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東陽擎海
四:東陽擎海
裴花朝離鄉(xiāng)背井出嫁,成親那日無有親友到場,在客店很快完成親迎禮。 她一身青色嫁衣,在喜娘扶持下,坐上擱在地面的馬鞍,前方是一重重錦繡坐帳,坐帳另一頭新郎崔陵吟頌去障詩。 “夜久更闌月欲斜,繡障玲瓏掩綺羅……” 他頌畢詩句,童男童女便上前,撤下橫亙兩人之間的坐帳。 裴花朝低眉垂睫,低不下突突的心跳,眼角余光中,身前坐帳一點一點給挪開,前方影影現(xiàn)出一紅衣人。 那便是崔陵了,父親給她定下的夫婿,今生今世她將與之白首,扶持到老的良人…… 此時是新人相見時分,裴花朝粉腮guntang,羞怕與好奇在肚內(nèi)交戰(zhàn),終究乍著膽子,抬眸往對過一掃。 這匆匆一瞥,她捕捉到崔陵大致相貌,算得上唇紅齒白,一表人物,只是大喜之日,臉上笑影勉強。 看來崔家祖母病情堪憂,裴花朝忖道。她與自家祖母感情深厚,以己度人,輕易想見崔陵此刻煎熬。 她思量過門后,要善盡妻子本份為崔陵分憂,人則隨著喜娘扶引,向唐老夫人辭別。 唐老夫人在座上緩緩叮囑她:“要勤謹供承翁姑,敬奉夫主如賓……”此刻老夫人不復(fù)平日矜持內(nèi)斂,笑中帶淚,話聲亦有些哽咽。 裴花朝跪在地上,默默握住唐老夫人的手,淚光閃爍。其實婚后數(shù)日,崔家便會接老夫人到宅中奉養(yǎng),然而今日此去,祖孫再相見,她便不能再只是唐老夫人的孫女,還要為人媳、為人婦,融入全然陌生的家庭,為此十分不安。 她依依不舍含淚登上婚車,一路上滿心感傷,渾未留心身外事,但覺過不多時,婚車停下,喜娘提醒已至崔家。 “咦,這便到了?”裴花朝問道。 “是。” 寶勝不時行“障車”嗎?裴花朝疑道。 大虞風(fēng)俗,新郎接新婦子回家途中,向例有人“障車”攔路,對迎親隊伍唱歌跳舞,拿到財帛酒食才肯散去。雙方一番應(yīng)對下來,要耽擱不少工夫。 她下了車,經(jīng)過一通繁瑣禮儀,末了進到崔家某處院子,在圓房用的青廬布棚拜堂卻扇。 這一路行禮下來,裴花朝漸漸覺得了,今晚婚禮誠如她婆母孟氏擔(dān)保,張燈結(jié)防,陳設(shè)隆重,但觀禮親朋殊無歡聲笑語,場面異常冷清。 也難怪,她忖道,崔家祖母重病,自然大家不好放肆作樂。 臨到行合巹禮,事情就真不對勁了。 彼時喜娘領(lǐng)她到崔陵跟前,遞來盛了合歡酒的半只瓢,她酒量極差,接過那半瓢小小抿一口便罷。才咽下酒漿,她聽到另一個喜娘勸說崔陵合巹。 崔陵低頭盯著地下一動不動,遲遲不接過喜娘遞上的半瓢,喜娘索性將半瓢湊到他嘴邊。 “起開!”崔陵抬手揮甩,打翻喜娘手上半瓢,連帶搧中人家頭臉。 觀禮的親戚終于有了動靜,七嘴八舌勸道:“大郎,忍耐則個?!?/br> “快完事了?!?/br> 喜娘摀住額頭挨打處,冷笑道:“奴不過受命辦事,大郎何必動粗?” 崔陵臉漲成豬肝色咬牙切齒,裴花朝問向她身畔那位喜娘:“怎么回事?” 喜娘只是干笑,幾乎同時,一陣雜沓靴聲由遠處度來,聽其聲勢,來人者眾。 崔陵面色由紫紅轉(zhuǎn)作青白,“他……他他他來了?!?/br> 其他人彷佛都知道怎么回事,齊齊面露懼色,一哄而散退出青廬,避到院里他處。裴花朝環(huán)視身畔,眨眼間,偌大的青廬布棚剩下她和崔陵。 不多時,來客踩著橐橐靴聲,挾帶火光進入院落。十名全副武裝的男子打頭跨進院子,崔家賓客悄無聲響,眼睜睜觀看他們長驅(qū)直入。 那批武人執(zhí)著火把走到青廬前,不聲不響分作兩隊,左右列開。他們服色并非正規(guī)官兵,行動時卻秩序井然。在他們夾道的路上,一個魁梧漢子不緊不慢,踱了過來。 那人身著盔甲,手里執(zhí)刀,兜鍪(頭盔)下,俊朗五官在火光映照下分外深邃。 裴花朝乍看那人便覺著面熟,再與他四目交投,但見一雙瞳眸湛湛光明,令人莫敢逼視。 “是你?”裴花朝失聲道:“飲子店的狂徒?!?/br> 狂徒咧嘴一笑,舒展的眉目匪里匪氣,隨后他眼珠轉(zhuǎn)向崔陵,“兀那崔陵,還債了?!?/br> 崔陵側(cè)身低眼,全不敢正視那狂徒,他嘴皮起了一陣顫抖,立刻波及周身。 狂徒轉(zhuǎn)身四望,洪亮的嗓子無須高聲,言語便回蕩院內(nèi)。 “諸位,全寶勝都曉得,當(dāng)年崔陵這鳥漢勾搭我情人成jian。我東陽擎海放過話,他撬我墻腳,我奪他妻房。今日,一報還一報。” 說完,他一個箭步伸出猿臂,抓過裴花朝。 裴花朝對于東陽擎海言語字字聽得清楚,卻無法置信。分明自己今日出嫁是為了替崔家祖母沖喜,怎地成了崔陵填還孽債的賠補品? 她六神無主,沒做理會處,直至東陽擎海觸上她手臂。 “別碰我!”她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本能對著東陽擎海捶打踢蹬,不遺余力要掙開箝制。 東陽擎海微軒劍眉,“有些意思?!毙χ砩蠋滋幇慈ァ?/br> 裴花朝登時使不上力,教那東陽擎海輕而易舉打橫抱走。 “救命!”她放聲求援。 院內(nèi)賓客數(shù)十來人視若未睹,一一別轉(zhuǎn)臉,彷佛她的驚駭恐懼,乃至于她這個人都是不存在的。 她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在滿院人里捕捉到一抹紅色身影,崔陵不知何時躲入角落,拱肩縮背遙遙看著她。 裴花朝病急亂投醫(yī),喊道:“郎君,救我。” 崔陵吃了一驚,火速背轉(zhuǎn)身去。 背轉(zhuǎn)身去。 他火速背轉(zhuǎn)身去。 裴花朝腦中一片空白,眼前不斷重覆崔陵轉(zhuǎn)身那刻。 這便是她終身歸宿,騙她過門做替死鬼,見死不救…… 東陽擎海經(jīng)她這一喊,似記起什么,略緩腳步,道:“崔陵,前債既清,準(zhǔn)你崔記商行重新開張?!闭f完,帶著從人魚貫步出前院。 眼看無人搭救,裴花朝在東陽擎海懷中掙扎,偏偏她拼盡吃奶的力氣,臨到實際發(fā)揮,不過是一陣蠕動。 她不肯放棄,道:“東陽擎海,冤有頭債有主,是崔陵搶你情人,并非我……” 東陽擎??匆膊豢此ё∪藦酵靶?,“夫妻一體,夫債妻償?!?/br> “這……你這是強搶良家婦女,有違王法……” 東陽擎海放聲大笑,俯視她說道:“我的小娘子,現(xiàn)今天下大亂,誰拳頭硬,誰就是王法?!彼皖^湊近她面龐,“這節(jié)骨眼還能講理,小娘子小嘴生得漂亮,舌頭也靈活。” 裴花朝見他視線停駐在自己嘴唇,神氣輕浮,慌忙將唇抿成一線,生怕他作出非份之舉。 東陽擘海哈哈笑,“放心,回山寨后,有的是時間?!?/br> 你這么說,誰能放心?裴花朝簡直要尖叫,突然靈光一現(xiàn),抓住東陽擎海話中蛛絲馬跡。 “回山寨?”她問。 “對,鎮(zhèn)星寨?!?/br> “魏嫗說,你是幫會頭子……” 東陽擎海嗤鼻笑道:“崔家人說話能聽,屎也能吃了。” 裴花朝背脊發(fā)涼,記起綠林山賊種種傳說,比如他們占山為王,攔路劫財,殺人越貨……比幫會還要無法無天,百無禁忌。 轉(zhuǎn)念她又生出一線希望。 如今世局浮動,四方城門無不駐守重兵,自己權(quán)且對東陽擎海虛與委蛇,到得他們經(jīng)過城門,大聲呼救…… “別指望搬救兵,”東陽擘海眼觀前方,健臂牢牢挾抱她,腳下大步流星,“我叫寶勝縣令往東,他不敢往西?!?/br> 裴花朝欲待不信,遠遠瞧見崔家宅外火光沖天,一會兒來到大門開處,門外又是一批鐵甲騎士持炬等候。 她腳底板一股涼氣直沖天靈蓋,宅外騎士加上東陽擎海身邊親隨,人數(shù)足達百來名。這么一行人三更半夜策馬街頭,聲勢浩大,竟無官吏前來查看阻攔? 這賊子在寶勝的確能一手遮天。 霎時她xiele勁。 自她遭到挾持,縱然使不上什么氣力,始終掙扎自救,這下停了抵抗,東陽擎海立時發(fā)覺。 火光照耀,他看得仔細,那叫他抱在懷中的崔家新婦子,嬌嫩的臉蛋額生細汗,神色凄惶,頗有幾分楚楚可憐。 然而兩人視線一旦撞個正著,這小娘子立時變了顏色,水眸燦燦盡是倔強防備。 東陽擎海揚起唇角,帶著她駕馬離去,百來名武士兵分兩路,前后簇擁。 夜幕下,上百鐵甲人馬馳過街道,馬群踩著馬蹄鐵敲打青石路面,聲若雷動;武士手上火炬穿透黑暗,如同一道道金色流星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