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雁兒塔

    李珃雖胡鬧，卻也是知分寸的，不一會兒就下榻，親自打來熱水，擰上巾帕，將楚綰身下的污穢擦拭，又擇來床褥和衣物，全換了干凈。

    堂堂大武的公主，打個嚏都有一排人鞍前馬后地服侍，也僅有楚綰能使她如此紓尊降貴地伺候。

    楚綰以為她忙活完了便會走的，誰知她出去一趟又回來，說是吩咐了廚下熬煮紅糖姜湯。

    數(shù)年未曾有人這樣細致，方方面面地關(guān)心她，愛護她。小郎君不知對她著了什么魔，竟待她這樣好，花錢來伺候窯姐兒。

    她才這般想著，月事間縱欲的后果便來了，腰腹逐漸酸軟，帶著一陣一陣的刺疼。

    “唔……”楚綰頻頻蹙眉，難耐地側(cè)了下身。

    李珃半伏在床前，見她面色逐漸蒼白，不安道：“很疼？”說著，伸手撫上她的額，手心隨即蹭了一層冷汗，又道：“我去請醫(yī)士來?！?/br>
    楚綰忙拉住她轉(zhuǎn)身欲離去的手，“不了?！?/br>
    月事疼乃體寒所表，非一帖兩帖猛藥可治，須平日以藥膳滋補、注意保暖，點滴積累，方可固本培元。此是女子家皆知的事，李珃仍是焦心，見她難受，便生出亂投醫(yī)的心態(tài)。

    她滿臉心疼，眉頭快擰成繩了。

    被人這樣愛惜，楚綰小腹升起暖意，身上的不適仿佛真被她安撫了。笑道：“再親親我就好?！?/br>
    是為逗她開懷也好，是真心求慰藉也罷，要親楚綰，李珃可太樂意了。

    李珃的唇，落在楚綰的眉心，眼瞼，鼻尖，臉頰，唇瓣，下頜，緩慢而輕柔地親了個遍，是不帶情欲，發(fā)自內(nèi)心的虔誠而憐惜。

    爾后，又執(zhí)手溫聲詢問：“可好些？”

    她眼中的愛憐，暖得讓人要化在里面。

    臉上還殘留她唇瓣的柔軟觸感，楚綰深深望進她的眼，逐漸融化，甚至忘卻自己是娼，她是客，心底生出一絲依戀，好似她真是她的郎君，想躲在她懷里任性地撒嬌。

    楚綰仿佛失了神，軟著聲央道：“想聽琴。”

    她還想要天上的滿月與星河，她可會為她摘來？

    “好?！?/br>
    李珃應(yīng)好，使得楚綰有片刻怔愣。

    她學(xué)琴是因自己愛聽，平日無事也喜自彈自樂，方才隨口一說，撒嬌罷了，沒想到小郎君當真起身去將琴挪了過來。

    琴是來了，能不能彈又另當別論了。

    “你會？”楚綰問道。

    李珃勾唇一笑，已入座琴幾前?！扒涔们衣爜??！?/br>
    當年見過楚綰撫琴后，李珃也開始習(xí)琴，日日練她的，直至與她彈的一模一樣。

    年少時愛而不得，便想讓自己活成心悅之人的樣子，也許越像她一分，就越靠近她一分。如今能為楚綰撫琴，即是夢境成真，人生幸事。

    見她似乎胸有成竹，楚綰也起了興致，半坐起來看著她，洗耳恭聽。

    李珃神色從容，修長的指尖于琴弦間捻復(fù)挑，琴聲起，氣轉(zhuǎn)洪鈞，曲彌高而和彌寡，彈的是萬物回春，和風(fēng)淡蕩之意；音律沖和雅談，洗盡鉛華。

    只聽半段，楚綰便知，是師曠所作的商調(diào)曲。合眼聆聽，唇角微翹，甚為陶醉。

    小郎君彈得絲毫不差，令人仿佛置身于芳草碧天間，冰消暖，地回春，眼前江山秀麗，鶯歌燕語，春風(fēng)舞雩。

    接下去該是青黃促駕，音律沉而柔，李珃卻突然變了指法。楚綰以為她是出了差錯，睜眼，見她手勢本應(yīng)是春鶯出谷，卻作飛龍拏云。

    正疑惑，耳間又傳來弦音，落而不鳴，而落，而又鳴。

    楚綰彎了眉眼。小郎君琴藝高超，能將沉柔悠長的曲調(diào)先抑后揚，融轉(zhuǎn)為跌宕簡練的，竟無絲毫不和諧。

    料不到小郎君的琴術(shù)，與她不相上下。伯牙摔琴，知音難求。楚綰抬眸，與她相視而笑。

    案上檀香輕煙冉冉，伴著琴音古樸，典雅非常。

    指上輕攏，李珃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楚綰卻在她按音時，渾身一僵，喃喃道：“你怎會……”

    楚綰彈第三段“仰天而呼，招之速下”時，為加重急促之情，于按音中憑添了兩擘，與他人不同。而李珃也是在此處，用這等彈法。

    楚綰心生疑竇。難道她曾聽她彈過，且學(xué)下了？

    可是借鴻鴣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她僅在五年前的大武宮殿中為君將奏過。之后入了娼館，選曲多為兒女情長的小情小調(diào)。那小郎君是自何處習(xí)來她的技法？

    李珃指下輕捻，琴身回響，余音裊裊，而后散去。

    她起身，踱步到楚綰跟前，正色道：“綰綰，你當真，記不得我了嗎？”

    楚綰方才暫且有一絲保留，以為純屬巧合。聽她如此說，分明是舊相識。

    可她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何曾見過她。猶疑道：“你？”

    李珃抿唇，道：“我是李珃，珃有美玉之意。”

    楚綰只覺這話略微耳熟，似乎聽聞過?；叵霐?shù)息，仍是無從憶起。

    觀楚綰神態(tài)，李珃深嘆了口氣。她何止想不起，根本是從未記過。

    “五年前，你隨父進宮，著紅衫，撫曲。我與你約定鳳陽宮贈禮……”

    寥寥字句，有人有物有景，將當時的情境勾勒，使得楚綰很快想起，真有這一回事。

    那一日短短的幾個畫面，是她與楚綰的初次相見，是日夜不休的思念。能隨意幾句就將當日情景重現(xiàn)，是因早在腦?；貞涍^無數(shù)遍，她的一顰一笑皆刻入心扉。

    楚綰詫然：“你是當年的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