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001+002
楔子 001 002
楔子 楔子·避乖龍 每月十五日,揚州東關街西邊的一家yin店,便會有個說書人,在門首說些古今中外的風流趣事。 都說龍王爺最靈,總施雨霖降甘澤,無欲無求護萬物,要說無求倒是真,但無欲老夫不認同。今日老夫就來說說,因一場欲而出岔子之事。 yin店且就是賣些閨中助興之物的店。 那說書人估摸四十來歲,頭戴漆紗方巾,穿著一件拖天掃地的衣服,一手拄著木杖,一手拿著折扇,在yin店門階上站著。 門階下,并排擺著三張一腿三牙的八仙桌。 先來者有位坐,后來者只能在桌后方延頸豎耳而站。 喬紅熹路過yin店時,說書人才開場,她抹了一眼yin店,只見白凈臉兒的小生坐了一桌,滿臉皴皺的老生坐了一桌,花容月貌的婦人坐了一桌。桌上放著一杯高果子茶,一碟紅花生,一盤兒鳳仙橘,一壺中州的暖身棗兒酒。每張桌下,放著一盆燒著木炭的鐵爐兒。 階上的說書人忽就弓了腰,朝天深深地拜了三拜,道:開說之前,老夫先朝天拜三拜,若哪點褻玩了神靈,還請神靈以雷聲告知。 話音一落,臺下人歡然鼓掌叫好。 喬紅熹望了望天色,尚有一點白光,索性也尋了一寸隙地站著,聽說書人用一截舌頭,講述那風流趣事兒。 記五百五十年前,龍王龍母化人形,攜手出海巡凡間,凡間好物不勝數(shù),其中有個歡喜佛,龍母一見臉兒紅,龍王一見根癢癢,兩相凡間成繾綣,龍母當夕懷龍趾,一懷便是二百年,龍趾遲遲不出宮,龍王取名為蒼遲,名取訖時龍趾落,不想龍趾染凡氣,半龍半人法力弱,深養(yǎng)東海三百年,法力仍是不長進,龍王上天問王母,為何蒼遲不長進,王母捻指一呼法,道是蒼遲是乖龍,不思行雨思竄匿,推其成乖龍之由,原是染了凡間氣。 說書人一口氣呵完一個故事,天無響雷之兆,底下的小生斗膽兒,問道:先生先生,何是歡喜佛? 小生問完,從yin店里慢慢走出一個散著褲腿,頭戴碧幘,手里捧著一尊玉琢歡喜佛的小廝,說書人以扇相指,道:各位看官,此便是歡喜佛。 歡喜佛一出,底下吸氣聲一片,喬紅熹重睫看去,只見那歡喜佛男女兩體抱持,下方緊湊成相連之勢,她面色一紅,悄悄撇過眼去。 說書先生棄了木杖,接過歡喜佛,一起坐到抱角床上,折扇一開,道:乖龍乖龍,若以后乖龍承老龍王之位,那往后可是要滴雨不下咯。 戲謔的辭氣一轉,說書先生挑挑眉,又道:說起這歡喜佛,還有另一樁風流趣事。三十年前的揚州城里,有個寒窗苦讀十年的小書生,在考前買了個歡喜佛,又上了花臺,不想槐黃時就跳了龍門。正是: 揚州風流小書生,偷買羞人歡喜佛,懷揣一袋阿堵物,尋上香玉解裙帶,手握一個紫金鈴,龜縛一張香羅帕。揚州花臺花奶奶,波俏粉面惹俏郎,一寸芳心隨銀去,素手輕解羅裙帶,白腹兜住玉蟾裩,窄牝納進夜夜香。紫金鈴與香羅帕,玉蟾裩與夜夜香,兩相同赴陽臺夢,歡然續(xù)夜風流緣,被褥紅浪幾分春,春夜有限終將止,攜手共抹瓊脂凍,祝君槐黃跳龍門。 在揚州東關街,十家酒務兒有七家酒務兒的門首,都擺著約一人高的梔子花燈,擺上這梔子花燈就說明這家酒務兒里可讓男子當個郎君子弟,還是光明正大的。 有根無根,有銀無銀都愛上花臺。 上花臺不是什么傷面的事兒,飯后圖yin欲,反倒是人之常情。 說書人一面說,yin店內一面有小廝送出巴掌般大的歡喜佛,還有話中所提到的紫金鈴、香羅帕、玉蟾裩與夜夜香。 yin店老板亦出了門首,道:各位看官,這些都是本店新有的妙物,僅有幾件,先到先得。 老板話一出,那些有銀之人搶攘而上,將那些妙物一搶而空。 原來這位說書先生,就是yin店老板的托兒,打著說書的旗號挜賣這些溢了價的東西,倒是有幾分頭腦。 喬紅熹咋舌之際,便聽到有個姑娘問:伏雙伏雙,你為何方才不打雷。 拗項看去,那姑娘嘴中吃著饅頭,頭上簇帶珍珠,身穿羅緞桃紅大袖襖兒,香妃色羅緞裙,織金裙襕,模樣十分波俏。 喚作伏雙的男子見問,道:蠻蠻,說書人所言似是荒謬,但卻一句不假。 虞蠻蠻復問:伏雙伏雙,這紫金鈴、香羅帕、玉蟾裩與夜夜香都是何物? 伏雙臉色一紅,眼睛里光有些奇怪,能是何物,不過都是些床上助興的春藥罷了,他支支吾吾道:蠻蠻,那是可助興之物。 是助何興? 虞蠻蠻還是黑碌碌地問著。 就是那個伏雙梗著脖兒回話,摸著自己黑炭頭似的發(fā)梢,說,蠻蠻可想試一試? 虞蠻蠻想了想,道:這該如何試? 伏雙笑道:蠻蠻隨我來。 喬紅熹蹙著個眉頭,望著一男一女攜手遠去,待人消失在眶內,她長嘆一聲,道:不怕流氓多,只怕姑娘識不清。 日沉月落,天上飄起了六花。 書聽了,東西也買了,方才圍在yin店門首的人閑打牙兒的散去,說書先生一撩袍兒,道:乖龍不行雨,不知可行欲否。而后洋洋灑灑地離去。 如今還是數(shù)九的天兒,喬紅熹口中哈著白氣,說上一句俏皮話:乖龍乖龍,不思行雨思竄匿,乃是無情之龍啊。 說著,跺跺足,踏著沒踝之雪,艱難地回家洗身取暖。 第一章 喬紅熹挈著小竹籃,隨著一群包頭馌婦去了到田里。 她如蓬蕊的臉,施了點胭脂,穿著豆綠短夏紗衫,一條佛青穿花百疊裙。小小的足兒踩著一雙紅提跟子的鞋,腰掛一個七事荷包,還系著一條玉叮當禁步。油光光的鬢兒下晃著一對金燈籠墜子,抹了層紅的嘴里吃著一個拳頭般大的酸餡兒。 酸餡兒是昨日剩下的,隔了一日,里頭綠油油菜都變成黑黃黑黃的顏色。 味道沒有壞,喬紅熹是個不浪費食物的好姑娘,早上起來時起鍋餾了一下就拿來填寬空的肚子。 田里的耕種人頭頂遮陽帽,上身赤裸,闊肩上搭著一條大汗巾子,穿著一條舊牛頭裈,腳踩豁口芒鞋。 他們渾身上下留著酸溜溜的汗水,連眼札毛上都承著幾顆汗珠子,那在遮陽帽下的頭發(fā)上藏了多少汗水,不能去想。 馌婦送來馨膳,耕種人摘下遮陽帽,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就地圍成一圈兒坐下食馨膳。 田里有許泥濘,喬紅熹今日身穿甜凈的衣裳,想了想就沒下到田里去,在田岸上延長了脖頸張望。 耕種人嘴里嚼著東西,還要呲著白牙兒說話。腔兒洪亮,說的話有幾分樂趣,說至酣處,有沫星子和飯里偶爾從口出。 喬紅熹閑得無聊,提起一點裙擺,露出一截暑襪,亦走到田里去聽他們說趣話拔悶。 今年的天兒熱得嗆喉啊。 是啊,熱死咯,一天到晚衣服濕噠噠的,都沒干過。 我去年新編的蓑衣一回都沒用上呢,倒是這頂上的遮陽帽,帶壞了三個。 定是那兩個三婆惹的禍,好端端的跑去龍王廟里鬧事兒。 是啊,她們鬧過之后,這天兒一滴雨不下。 他們說了多久,喬紅熹就聽了多久,話頭都不離雨的字眼。忽一個男子把話繞到了她身上來。 小喬姑娘今日做了什么糕點去供奉龍王爺? 天一熱,喬紅熹就是一個懶言之人,見問,她慢慢地掀開竹籃,把籃里的東西給他們看。 只見籃子里有三碟盤子,都裝些可人的糕點。 一碟盤子里裝著用大紅、宮粉紅、潔白梅花做成的餅,每色各一個;一碟盤子里裝了兩塊團花形的糖糕,兩塊如意形的栗糕;一碟子里裝了一個大大的金黃花邊月餅。 耕種人看見這些精美可人的糕點,都贊道:小喬姑娘雖是圬工,但這手藝是不錯啊。這龍王爺,就是愛吃糕點。 是啊,不錯。喬紅熹敷衍地笑了一笑。 喬紅熹是揚州東關街唯一一位圬工,確切點說是揚州東關街唯一一位姑娘家當圬工。 圬工就是干砌磚﹑蓋瓦等等這類苦累活的。 一個姑娘家干不了上天蓋瓦之活,但在地下砌個磚可行。喬紅熹能接到的活兒,就是幫那戶人家修修墻,幫這戶人家砌個水池。 干這些在地下的小活兒,大家都會尋喬紅熹來。因為請一個能上天能下地的圬工所需要的銀子可不少,而請她來,并不需要多少黃白物。 說白了些就是價極廉。 姑娘家揾錢糊口,靠實是不容易啊。再加上近來是張火傘時節(jié),單坐著不動就是一身汗,這種天請能上天下地的圬工,所花的銀兒更是翻三倍不止。 喬紅熹今日要隨這群馌婦到龍王廟里上香,求龍王爺爺莫再吝嗇,大大方方地賞賜些雨水。 揚州東關街的道地是那座金莖雕墻,且有百年之久的龍王廟。 廟不大,但香火頗盛。 可這座有百年之久龍王廟已差一點就被兩個三婆給親手毀了。 耕種人口中的兩個三婆,一個是東邊賣花的花三婆,一個是西邊賣茶的茶三婆。 為何差些被她們給毀了,這說來也是話長。 半年前,在某日天清月郎之際,花三婆與茶三婆的孩子攜手去上花臺。 花三婆與茶三婆也不管這兩個孩子,都是而立之年,松解個花奶奶的摟帶兒,讓臊根舒爽一番怎么了,但分不要鬧出人命來就好。 但三個月以后,這兩個三婆聽了一件事情之后登時喉間含腥,很快就從喉里噀出一口濁血。 這兩孩兒真鬧出了人命,還是兩條。 兩孩兒半年前,聽了yin店說書先生的書之后就去上了花臺,害了酒,于是上的是同一個花奶奶,不巧的是都忘了避妊,當夕那位花奶奶胞宮里就結了珠。 嘖,還是雙珠。 花奶奶尋死覓活,今日要花三婆的孩子負責,明日要茶三婆的孩子負責任。 這事兒在東關街傳得沸沸揚揚的,有人說這位花臺女子的孩兒有雙父,逢年過節(jié)得走訪兩家人,好忙乎! 兩個三婆的孩兒都不愿意負責,花奶奶一氣之下,掩面投湖去了。 花奶奶沒死成,被好心人救了下來。 花三婆與茶三婆關系不深也不淺,一個賣花的,一個賣茶的,無需攙行奪市,她們劈面相見,略略頷首打個招呼還是會有的。 可出了這檔子的糗事兒事兒,她們說分顏就分顏,分顏分得明明白白的。 一日,她們各自收了攤兒,不約而同地去龍王廟里上香。 這一逢面就開始對罵。 花三婆矮墩墩的身兒站得筆直,道:你家兒子就是個綴狗尾的賊丑生,沒臉沒皮。 茶三婆與花三婆都是矮墩墩的身兒。 花三婆把身兒挺直,茶三婆不甘示弱,覷定腳邊一張四足活絡的小木凳就站上去,回罵:臭婆子,嘴巴辣,我茶三婆祝你兒子跳不上龍門。 花三婆呸了一聲,伸直食指與拇指,道:嗨呀,你兒子只有我這一折長的臊根,還敢去上花臺?不知道人家姑娘樂意不樂意了。 茶三婆眅了一記眼,她學這花三婆食指與拇指伸直,但又縮了一半距離,綽著經兒,狠狠道:我家兒子一折長,你家兒子半折長。 花三婆老臉一紅,道:你家兒子臊根長你兒子管花臺女。 茶三婆老臉一青,道:孔融讓梨,你家兒子短,該讓你家兒子管。 兩個三婆都是捋下臉兒,臉兒上的顏色是一乍紅一乍青的輪兒換,一替一句,吵得如火如荼。 爭吵至酣處,不知是東街的三婆先動了手還是西街的三婆動了手,總之她們把頗緣發(fā)黑的袖子一折,各抄起竹筐里的東西亂扔起來。 一個扔鮮花,一個扔茶葉,花與茶都是輕如羽毛之物,砸在身上不痛不癢。 她們穿著壯乳的鞋兒,一邊扔還一邊怕疼似地躲,從廟外扔到了廟內,一個不小心把木案上高燒的香火燭火與寶鴨給打翻了。 燭火正好掉在了裝著小河婆的黃花梨圓神龕上。 這龍王廟不僅奉龍王之像,還奉了小河婆之像。 神龕寬一尺,長二尺,從頭至尾罩了一塊紅綾子布。說是那小河婆面皮嫩,不大愛見人,故而要用一塊紅綾子布罩住。 紅綾子布是易燃的物件,燭火一倒下,火苗燒光了紅綾子布,登時就燃起了神龕。 那神龕亦有百年之久了,受過潮,也不知里頭的木可否被白蟻給食了??傊?,耐不住火燒,碰到了一點火苗就成了灰燼。 紅綾子布和黃花梨圓神龕都在眨眼之間燒盡。 兩個三婆不迭救火,火又開始燒起龍王像。 龍王像高過丈,那時候是數(shù)九天,外頭是六花飛天,百姓擔心龍王感寒,給他肩頭罩了一件長氈衫。 氈衫亦是易燃的物件?;鹁蛷拈L氈衫擺處一直往上燒,燒到一半,兩個三婆才反應過來要去救火。 兩個三婆手忙腳亂地去尋水,待她們尋到水時火已被駐守龍王廟的小和尚給救下了。 一場小小的火燒掉一塊紅綾子布,一個黃花梨圓神龕,還有罩在龍王爺身上的氈衫。 神靈喜靜不喜鬧,經過這一出鬧劇,可不就惹怒了小河婆和龍王嗎。 龍王一怒,半年滴雨不下。 河婆一怒,那河水卻是日漸泛濫。 曰:龍王怒而不下雨,小河婆怒則河水泛濫。興許啊是大火燒著了小河婆的臉,小河婆日日以淚洗面兒,淚化作河水,于是那河水就不住地上漲了。 【002】 喬紅熹跟隨的那群包頭馌婦,臉上也細細地抹了一層胭脂。天兒熱易出汗,且穿了透氣的淡色紗衫子與羅裙。她們是纏足婦女,腳下穿的是杏葉。神靈喜靜,故而腰上要系著一條玉叮當禁步來束縛舉止。 去上香神靈,衣著不需華煥,著浣濯之衣尚可,但需分明齊楚。舉止不需嫻雅溫柔,但需禮貌得體。 有七不可需要牢記:口中不可吐污言,鼻里不可嘆哀氣,心中不可藏穢念,廟之花草不可折,廟之門檻不可踩,廟之銅錢不可覬,廟之眢井不可探胡底。 * 馌婦臂上掛著籃子,籃中裝的也是形形色色的糕點。 世間美味如此多,龍王廟里只供奉了糕點。 其實前些月,龍王廟可不止有糕點。 一場小火之后,較之往前,百姓更是勤奮,一戶人家三天兩頭就要往廟里上上香。 上香的同時需奉上供品,供品四季都不同。 供品有鮮如初摘的香橘、甜桃、櫻桃等,有用糯谷做成的炮谷,以鵝膏作餡的粉果,孩兒都愛吃的糖通,天涼了就供些像蝴蝶面、餛飩這些暖胃的湯餅,逢年過節(jié)就供上美味鉆腮的八珍。 總之是無所不供。 龍王廟是揚州的道地,萬歲爺每年二月時,也會素服草履的來揚州來拜一拜,上個香,乞求國能風調雨順。 萬歲爺?shù)墓┢肥重S盛,都是宮中宴會時才會有的東西:一碗花頭鴛鴦飯,一壺夏時釀的荷花蕊,一碟絲窩虎眼糖,一盤桃花鲊 以前萬歲爺上完香,天兒就開始下雨,而今年萬歲爺上完香,連個焦雷也不打一個。 龍王爺真是生了好大一通脾氣,連人間的龍爺也不給半分情面。 從小火之后,百姓所供奉的rou果糕點之中,只有糕點第二日時總是不翼而飛,盤子里只剩下那糕屑。 至于什么果子rou干,昨日是如何放著的今日就是如何放著的。 百姓以為是乞丐賊人偷吃的,遂秘密籌謀,一群人幾夜幾日不睡,藏在龍王廟各地各處準備抓人。 他們等了一夜又一夜,人影都沒看到,糕點仍然消失。 這一抓就是大半年。眾人思來想去,想來思去,都沒有結果。 突然有人問:乞兒賊人為何只偷糕點,供奉之rou肥美無比,瓜果香甜可口,怎就不偷? 百姓恍然大悟,是啊,定是龍王爺喜吃糕點,派蝦兵蟹將來拿的,而且神仙又怎會被凡人的rou眼瞧見呢? 想明白了這個理,所以那些供奉之物大多變成了各式各樣的糕點。后來漸漸的,供奉美味糕點成了各戶人家的競短爭長。 要是誰家的糕點第二天不翼而飛,這家人可是臉面有光,且見著誰都要炫耀自夸一通:吾所做糕點,可是連那四海神靈都愛吃。 * 喬紅熹一直不大業(yè)尚神靈,這是第一次來龍王廟上香,她先隨馌婦去了陸家香鋪買香。 陸家香鋪出賣各品名香,是東關街最有名的一家香鋪。 香鋪門首垂掛了一顆雕漆粉金香球,里面燃著淡淡的芙蓉香,煞是好聞。香鋪內角落的梅花高幾上,又燒著佛桑心字香。 喬紅熹進了香鋪內,看也不看,向伙計直截了當?shù)刭I了幾根高香與線香,與了銀子,就站到門首去看那個雕漆粉金香球。 這時街上有幾個小兒郎在唱歌: 龍王發(fā)雷霆啊,焦月不下雨。 汗兒從頭下啊,命將撒西天。 熱氣往上跑啊,眼神看不清。 禾苗艱難生呀,愁壞了芒郎。 奇樹瓊葩死呀,徒增一悲傷。 何時施雨霖呀,何時降甘澤。 香火伴青詞呀,底處出差遲? 龍王爺最靈唉,亦是無情物。 不知珠有淚唉,不知人生苦。 人生須行樂唉,但求一場雨。 曲調與歌詞有些凄苦,可度入小兒郎細嫩的喉管唱出,聲調抑揚頓挫,歌詞又有那么一點活潑的意思。 喬紅熹只一遍便嘿記曲調歌詞,在心里默默唱了一遍。 陸家香鋪對面是一家蒸作鋪,用腳走去龍王廟少說也得一刻鐘,喬紅熹早上只食用了一個酸陷,肚很快就咕咕作響。 蒸作鋪此時并不熱鬧,鋪前只站一個穿著妝花緞大袍的男子。 男子折了一折袖,伸出五根指頭,道:來五個饅頭。 看到軟乎乎的饅頭帶著一團熱氣從籠中出來,喬紅熹口中泌出涎沫,快馬溜撒地去買了個饅頭來,一塊一塊拗著吃。 買完饅頭回來,那群馌婦買好了高香與線香,卻在案臺前選了又選。 只見案臺上有萬壽回文豆形香盒六個、銅胎掐絲琺瑯香盒三個,黃花梨香筒兩個、倭制玳瑁香盒一個、剔紅雕漆香盒一個、舀香餅用的金匙箸與銀匙箸各三個。 這個香盒可真好看。一個庚齒稍卑的馌婦拿著一個萬壽回文豆形香盒說道。 好看,我正想買一個呢。另一個馌婦說道。 誒,那我也買一個。 那我也買一個。 六個萬壽回文豆形香盒價最廉,稍有些銀者尚買的起,很快便被一掃而空。 喬紅熹吃完饅頭,溜了一眼。 只一眼,灼熱目光膠在那個細巧絕倫,又玲瓏可愛的剔紅雕漆香盒上移不開。 有眼色的伙計見狀,便悄悄牽過她的袖子,壓低喉嚨道:我家少爺說了,小喬姑娘看中何物則情拿去,不需銀。那幾根高香線香,本不該收銀,只是姑娘是要去上香的,這香火錢,必須得收著。 給神靈的香火錢必須得花,不可吝嗇不花,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沒我只是看一下而已。喬紅熹搖頭拒之,香盒好看是好看,但于她一個圬工而言沒什么大用處。 饅頭有些噎喉塞管,喬紅熹向伙計討了一碗清水飲了。 我家少爺說,莫客氣。小喬姑娘看中的,我先留著,姑娘什么時候想要就來拿。 我真的不需要。 小喬姑娘放心,這帳,記我家少爺身上。 伙計只當喬紅熹害羞,他十分體貼喬紅熹,急急腳腳回到案臺,將唯一一個剔紅雕漆香盒收起,想了想,再挑了一個做工最精的金匙箸收起。 喬紅熹頓口無言,等馌婦買完了東西,才動腳去龍王廟。 龍王廟在一處小林中,林中有一條百年不竭,且日漸漲溢的小河,河里面住著個面皮嫩嫩的小河婆。 天熱,走了一刻足力已疲,喬紅熹面色抑郁,汗侵黛綠,她拿出汗巾輕按去額鼻上涔出的咸汗。 方才在蒸作鋪買饅頭的男子蹲在小河旁拿著一根魚竿,魚竿上掛著一個饅頭。 喬紅熹行步微濡,嫌棄地看上一眼,心道:這得是東海里的魚才有這般大的嘴能一口食入一個拳頭般大的饅頭。 默默嫌棄了之后,喬紅熹收回目光,疊起汗巾袖在袖中,如風掃云一般,掃開臉上的抑郁之色,腮上堆起一個淺笑去了龍王廟。 初進到龍王廟,只見一棵估摸有百年之久的龍爪槐樹,張著個綠幕似的,將天井上方的天兒遮去了一半。 龍爪槐樹下放著一鼎石榴足的香爐,爐上插滿了高香,有的已燃盡,只剩下一截玫紅色的香腳。 一名穿著海青的小和尚與穿著一裹窮的茶三婆、花三婆,拿著半舊不新的笤帚綽掃地上的落灰與落葉。 茶三婆與花三婆自知得罪了龍王爺,茶也不賣了,花也不賣了,就在龍王廟里賣力干活來謝罪。 笤帚在地上擦擦有聲。 廟階砌旁植了矮小的金絲荷葉,廟墻爬滿了西番蓮,西番蓮之果累累如貫珠,燥白的墻根生著招粉蝶與狂蜂兒的粉團花。 粉團花陸離可愛,喬紅熹十分喜歡,她只覺自己身臨一處朱紅人家的庭院中。 上了廟階,跨過大堂的高檻,只見一張香案鋪著簇新的黃綾子布,燃著兩根大紅燭火,龍王爺威武之像矗立在香案上。香案前又置了一張稍矮的供桌,亦鋪著一張簇新拖地的黃綾子布,兩頭各放一盆翠色欲流的天目松。 喬紅熹什么都不懂,又靦腆去問,一抹眼梢靈活轉動,偷學那些馌婦的行止。 馌婦先去供桌奉上糕點,喬紅熹效之。糕點整齊奉上,拿出自己所買的線香,朝兩根大紅燭借點火。 線香點燃,便要去拜墊上。 喬紅熹是最后一個點著線香的,馌婦已都在拜墊上開始念起了文辭。 她心里一緊張,趕忙要到拜墊上去,步子才邁,只覺自己的提跟子被人拽住了,腳下的力被扯回,身子當即朝前一摔,鞋脫離了足兒,飛進了供桌底下。 人摔在地上所發(fā)出的聲響可不小,馌婦紛紛睜開眼,外頭掃地的小和尚也被聲響引了進來。 膝蓋骨直直著地,暴痛如割,喬紅熹蹙著眉頭,盈淚盈眶,沒有呻吟出聲但作著呻吟之態(tài)。 小和尚見喬紅熹不雅地摔倒在地,心下一驚,邊扶著喬紅熹起身,邊對龍王爺笑道:嘿喲,這姑娘庚齒稚,初次來龍王廟給龍王爺您上香,行了個大禮,結果磕錯了方向,龍王爺您莫見怪,莫見怪。 【提跟子:附縫在鞋后幫上的布耳朵,用以提鞋使上腳,由一寸布帛為之】 小和尚又轉頭對呆不騰的喬紅熹軟聲道:都說在廟里跌一跤,往后啊,是笑口常開。 成,姑我往后笑口常開。在廟里哭喪是不被允許的,喬紅熹強忍欲掉出眶中的淚,揚起一個微笑,借著小和尚之手起身。 足失了履,窄窄小小的足穿著白絞暑襪兒,映襯腰上系著的佛青穿花百疊裙。裙及踝而已,喬紅熹微微屈膝,將自己的襪兒遮起,緩了疼之后道:我去拾鞋兒。 衣裳可以不華煥,但必須齊楚分明。 喬紅熹是姑娘家,姑娘露著襪兒,不禁引人想到襪兒下的足兒是如何的玲瓏波俏。 小和尚只瞧了一眼就收起了失禮的目光。 喬紅熹掀起垂地的黃綾子布,半個身子探進供桌底下拾鞋兒。 供桌底下無垢漬積塵,喬紅熹拾起鞋兒立刻穿起,拂了小和尚搭手相扶的好意,重新點了三根線香,一個人腳窄隆窄隆地拖地而行。行至拜墊旁,將裙擺一撩,雙膝輕投到拜墊上。 膝上的皮rou已損,投到拜墊上時喬紅熹疼得咈咈的吸氣,心里忍不住叫苦罵人。 小和尚慢退出大堂,喬紅熹側手跪著一位身材苗條的馌婦,她歪過身子來與喬紅熹咬耳朵:小喬姑娘往后帶個護膝吧。姑娘的膝蓋嬌,磕一回損一分,磕多幾回可就直不起腿兒了。 說完那馌婦不等喬紅熹回話,正了身子,把那額頭往地上磕,叩齒念著文辭。 馌婦們兩片抹了口脂的鶯唇慢慢蠕動,字音念得模糊不清,喬紅熹不會念文辭,想學著她們念,可耳朵連個字眼兒都沒捕捉到,只聽得到停凝樹上的鳥兒在喋喋不休對語。索性剔開一點眼皮兒,拗著頸,偷覷馌婦念文辭的光景。 她們眼兒虔誠地閉著,嘴兒念著一串文辭,口中吐出了香噴噴的一團溫和之氣,捻在手上的香,頂上的瑞煙一縷一縷地繞在施了胭脂的面龐上。 都是脾性溫柔如水的婦人。喬紅熹撇撇嘴,斜溜著眼兒微微打了個呵欠,幾顆淚珠子瞬間掛在長睫上。 要是自己的性子能與她們一樣就好了,正想著,眼挫里似乎看到一團黑影在供桌上晃動。 喬紅熹拗回頸,供桌下慢慢伸出來一只手,那只手左右搖擺,最后停留在她的盤中,迅雷不及掩耳地拿走了一塊糕點。 供桌底下有人?喬紅熹蹙起眉,剛剛自己摔了一跤,似乎是提跟子被人拽住了。若真是被人拽住,那拽她提跟子的人與偷吃糕點的人定是一個。 她瞇起眼,發(fā)出一聲嗤哼,什么蝦兵蟹將來取食,依她看來就是一個賊子在做鬼串罷了。 狗東西! 東西都被賊人偷吃了,怪不得龍王爺爺不下雨。 廟內都是些手無寸鐵的女子,喬紅熹回想那男子之手,比她大了一半不止,且筋骨分明,身高定是八尺其高,一旦性兒起,可是會拿著逼綽子將人的頭顱和削菜瓜一樣削下。 用滾熱的頸血來祭賊刀祭龍王廟,并不值得。 喬紅熹沉住氣,瞟見手邊上立著一把笤帚,小腦筋兒骨碌一轉,一個妙計從心上閃來。 馌婦念完了一長串的文辭,低著頭起身,理了理微亂的衣擺走出大堂,將手中的線香插到龍爪槐樹下那鼎香爐上。 待堂中的馌婦一一散去,喬紅熹全然忘了廟中的槽道,迅速地起身,抄起笤帚橫掃桌底,喉急大罵:賊丑生,姑奶奶我看你往哪兒跑,竟敢拽你姑奶奶的提跟子,還敢偷吃姑奶奶親手給龍王爺做的糕點,找死! 廟里的人皆被喬紅熹的一聲地雷般的怒吼唬住了,紛紛轉過頭來看她。 喬紅熹抄著笤帚在供桌下掃出了一團灰,也掃出了一陣風。 灰落鼻竅中,使得鼻rou滋了sao癢,喬紅熹噴嚏狂打三回,打完噴嚏,她縮了縮鼻,抄起笤帚再次橫掃了桌底,還是只掃出了一團灰。 何方來的賊人閃得如此快? 喬紅熹心存疑惑,也不管膝蓋疼還是不疼,一心想鉆到底下去將情頭看明白。 雙膝才投地,還沒往前爬一寸,一身海青的小和尚又趕過來,奪走她手上的笤帚,按著她的頭往地上磕了幾磕,啞聲道:姑娘你這又是在做甚的不敬之舉,快快磕頭,給龍王爺賠個不是。 小和尚自顧說了無數(shù)的高帽子來孝敬龍王爺,他手腕力度控攝得當,喬紅熹額頭碰到地上,沒有痛感,只有一點涼意,倒是小和尚自己把額頭磕的霹靂亂響。 頭磕完了,喬紅熹有些暈頭轉向。數(shù)十道帶著疑惑的目光膠在自己身上,她面色不禁發(fā)紅,湊過去與小和尚咬耳朵,分辨道:不是,是這廟里有賊,就在那底下呢。 喬紅熹手指著供桌底。 小和尚一副急淚,又是跺腳,手似撈鈴打嘴,一再強調賊人是可愛的蝦兵蟹將:呸呸呸,姑奶奶怎么還在打花!那不是賊,是龍王爺身邊可愛的蝦兵蟹將,是可愛的蝦兵蟹將。 揚州有整整半年不曾下雨,眾人心里急如鍋中蟻。來龍王廟里上香,哪個人的言語舉止不是再三小心的,就生怕哪個小舉動又惹怒了龍王。 喬紅熹的狂野之舉與粗俗的言語,在眾人的眼中都是禁忌。 眾人惶汗大流,攝衣跪下,磣可可頭磕地,一齊磨了半截舌頭來糖食龍王爺,道: 龍王爺大人有大量。 龍王爺您莫生氣。 龍王爺您且吃糕點。 眼看滿堂磕頭趨奉的光景,耳聽一派啼哭之聲,喬紅熹嘆了口氣,不管是賊還是蝦兵蟹將,她確實是破了廟里的槽道。 喬紅熹尋了一處空地,給龍王爺深深磕了一個頭,不情不愿地糖食龍王爺:小女子舉止粗魯,無意犯間了您老人家,還請您莫見怪。 頭磕了,也糖食了龍王爺,喬紅熹下梢頭還是落得和兩個三婆一樣,待膝蓋上的傷好了,便要來糞除龍王廟,直到天兒下雨。 喬紅熹欲哭無淚,心情不大佳,腳窄隆窄隆地走出龍王廟。將出廟時收到了兩個三婆投來同情的目光,她一笑置之,心里納悶方才是不是自己眼岔了。 出了龍王廟,喬紅熹發(fā)現(xiàn)那位穿妝花緞大袍的男子還蹲在河邊。 大抵是晴光強烈,男子戴上了一頂綠珠頂纏棕帽遮陽。他放下了魚竿,兩只手里各拿著一個饅頭,對著河里低低說道: 蠻蠻,蠻蠻,你怎么不出來吃東西。 蠻蠻,我今日給你帶了饅頭。 蠻蠻莫生氣了。 蠻蠻,我錯了。 蠻蠻,蠻蠻,蠻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