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車上的人

    車前大燈晃得人眼疼，韶芍單手擋在眼前，透過指縫，在一片刺眼的明亮中，她看見車門開了。

    一條修長的腿邁下車門。

    韶芍第一反應是逃跑，幾乎是應激行為，從地上跳起來到跑開兩三米遠，大腦里都是一片空白的。

    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從出院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都像做夢一樣。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軌跡里，原本就沒有這個轉向路標。

    是哪一步出錯了呢，讓她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模樣。

    “韶芍！”

    女人一愣，身后的聲音像一根長釘一樣，從她天靈蓋直直地穿透身體。

    韶芍被釘在原地，一瞬間反應不過來。

    “韶芍。”

    身后傳來溫熱的鼻息，她被攬進了寬厚的懷抱里，溫暖的體溫隔著單薄襯衣裹挾而來，像棉花一樣把她包裹住。

    有輕微的香煙味道。

    “刑……穆？”

    韶芍扭頭，抬頭，脖子僵住。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映出來男人的臉，眉目緊鎖著回望她。

    “你怎么在這兒呢？”

    她現(xiàn)在沒有頭腦，呆愣愣地看著男人，嘴唇蠕動，更像在夢里了。

    頭頂傳來一聲嘆氣，韶芍被他的手掌護著后腦勺攬在懷中。臉埋進了男人的胸膛里，她每抽一口氣，都是對方熟悉的體息。

    緊繃了一路的戒備都放松下來了。

    刑穆抿了一下嘴唇，輕拍兩下她的腦殼，道：“來接你回家?！?/br>
    身后的車輛突然鳴笛，喇叭按響了兩聲，在催人。

    周圍有人圍了過來，深夜里路人不多，也就兩三個，帶著探究的眼光開始拿出來手機拍攝。

    刑穆看了兩眼，把韶芍松開：“走吧，先上車?！?/br>
    汽車還停在馬路中央，上方的紅綠燈已經(jīng)變成了綠色。深夜的馬路安靜，只剩下雙閃燈發(fā)出平穩(wěn)的咔噠響聲。

    女人的膝蓋摔破皮了，一片淤青，血珠順著腿滑下來。

    刑穆皺了皺眉，張開手臂：“我抱你過去?！?/br>
    他說著便要彎身去抱韶芍，卻被一把推開了。

    韶芍看向汽車的方向，隱隱約約見到駕駛座上還有人，那人也在看她。她又抬頭看向刑穆，眼里有了戒備：“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刑穆一愣，張開手臂的動作頓在半空。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和他拉開距離。

    纖瘦的手掌背在身后，握緊了那把瑞士軍刀。他看見了。

    刑穆沉默了兩秒，站直了身體看向韶芍：“你不相信我?！?/br>
    韶芍沒說話，站在原地，嘴唇抿緊了，干裂的死皮外翻，露出來艷紅的裂口。

    “我不會傷害你?！蹦腥税櫭迹樟耸?，也往后退一步，給她留出來安全距離。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韶芍，你想去哪兒？我家，季深璞那里，還是你自己的家，都可以?！?/br>
    韶芍握著軍刀的手緊了緊，猶豫著開口：“可是……”

    她又看了一眼車里的人，眉頭皺得更緊了：“那人是誰，便衣警察么？”

    刑穆頓了頓，目光沉下來，道：“不是?！?/br>
    喇叭又響了一次，男人抬手揉了揉眉頭，看向韶芍的目光里竟然帶了些乞求。

    “你不信任我么？我不會傷害你，沒人能夠傷害你。我們先上車，我會給你解釋清楚……”

    周圍有人報了警。

    刑穆頓了頓，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韶芍，先上車?！?/br>
    “就聽話這一次，先上車?！?/br>
    韶芍愣了一下，看向那雙充血的眼，蠕動了一下嘴唇，想說些什么。

    但最后什么都沒說出來，她輕輕嗯了一下，就被人打橫抱起來了。

    車門打開，韶芍被放在了后座上，刑穆緊跟了上來，坐在她身邊。

    駕駛座上的男人扭頭，看了她一眼，抿著嘴輕笑：“你好，韶小姐?！?/br>
    韶芍愣了愣，點點頭：“您好?！?/br>
    對方是一個中年男人，看不太出年齡。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很明顯了，精神鑠熠，面容慈善，長相偏陰柔。

    只是韶芍本能地緊張起來，那人皮笑rou不笑，一雙眼睛深不可測，讓人很沒有安全感。

    那人上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臉上掛著持久的笑意，突然來了句讓人莫名其妙的話：“長大了?！?/br>
    韶芍一愣：“什么？”

    她見過他么？

    男人輕笑，收了目光，道：“我女兒比你小幾歲，再過幾年應該也和你這么大了。”

    之后便無話了，汽車啟動，那人掉轉了方向，朝著來路行進。

    “這位是葉叔，葉容，我父親的故交?！毙棠挛兆×松厣值氖?，朝她介紹。

    女人的手里還握著那把軍刀，指尖攥得發(fā)白。被叫做葉容的男人透過后視鏡瞥了一眼，笑笑，沒說話。

    刑穆看見了，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手包住，連同那把軍刀一起捂在手心中。

    韶芍抬頭看了男人一眼，嘴角抿著又低下頭。

    “現(xiàn)在去哪兒？”

    葉容調(diào)了個頭，朝著來時的方向行進。

    “先回家吧。”刑穆看向韶芍，道：“今晚先去我家行么？”

    女人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汽車在無人的馬路上行駛，兩邊的路燈延伸到遠處，在盡頭匯成一個亮點。

    “韶小姐的朋友都很有本事啊?！比~容握著方向盤，目光注視著前方，突然發(fā)話。

    韶芍一愣，抬頭，在后視鏡里和葉容目光交匯。

    “綁架你的人剛剛往哪個方向走了？”

    “我不知道……”韶芍皺著眉，伸手握住刑穆的手指，道：“我下了車就開始跑，沒看見他往哪里走。”

    葉容輕笑，沒再說話。

    他們繞過了阜西，輾轉了幾條街才走到刑穆得公寓。晚上人少，道路通暢，并沒有花費太長時間。

    汽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小區(qū)門口，葉容拉了手剎，回頭看向他倆：“到了?！?/br>
    “麻煩葉叔了?！毙棠鲁腥它c頭，牽著韶芍打開車門。

    正要下車時，葉容突然發(fā)話。

    他看向韶芍，還是那副笑臉：“韶小姐最近惹了不少麻煩吧？我作為前輩也得提醒你一句，事不關己莫出頭?！?/br>
    韶芍要下車的身形突然僵住，她感受到刑穆牽著自己的手也僵住了。

    “既然和小穆結婚了，就安安穩(wěn)穩(wěn)過好日子。”葉容頓了頓，看向韶芍的笑意越來越深：“你應該能聽懂我的意思吧？”

    韶芍的臉色一點點變白，對方的笑像一條蛇一樣纏住她的脖子，窒息感襲來。

    這個笑容，她總覺得似曾相識。在大腦里的某處神經(jīng)末端，這個畫面和記憶碎片重合。

    是偶然的夢境，還是真實存在過的呢？韶芍分不清楚，她經(jīng)常覺得自己所見的事情曾親歷過，這種虛無的感覺讓她不確信，但又像是漏掉了某些關鍵信息。

    “行了，叔?！毙棠掳櫭?，扯了一把韶芍，把身形僵硬的女人擋在身后：“我和小韶有分寸?！?/br>
    男人關上門，透過打開的車窗看向葉容，道：“你要的資料我今天晚上就整理出來，你也別忘記答應我的事情?！?/br>
    韶芍猛地看向刑穆，卻只看到他的后腦勺。

    葉容笑，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卻半分不顯老。

    “我記著呢。”

    汽車漸漸遠去，韶芍盯著男人，張開嘴猶豫道：“他到底是誰?。磕愦饝裁戳?？”

    那個葉容讓她別管閑事，是指的那個證據(jù)嗎？這些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件莫須有的事情上，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不明白。

    “是我父親的朋友?！毙棠麻]上眼，呼出一口氣，道：“曾經(jīng)和先父在一個實驗室里研究藥劑，后來退出了科研團隊，據(jù)說是去做生意了?！?/br>
    男人握著她的手往前走，影子拉得斜長：“不是什么善茬，我也只在小時候見過他。”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位置的？”

    刑穆腳步頓了一下，不動聲色：“葉容查出來的。”

    “他今天晚上突然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妻子?！蹦腥祟D了一下，看向韶芍：“我說是，然后就被他帶出來了?！?/br>
    “你在說謊嗎？”韶芍跟著他亦步亦趨，抬頭看向男人：“你不會也和那個涉嫌人口販賣的刑事案件有關吧？你是特工嗎？”

    像湯昭那樣，外人看來只是一個醫(yī)學博士，穿上白大褂和普通醫(yī)生沒什么兩樣。誰能想到是個殺手呢？

    刑穆突然笑出聲，面容上堆積的疲憊隨著笑容散開了。

    他停了腳步，看向韶芍，臉上掩不住笑意和無奈：“我就只是一個律師，韶芍，你在想什么呢？諜戰(zhàn)片嗎？像湯姆克魯斯那樣飛檐走壁？”

    “我沒有……”韶芍的臉擰巴起來，撇撇嘴，道：“我最近經(jīng)歷的事情太離奇了，很難不亂想。而且你剛才的解釋也很牽強啊，那個葉容是怎么知道我的情況的？”

    刑穆忍著笑意繼續(xù)往前走，看著柏油路上映出來的兩道身影，慢悠悠地說著：“我沒有說謊，只是有選擇地說了，剩下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br>
    “葉容不是什么好人，做的也不是干凈生意。我這一個多月都在舊金山，昨天回來時才知道你失蹤了?！?/br>
    男人自嘲地笑笑：“我是你的丈夫，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葉容大概是在替人做事，有人想抓你，他得知消息后就聯(lián)系我了?！?/br>
    韶芍點頭，湯昭也說有人要抓她，下午的時候她已經(jīng)見證過了，來的人不是善類。

    她想了想，想抓她的人大概就是那群犯罪組織了。如果找不到證據(jù)，那就殺人滅口，這最為保險。

    “幾十年前葉容在實驗室里cao作失誤，造成一位同事意外傷亡，這事被我父親壓下來了。他要的資料就是當年的試驗記錄，里面記了他的失誤，一旦被查出來就要吃官司?！?/br>
    韶芍垂了眼眸，想起來葉容說的話，她確信那人暗指的就是她手里所謂的證據(jù)。

    那關于人口販賣的刑事案件，他又了解多少呢？

    眼前的迷霧一層一層越積越厚，她覺得自己像陷入了沼澤中，有人在把她往下拉。

    “你需要給家人打個電話么？報個平安?！?/br>
    韶芍站在玄關處換鞋，抬頭看到遞來的手機。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刑穆把外衫掛在衣架上，看見女人舉著手機走向客廳，毫無知覺地勾起了嘴唇。

    家里有了兩個身影，有一瞬間，男人覺得他們也像無數(shù)尋常夫妻一樣了。

    他換好拖鞋走進內(nèi)室，從衣櫥里找出來一件寬松的襯衣，遞給韶芍，道：“沒有女士衣服，你先將就一下?！?/br>
    韶芍把手機還給他，點點頭：“明天可能要去警局做筆錄?！?/br>
    “我陪你去?！?/br>
    刑穆說了一半，想到女人其實不需要自己，便改了口，隨意地收拾著衣服：“或者有別人陪你，別一個人去?！?/br>
    韶芍抿了嘴唇，看向他，嗯了一聲。

    男人拿著睡衣去浴室了，韶芍抱著襯衫坐在床邊，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今晚睡哪兒？

    --

    海市的另一邊，郊區(qū)。

    鄭清源喝著咖啡坐在沙發(fā)上，他旁邊還有一個助理。

    桌子上擺著一臺電腦，上面播著路口監(jiān)控的回放。

    鄭清源端著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指著屏幕道：“暫停，把畫面拉近點兒。”

    畫面定格在韶芍摔倒的那一幕上。

    “后退?！?/br>
    畫面倒放，黑白影像被拉大。助理按照吩咐把駕駛座上的人相定格，那張面孔不斷放大，模糊的影像上只能看到半張臉。

    “再找找，順著他們走的路線繼續(xù)調(diào)錄像。”

    鄭清源雙膝交疊，把咖啡放下了。

    影像不斷搜索，他們又看了幾個路口的監(jiān)控記錄，查到了兩三張面部照片。

    助理把人像放進檔案庫里識別，短暫的搜索后，屏幕上跳出來一列檔案資料。

    “豹貓？”助理一愣，鼠標放大檔案庫里的人像后確信了，轉過頭來面向鄭清源，道：“是豹貓，他來海市了。”

    “嘶……”鄭清源有些意外，輕笑了一聲，坐直身子。他抱起來電腦又看了幾眼，抿嘴笑著搖搖頭：“一個湯昭，一個豹貓，海市是何德何能，同時容了這兩尊佛爺？”

    臭名昭著的兩個暗殺人員，業(yè)界內(nèi)也算平分秋色。

    “那要不要動用武力抓捕？”助理點著鼠標退出檔案庫，看向鄭清源，愁容緊鎖。

    男人倒不著急，擺擺手道：“你又抓不住他們，沒必要勞神費力?！?/br>
    “讓技術組繼續(xù)給黑市加壓，逼他們先收收手。韶芍和她家屬那邊，也撥一批人照看著吧，別再生事端?！?/br>
    鄭清源揉了揉眼角，頭枕在沙發(fā)上，目光看向壁柜中擺放的照片。

    年輕的男人，年輕的女人，年輕的孩子，年輕的笑容。

    上面印著神曲第三首的句子。

    【由我進入愁苦之城，由我進入永劫之苦?！?/br>
    嘆了口氣，鄭清源站起身，轉身朝著臥室走去：“你也早早休息吧，過幾天我們?nèi)ト毡?，避避風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