。 不同的是那張紙是黃色的,這張是綠色的。 匡語湉抿唇,側(cè)頭看著身邊緊閉的門。 門上哪里還有什么黃色便利貼。 匡語湉站立片刻,一股不安和顫栗席卷了她,她眼前都是回閃的碎片,有醫(yī)院里遇到的那個獨臂男人,也有聽到的一口一個“阿凜”,甚至還有宋老師的兒子,他稚嫩的聲音說著“有個怪物叔叔在學(xué)校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匡語湉強迫自己壓制下心中的期待,指著緊閉的大門,澀著聲音開口,問:“阿婆,這扇門上的紙呢?” 老嫗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說:“給人拿走啦?!?/br> 匡語湉屏住了呼吸,心口被什么慢慢攥緊了,所有的期待和渴望快要壓不住,她立在那兒,幾乎無法思考。 她迎著老嫗的目光,掐著嗓子問:“誰拿走了?” 老嫗的眼里有些疑惑,偏著頭回想。寂靜的夜里,他的眼睫微微顫動,這細小的動作落在匡語湉的眼里,都顯得太過清楚。 撲通,撲通,她的心跳開始加速。 有什么撞擊聲在心口,快要破出,又好像有誰拿著一把錘子,正在緩緩敲擊她的心臟。 良久。 “啊,我想起來了?!崩蠇灮腥?。 “還能是誰呢,阿婆說了,夫妻不吵架,吵架傷和氣。大寧都等你很久啦,你快去接他回家?!?/br> 周遭一切都很安靜,唯獨剩下她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走廊,被夜色模糊了音。 “這上頭的紙就是大寧拿下來的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