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深山老林，無事可做，書生以趕路疲累為由，早早打發(fā)了小生去歇息。兩人還為了誰上誰下爭執(zhí)許久——我自是占了一間房，至于他倆誰睡床誰打地鋪、又或是同床共枕抵足而眠，那都是他倆間的事情。

    夜半，我讓震天價響、連聲相和的咕嚕呼嚕聲吵得睡不著覺，拿了枕頭蓋住小生臉后，意外沒見著書生蹤影。

    小生在地上打了地鋪，床上卻是空蕩蕩，莫非書生同我一般也被小生吵得睡不著覺？習(xí)慣了平日身旁有個人可摟可抱可親可啃可踹，如今獨(dú)自躺在床上，倒真應(yīng)了那句獨(dú)守空閨孤枕難眠的戲詞兒。

    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不若溜出去晃晃兼且打頓野食作夜宵。不出意料，甫踏出門便瞧見書生正坐在秋千上仰著頭望天發(fā)呆。

    難得見他怔愣恍惚的呆傻模樣，惡作劇心思頓起，我躡手躡腳繞到他背后想借機(jī)嚇?biāo)浔先サ乃查g，他起身避開，卻又伸臂將撲空將跌的我給撈入懷內(nèi)。嘖，每次偷襲都失敗，真沒意思。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我應(yīng)該把腳步聲隱藏得很好啊。

    憶及小婧曾說他不是尋常人，大抵便是原因。遂不再多想，任由書生將我拉抱坐他膝上，讓我倚著他胸膛與他一同望天發(fā)呆。

    雨后的夜空分外明凈。我攀著他的頸肩，秋千隨著他動作輕輕擺蕩，發(fā)出細(xì)碎規(guī)律聲響。涼風(fēng)習(xí)習(xí)，樹影婆娑，月亮像笑彎的唇角高高掛在天際，邊上兩顆星星一閃一閃，格外璀璨明亮。我瞇著眼只覺那笑容著實(shí)討厭得很，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欠揍。摸摸懷里的簪子，沒想好怎么開口，卻聽他喃喃低聲問：「將欲往何處？」

    我瞟他一眼，他側(cè)眸凝視我，潑墨似的闇影，投在他俊美的臉上，從棱骨向下暈染開大片恣肆錯駁，端得是半面如仙、半面若魔。

    我怔了怔，尚未來得及答他，他已別過臉，像是不欲令我見到般、自言自語地應(yīng)了句：「本從來處來，應(yīng)向去處去。」然后將頭埋在我頸間，摟緊我冷冷嗤笑一聲。

    我聽得云里霧里，不曉得他講什么渾話，誰不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何須他廢言。眼一轉(zhuǎn)，瞥見地上傾倒散落的酒壺，倏然開朗：敢情是醉了說胡話，莫怪莫怪。

    醉了也好，省得我麻煩。那些討好人的rou麻話我不會說，總覺飾辭皆為虛，未若做了實(shí)在。遂扯了他束發(fā)的絲帶，任憑夜風(fēng)遠(yuǎn)揚(yáng)。黑發(fā)如瀑散泄而下，掩掩抑抑、半遮著他的容顏，唯見一雙晶亮的星目，幽幽含情，欲說還休。

    此情此景，真有幾分似鬼魅幽魂出場時的態(tài)勢，可惜眼前這位并非貌美如花的女鬼，而是壞脾氣手段狠戾的男人，幸而顏值極上等。我當(dāng)年就是這樣被騙的。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唉唉。

    我將簪子取出塞入他手里，隨口道：「送你——還你的簪子?！?/br>
    他沒作聲，楞楞捏著簪子不知想些什么。我不像姥姥，對人心沒興趣。習(xí)慣性地伸手?jǐn)n挲他順滑如絲的長發(fā)，兀自從懷里掏出他給的梳子幫他梳頭。

    人的規(guī)矩最是多，就連梳頭也有講究：由頭梳到尾方為一下，每回至少梳十下，還有配套的歌。我握著他的發(fā)，仿著戲里的腔調(diào)給他梳頭，邊梳邊唱：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梳后面忘記了，我開始胡拼瞎湊。雖說仗著他攬著我的腰不怕摔下去，可坐著實(shí)在不好辦事，便硬是掙脫開他滑下秋千，立在他身前，扶著他的頭，細(xì)細(xì)梳了一下又一下。若見著白發(fā)便偷偷捻斷，藏在手心。

    「四梳要在一起，五梳聽我的話，六梳凡事和諧，七梳給我吃雞，八梳頓頓都有，九梳長長久久，十梳別忘記我??」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逝。從我遇見書生，不知不覺也已十余寒暑。我看似未變，實(shí)則變了許多；書生亦復(fù)如是。他漆黑的發(fā)絲如煙云從我掌心散逸開來，劃過指間縫隙，我捧了滿掌零落，恍然間悵然若失，卻不曉得究竟丟失了些什么??他驀然伸手擁住我，將臉埋入我懷中。隱隱約約，我聽見誰在低聲輕喟：「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是否會、是否會——」后面他沒有說下去。

    他之前也曾問過我類似的話。當(dāng)時我是怎么回他的呢？

    是了，我是這樣說的：「你死了就沒人陪我玩兒、也沒人烤雞給我吃了??沒關(guān)系，我會再找個人陪我玩兒、烤雞給我吃，然后讓他給你燒衣服和元寶香燭，隨便你喜歡什么都燒給你。放心，我新找的人一定比你溫柔比你體貼比你聽我話??」然而真是如此嗎？后來的人再怎么好，怕也不及他在我心中早已占據(jù)的地位。后人所做一切亦無非模仿前人罷了。

    「若你死了，你想要的我必為你實(shí)現(xiàn)?！咕拖袼麑π℃阂粯印?/br>
    我總是搞不懂人，有什么想求想要的，活著時說不出口，只得待死后變鬼來討；大抵許多事許多心愿在活著時難以實(shí)現(xiàn)，需得盼望來生?？杉词刮艺J(rèn)識書生這么些年，對他所求為何我卻依然不知，他像是什么都有了、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金銀財寶、功名利祿于他而言盡如糞土。若說我在乎雞，書生最在乎的——莫非是他的畫？

    思及此，我復(fù)又開口道：「包含你那些畫還有書我亦可燒予你?！?/br>
    書生聽了卻是癡癡地笑起來，未再多言，徑直吻上了我的唇。唇齒相依間，除了酒氣，我還嘗到苦澀的藥味，我想起他最近煎的藥，想起姥姥數(shù)百年來的執(zhí)著，既然妖可化人，不知人是否可化妖？我決定下次回去問問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