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敵與舊友。

    一番掠搶過后，關(guān)鏢局更是瘡痍，原先潑墨的武字盡被血抹去，林立的兵器架東倒西斜，一切都回不去以往光景，似乎蒙了塵，唯獨尸身盡走了。

    尸身何地？衙門拿去。

    江濯去問，衙門那旁說是留著，又說是葬了，留著不知如何留的，葬了也不知如何葬的，她認為處理得不好，便找了一地，按著關(guān)鏢局的花名冊一個個地撅坑，一個個地立碑。

    由關(guān)宇，到關(guān)菲。

    江濯垂首，用雙刀刻名，旋即又凄切地抬首，將關(guān)略的碑立起。

    是生是死？

    橫空出世一遭，她的手上不是血，反而盡是泥，她將碑插進土里，拍緊實了，而后站起，用眼觀著這密密麻麻的景。

    如此黃土之上，諸多木碑林立，足有三十之多，卻無三十之勢，各個矮的不至膝。

    “我虧待你們了?！?/br>
    江濯垂睫，雙的眼皮含蓄地閉，原是她拿不出銀錢買碑，拆了壞箱子才做的小木碑。

    “——但惟愿……惟愿你們安息！”

    “我燒錢過去……”說著，江濯拾掇了一堆柴，升起一團火，將一片片白紙燒進去，這團火滾滾地起，異常明，燒得她眉頭也發(fā)燙。

    未有銀錢買碑，便去拆箱做碑。

    未有銀錢買紙，便用白紙當(dāng)黃紙。

    她柔美地坐在這，火光烤著她，燒得她直躲，卻亦有打亮她。

    唯有荊棘當(dāng)前，才可披荊斬棘。

    若未有荊棘，談何披荊斬棘？

    將紙燒盡了，江濯起身把火踩滅，下山去尋陳鏢局。

    陳鏢局自這一帶有名，與關(guān)鏢局并肩，隨便問一過路人便可指點方位，江濯卻不懂東南西北。

    過路人講：“這旁是東，這旁是西，陳鏢局在西側(cè)?！?/br>
    何處是東，何處西？

    她以往不懂，此時卻非要弄懂，專注又執(zhí)拗。

    她尋遍青州，拍遍欄桿，拍了多次后才算認清東西南北，依著關(guān)略囑咐到了陳鏢局。

    陳鏢局院落極大，極寬敞通達，裝飾大氣，未有太多綠景，不似乎關(guān)鏢局，因種了綠景顯得左彎右繞。

    它外有牌匾，是黑底燙的金，刻著陳鏢局，牌匾底下是幾輛馬車，陳家門徒正牽著馬，列作一列方陣，預(yù)備拉貨。

    只聽這四處似是喧鬧，有誰斥責(zé)。

    “為甚關(guān)鏢局能，你們不能？！”聲沙的啞吼，這聲音耳熟。

    “陳鏢局陳刀可在的？”江濯迎上這陣，撥開陣型，別過首問。

    她解釋道：“我為江濯，關(guān)略之徒，奉師傅旨意來?！?/br>
    陳家門徒抬眼，江濯來似是沖了他的脾氣，他極刻薄地瞥了她一眼，而后才別過半邊身。

    他身前正是陳三刀，此刻的陳三刀脾氣如雷，不顧忌地立于臺上啞斥，戾氣地指揮門徒，恨不得抽刀去砍。

    “此等小事，也需老子露面……”陳三刀陰沉地頓了頓口氣，旋即暴喝，“你們狗娘養(yǎng)的？干甚么吃的？！”

    他依舊如常，如常的暴戾，如常的破布斗篷，眼下刀疤，背后三柄刀。

    江濯抬抬首，高聲道：“陳三刀！”

    陳三刀猛地一垂首，將鼠目瞇住：“哦？江濯！”而后一下便撩起衣擺下臺，問：“關(guān)略如何了？”

    昨日之事太蹊蹺，似乎調(diào)虎離山，他回去后家中如舊，左右查看皆未發(fā)現(xiàn)出事。

    關(guān)略可曾出事？

    江濯一下出不了聲，也不知如何解釋。

    陳三刀動手，玩弄似的去撥他的刀：“他呢？怎么只教你來？”

    周圍人見陳三刀談事，各個也去做自己事。

    他們將馬車團團地護住，見主人家將馬車騎走，便開始押鏢。

    “作何不出聲？”陳三刀見江濯久不出聲，問，“關(guān)老鼠當(dāng)真出事？”

    “關(guān)略家中出事……”

    江濯訥訥地，便從這講起，“關(guān)鏢局……盡被殺了，他現(xiàn)下去尋仇，不知何時能歸，要我教你替他管鏢局，養(yǎng)孩子?！?/br>
    盡被殺了？

    陳三刀神色驟然沉了，他左右踱步，踱了片刻才將身倚去墻上，抱著雙臂，四下地散戾氣。

    “殺了？”他陰晴不定的，一旁喃喃，一旁又側(cè)過臉陰邪地反問，“殺了？”

    江濯應(yīng)了一聲，只見男人眉牽著眼，眼牽著刀疤，猙獰地思慮。

    “我再養(yǎng)個鏢局——無礙！”半晌，陳三刀運著語氣，重重地道，“孩子也可看在他情面，養(yǎng)了！”

    “多……”

    江濯方要道謝，一陣風(fēng)來，一人卻打院內(nèi)出來，焦灼地道：“不可！”

    “刀郎，不可！”

    “她為誰？”江濯將頭轉(zhuǎn)過去，只見一年輕婦人立于門之間，端的是美貌聰明。

    陳三刀陰沉地不言語。

    “刀郎?！眿D人喚道，“這幾年我們生意——不景氣，朝廷介入太多，鏢局是要衰落的，本來維持便艱辛，再加上一個如何得了？”

    朝廷近日一直打壓習(xí)武，認為這擾亂了治安，壞了和平，如今連押鏢也插手，建了各個站點打擊土匪。

    這番言語，字字珠璣。

    墻邊，陳三刀臉色極其晦暗，他未回答江濯之問，單是緊了緊拳，戾眉皺得更重。

    “不僅如此，咱們鏢局的占地大，稅務(wù)也重……”

    “回去。”男人道，登時火躥升，嘴唇顫暴戾，“你一婦人，你懂……你懂甚么！”

    “我不懂?！眿D人回道，含情地搖了搖首，后續(xù)又問，“我不出聲，可否不回去？”

    卻是不聽回應(yīng)，她漂亮地下場，不再講話，單是用眉眼勸阻。

    陳三刀幾月前剛亡正妻，給正妻安葬便用了不少銀錢，如今生意又不景氣，他未曾存過錢，一向大手大腳，現(xiàn)下連家底也無，又管不住褲襠。

    陳三刀知他沒法養(yǎng)。

    他連自己都保不住，但為情為義都理應(yīng)養(yǎng)，他擱不下這面子，便硬撐著。

    江濯欲言又止的：“倘若……”

    男人一挺身，背后刀鞘皆動，一揮手打斷：“莫管她！我們鏢局養(yǎng)人能養(yǎng)三千號?！?/br>
    此話一出，小婦人便急道：“你俠肝義膽，壞了自己！”

    “多謝。”

    江濯直直地看著，感激地道。她無法講倘若你不愿，我便自個養(yǎng)，她也無法身旁帶個牽掛。

    況且她自個也是小的，倘若再帶個小的，如何去討生活？

    這世道萬分復(fù)雜，她不似乎常人，找了個地界定居了，便不走了。

    她要走的，去闖一番江湖。

    盡管江湖只為一捧水，她也要搶著跳進去。

    “陳三刀，倘若關(guān)略不歸……”江濯頓了頓，以后的卻再不說了，單是憂眉愁眼。

    陳三刀曉得她是何意，瞥眼看向關(guān)鏢局。

    多年老敵，互相打罵，未有仇恨，即使有仇恨也因此事化解了，與之相處十分暢快，如今說走便走，何時歸，能否歸都不曉得。

    如此悵然若失，竟似是失知音。

    “說哪門子喪氣話！”他將眼閉起，心卻酸了，“他孫兒在此，他就算死也得死回來，不回還談何丈夫?！?/br>
    ——以下是作話。

    陳三刀同關(guān)略之間關(guān)係很微妙，一邊打罵一邊恨，轉(zhuǎn)眼看對方死了，還能替養(yǎng)著孩子。

    亦敵亦友。

    老敵與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