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夫人，晚宴已經(jīng)開始了，您的外公正在臺上致辭，老爺說您如果方便可以同去觀聽。”女傭推開花紋繁復(fù)的對開門，喊停了已吃下半塊牛排的桑絮。

    桑絮用半杯紅酒洗去舌尖的腥氣，起身前拿方巾擦拭唇角，動作輕微，仍不可避免在月白布料上沾去紅唇印記。

    “走吧?！鄙Ｐ醮故謱⒎浇韥G在地上。

    她這次沒有走在女傭前，是女傭帶路將她順利地送到周長柏身旁。

    桑絮這才發(fā)現(xiàn)，中式別墅的宴會廳竟做成西式風(fēng)格，沒有圓桌，也沒有餐位，只在長方的大廳左右兩側(cè)各豎列一張巨長無比的長條桌，桌面鋪著米色墊布，上面擺滿了各類精致的食物和顏色不一的酒水。

    但此時(shí)無人去取餐或進(jìn)食，他們都身朝大廳最前方站立，面帶微笑地看著那個(gè)金碧輝煌的小舞臺上，南安市政常委丁學(xué)訓(xùn)正上演的一出冠冕堂皇與情真意切糅合并存的演講。他們各個(gè)穿著華服，半小時(shí)前趾高氣昂地入場，現(xiàn)在又在這里極有默契地鼓掌歡呼，不時(shí)為捧場發(fā)出心口不一的笑。

    “來了。”周長柏看向桑絮。

    桑絮垂下眼睫掩住心中的漠視與不恥，再抬眸看周長柏時(shí)，已掛出合情合理的微笑，“嗯。”

    “食物還合胃口嗎？”周長柏壓低了關(guān)心的聲音，說話時(shí)偏頭湊近桑絮。

    桑絮搖頭，“一切都很好，謝謝?！?/br>
    周長柏聞言展笑。他似乎還要再說話，但丁學(xué)訓(xùn)已然將眾人的目光引至他和桑絮身上：“剩下就不要聽我這個(gè)老頭子一直侃侃不停，啰啰嗦嗦，得把時(shí)間留給這對新婚燕爾的小兩口。”

    周長柏向臺上的人報(bào)以真誠喜悅的笑容，隨后紳士地向桑絮遞出右手，“走吧。”

    桑絮左手輕搭在上，兩人共同走向舞臺。

    周長柏在她邁上臺階、站于中央后收回了手，桑絮兩手交疊溫順地立在他身邊。

    “給大家介紹，這是丁老先生的心頭至寶，也是我的妻子，桑絮。”周長柏面向桑絮笑得溫柔。

    桑絮交疊在腹前的雙手沒有松開，藏在右手掌心的左手大拇指，指甲蓋幾乎要嵌到手心rou里頭，但這不影響她向臺下諸多觀眾展露恰到好處的笑顏。

    “以后就不是桑小姐，是周太太了，這還得多謝丁老先生狠心割愛?！敝荛L柏說著真真假假的場面話，臺下人同樣是配合捧場的熱鬧。

    面朝舞臺高立的雙開門在此時(shí)被女傭推開，桑絮佯裝淡定、實(shí)則無處安放的眼神恰巧落向那處，于是便正好撞上來人的目光。

    陰郁的，冰冷的，漠然的，來自余暗的，她魂?duì)繅衾@、刻骨銘心、失去后才懂珍惜的人的目光。

    在這不可置信的一秒中，桑絮腦子瞬間蹦出無數(shù)繁雜認(rèn)知，可臺下不斷的掌聲與笑語正提醒著她最可怕的那個(gè)：不要傻，不要忘記自己在哪里，不要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不然，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那個(gè)人就是她。

    桑絮知道自己不該在此時(shí)怔愣，可她不可控地停滯下來，脖子，眼睛，四肢，甚至身體的每一個(gè)毛孔都直直地朝向那處，她不能動彈分毫地呆望那人，對視他沒有情緒的眼，觀察他面無表情收回視線的每一個(gè)細(xì)微動作。

    掌心傳出痛感，躲藏的大拇指指腹下濕潤蔓延，可這與她那顆快要跳出嗓眼的心相比，都太微不足道了，細(xì)弱的動靜和疼痛感無力阻止這一切。她終于沒辦法再裝作耐心去傾聽周長柏老套多詞的長句，她的耳朵嗡嗡鳴響，血液脈搏像是頃刻間一股腦地流竄去她的耳蝸，她再也聽不見其他，那和心跳一樣狂躁的震動聲幾乎要把她一口吞噬。

    “……你說是嗎？周太太?！?/br>
    身側(cè)的周長柏突然向桑絮遞出右手，劃過她手臂的溫?zé)嵊|碰終于將她從無盡恍惚混亂中驚醒。她后知后覺地垂下眼，臉上盡量擺出和之前相差無幾的笑，但面部僵硬的肌rou正不斷告訴她，這個(gè)笑該有多么不合時(shí)宜地難看。

    “是的?！鄙Ｐ醢咽种复罘旁谥荛L柏手前。

    她根本不知道周長柏都說了什么，一切只是發(fā)自本能又盡力智慧地配合。

    好在周長柏沒在她身上停留過多的時(shí)間，他很快結(jié)束了這場對桑絮而言毫無意義又芒刺在背的致辭，終于帶著她在一片掌聲中走下臺去。

    “剛到了一位重要客人，你和我一同去問候可好？”

    周長柏在她耳側(cè)輕聲詢問，桑絮偏頭看他，第一次細(xì)細(xì)斟酌他眼中神色，不敢放過萬一。她猜測周長柏是否調(diào)查過她，調(diào)查到了余暗，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則怎么會突然對她發(fā)出死亡邀請。

    心虛，這個(gè)矯飾作假的貶義詞此刻在桑絮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好?！辈徽撊绾危疾荒芫芙^。

    輕握的雙手在下臺后自然地?fù)Q成交纏的雙臂，桑絮就這樣挽著周長柏的手臂走向余暗。

    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她每一步都感覺到了疼痛和惶恐。她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心尖上，踏在刀刃上，走過的地方全都留下了由她赤色的、guntang的、奔涌不息的鮮血凝成的腳印。

    “如果你愿意和我做朋友，那真的太好了，絮果兒。”

    “絮果兒，不要和我這么客氣。”

    “絮果兒，放松，別怕。”

    “絮果兒，你說你還信什么佛，不如信我?！?/br>
    “考不上我就陪你再讀一年，也不是什么大事?！?/br>
    “別怕了，絮果兒?！?/br>
    “你才是我的家?！?/br>
    “桑絮，一開始就是你先來找我的?！?/br>
    “你要知道，除了我，沒人還會愛你?！?/br>
    “如果你失去我了，你就什么都沒了。”

    “你不會遇見比我更愛你的人?！?/br>
    “桑絮，我不會永遠(yuǎn)對你例外?！?/br>
    “如果可以，桑絮，我真想殺了你。”

    ……

    過去的回憶如無孔不入的空氣一般全方位地包裹了桑絮，或喜，或悲，或遠(yuǎn)，或近，或?qū)櫍驐?，或瞬間，或永恒，男孩依然是英俊的、溫柔的，盡管記憶里偶爾會出現(xiàn)冷漠、兇狠的偏差，但他看她的眼神從未變過，他用長情的陪伴釀出最繾綣醇厚的愛意，然后全都給了她。

    她那時(shí)不懂，唯一真的無與倫比。所以漸漸成熟的她也漸漸開始寢不成寐，夜夜輾轉(zhuǎn)，那無數(shù)個(gè)難眠的夜和慢慢泛出青白的破曉，一筆一筆記錄了她最難自持的纏綿悱惻。

    遺憾與惋惜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美化記憶，幫助心存悔意的人完成自我欺騙。比如桑絮，她此時(shí)就被大腦中的海馬體完全控制，以至于生出莫須有的堅(jiān)定：面前這個(gè)陌生男人，他絕不是余暗。

    余暗不會像他一樣，像個(gè)徹頭徹尾的陌路人一樣，禮貌、清醒、波瀾不驚地問候她，還笑著對她說：

    “你好，周太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