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

    又是即將與其姝郡主的夢魘作斗爭的夜晚，嵐煙盤腿坐在她床外不遠的圓凳上，盯著層疊的月影紗床幔發(fā)呆。

    想起白日和蘇青冥的種種，她唇角逸出苦笑。這算什么呢？大約算是卑微到了泥土里，卻倏地發(fā)了芽，開出一朵欲望的花朵來。

    床上忽然傳來一陣異響，但既不是夢魘發(fā)作而起的聲音，也不是沉睡后的均勻呼吸聲，而像是……幽怨哀傷的哭泣聲，似乎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悲傷，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來。

    嵐煙起身走近了些，小心地問：“郡主？”

    那哭聲倏忽停了，一時寂靜，其姝有些哽咽地應道：“綠橘，你去點個燈好不好？”

    雕花木床旁邊已是點了一盞夜燈，在燭火搖曳間暈出一圈昏暗的光影。嵐煙心里頓起不好的預感，趕緊拿出火折子又點起殿里幾盞明燈來，將整個寢宮照得亮如白晝。

    那邊其姝郡主已經(jīng)掀開床幔坐到床邊，細弱道：“都點上了嗎？”

    “都點上了?！笔掌鸹鹫圩?，嵐煙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朝她走過去。

    其姝靜靜地坐著，像是看不見已經(jīng)走到面前的嵐煙，呆滯地望著正前方。那雙溫柔可人的眼睛此刻猶如覆了一層積灰般霧蒙蒙的，倒映不出任何光彩。

    嵐煙抬起手試探性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發(fā)覺其姝毫無反應，眼睛一眨不眨的，不由地輕輕一嘆。

    她看不見了。

    其姝郡主終于也不得不面對這一現(xiàn)實，以手掩面，肩膀不住地抖動著。眼淚如泉涌從指間溢出，整個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崩潰與悲慟中。

    一股隱去聲音的氣息逐步走近，嵐煙回頭一望，正是棠千結(jié)。她倩麗的面容不見平日的張揚跋扈，而顯得莊重肅穆起來。她對嵐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嵐煙點頭，用口型簡單告知事情經(jīng)過。

    棠千結(jié)分辨明她的敘述后，眼睛已經(jīng)微微泛紅。她俯下身，安靜伸出雙臂，將慟哭不已的其姝輕輕地、溫柔地擁入懷里，像母親哄著自己的孩子一般，慢慢拍撫著她的背，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其姝一時止住抽泣，將手移下半寸，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茫然地呆望著前方，細聲問道：“……是……千結(jié)嗎？”

    嵐煙盯著棠千結(jié)，棠千結(jié)也無聲地盯著她，目光糾葛復雜。隨即輕輕閉上眼，堅定地搖了搖頭。她頓時鼻尖泛酸，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難過：“回稟郡主，是婢子綠橘，不是千結(jié)?！?/br>
    這大概是嵐煙十載年說過的最違心的話，但是她不能因為一時沖動害了棠千結(jié)。也正是這一瞬間，她下定了決心，眼下情況不容再拖延。哪怕得不到答案，她也要去巒玉那邊問一問。

    經(jīng)過這無比難熬的一晚，其姝伏在棠千結(jié)的懷里，當作是嵐煙哭了一整宿，終于累得昏睡過去。待到晨光熹微，嵐煙走到無人之處，放出信號召來楚翔，簡單概括了一下當前情況和自己急迫想見巒玉一事。

    影鴉的消息傳遞極快，一個時辰就得到蘇青冥回應，說卯時會安排靈鵲護送她回武國公府。

    坐在影鴉昏暗無窗的馬車上，嵐煙倚著冷硬的靠背，周圍安靜得只有嘎吱作響的車轱轆在旋轉(zhuǎn)。

    皇宮到武國公府的距離很近，但是她卻想了很多，譬如病入膏肓的其姝郡主，流露溫柔之色的棠千結(jié)，冷峻剛毅的大哥云岫，還有接下來不知該如何面對的二哥巒玉。

    腦海中忽然閃過那日和云岫歡好的場景，令她糾結(jié)矛盾的是，盡管理智告訴她不該，她的身體卻是歡愉且享受的，以至于現(xiàn)在猶存那種深深的悸動。

    輕微顛簸戛然而止，已是到了武國公府的后門。嵐煙沒做足心里準備，望著車簾猶豫半晌也沒動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已是優(yōu)雅地撩起車簾，朝她遞來。是巒玉來接她了。

    嵐煙慢慢地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被他溫和有力地握緊一拉，幾步走下了馬車。絢目的晨旭晃過之后，入眼的是巒玉清潤俊雅的面容，淺笑道：“你比我想象中來的要晚，嵐兒。”

    “……此次任務(wù)繁重，我暫未尋到空隙。”嵐煙不敢看他和煦的雙眼，低下頭編了個假得不能再假的借口。

    “我知道，能在任務(wù)期間回家一次，二哥已經(jīng)知足了?！睅n玉絲毫不介意她不自然的語氣，牽起她的手，兩人往小筑走去。

    嵐煙邊走邊望著他的側(cè)顏，他看上去似乎是很久沒睡好了，眼下聚著淡淡的青灰色，頗顯幾分倦容。她不免擔心問道：“二哥近日睡得不好么？”

    “我從大哥那兒得知了其姝郡主的事情，知道你也在查，這兩日就多注意了些?！睅n玉溫和回答，“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已找到幾種相似的病因。你再與我描述一下她發(fā)病的性狀，我好確定下來?！?/br>
    嵐煙沒想到他為了自己的任務(wù)才會如此心力交瘁，愧疚得難以自拔，握緊他的手道：“謝謝二哥。嵐兒不知如何為報?！?/br>
    巒玉引她到后院小筑不遠的亭間坐下。亭子中間的白玉桌上擺了一碟色如凝霜的玉露團，佐以一壺涼至七分的微醺桃花飲，正是嵐煙平日的最愛。四周盡是梅樹亭立，不見仆人叨擾，顯得清幽寂靜。

    “郡主夜行攻擊旁人，而且發(fā)作時間越來越長?！睄篃熋枋龅?，“昨晚雖然沒發(fā)作，但眼睛已然是看不見了。”

    “外觀可有異樣？”巒玉碧濤春水似的眼睛一直看著她，聽得認真仔細。

    “并無異樣，而且白日郡主和常人無異，也不記得睡著后發(fā)生的事?！?/br>
    巒玉沉默半晌，似是在思量什么。

    嵐煙小口啜飲著桃花飲，一邊聽他遲疑嚴肅地開口說：“這恐怕不是病，也不是毒藥。”

    “那會是什么？”嵐煙知道他有了答案，追問道。

    巒玉不直接回答，反問道：“你可知道湘南有種巫蠱之術(shù)？”

    “自然知道?！?/br>
    “其姝郡主的夢魘，像是一種叫傀儡蠱的蠱蟲發(fā)作的癥狀?！睅n玉沉吟，“傀儡蠱一旦種到目標身上，御蠱之人在遠處即可cao縱目標行動，如同傀儡一般。蠱毒深了，會逐漸出現(xiàn)眼盲、頭疼、四肢僵硬等癥狀，直到失去自我意識，徹底變成傀儡。”

    嵐煙聽得瞪大了眼，連忙問道：“那有什么解法？”

    “若是蠱蟲，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巒玉無奈地笑笑，“恐怕還是要回稟皇上?！?/br>
    嵐煙點點頭。既然知道了病因，那總有辦法的。這幾天的身心俱疲終于暫時得以緩解，化作一聲釋然且甜糯的話語：“謝謝二哥！”

    她的面容平靜時恬淡無欲，一旦笑起來立時活色生香，仿佛盛放的白玉芙蓉般驚艷。巒玉定定地看著面前這恍如夢境的畫面，眼睛一眨也不眨。

    嵐煙被他盯得有些發(fā)毛，他的眼神和那時的云岫太過相像了，幽深中隱著狂熱，叫她不禁害怕起來。

    時間的流逝開始拉長放緩，連周遭環(huán)境此刻也歸于無聲寂靜。只見巒玉緩緩舉起一只手，朝她極慢地伸了過來，身體也向她的方向逐漸前傾。離的近了，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傳來淡淡的蘭草香氣。

    嵐煙頓時緊張地縮起肩膀，胸口心跳如擂鼓，眼睛緊緊閉成一條弧線。她早就預料到了會有此刻，但是沒想到這么快，尚還未做足心理準備，眼下一時不知道是抗拒還是期待。

    衣服有輕微的拉扯感，那只手只是覆在她的圓領(lǐng)上，輕輕撫平了上面的褶皺。嵐煙睜開眼，怔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巒玉，正伸手認真地替自己展平衣領(lǐng)，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

    “我見過你穿常服，見過你穿胡服，還是第一次見你穿宮裝?！睅n玉微笑著收回手，眼眸如一池春水，泛起波光瀲滟，“雖說有些皺了，但仍是輕云蔽月，流風回雪。”

    嵐煙定定望著他。又是那種感覺，明明話語那么溫柔，也是熟悉不過的模樣，卻感覺他眉宇間凝了一絲陰郁，叫她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撫去。

    當微涼的指尖觸上巒玉的額頭時，他溫和的笑意慢慢散去。坐定身子，思忖了良久，他才緩緩啟唇，語氣中染了幾分憂愁與不安：“嵐兒，想必大哥已經(jīng)告訴你了。”

    嵐煙渾身一顫，一下子就聽懂了他的話。腦海里飛快地回憶起那天羞人光景，云岫雖然用行動告知了她，但他一向寡言少語，倒是沒說什么rou麻深情的話，于是立刻擺出一副天然無害的表情，顧左右而言他道：“大哥什么都沒告訴我。”

    “那倒甚好?！睅n玉透澈的雙眸映出她強裝鎮(zhèn)定的模樣，像是要把她的一舉一動銘刻在心底，莞爾一笑，“二哥為了你徹夜不眠，把能尋到的能借到的書籍全仔細翻閱過，才得出現(xiàn)在這個結(jié)論，幫助你完成任務(wù)。”

    嵐煙慌張得要命，趕緊扒了一塊玉露團。低下頭心不在焉地嚼著，好讓現(xiàn)在的氣氛不那么尷尬。

    巒玉并不惱，慢慢悠悠地繼續(xù)說道：“你知道的，不完全是出于兄妹之情。”

    嵐煙一怔神，抬頭對上他的雙眸，如同落入水深千尺的碧潭之中，再也移不開眼。他的聲音依然和煦如春風，在她耳畔輕輕拂過：“而是出于兒女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