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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城天氣干燥,安真儀剛下飛機(jī),就感覺周邊的空氣都變得生硬起來。她困擾地揉揉鼻尖,然后從毛絨兔子的包里摸出一張醫(yī)用口罩帶上。 她臉小,口罩的鋼絲邊緣已經(jīng)頂?shù)搅怂鄄€下。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透著他鄉(xiāng)回故土的茫然。手里緊緊抓著手機(jī),但它安靜得仿佛壞了,一聲不響,也沒有一條接機(jī)信息。 爸爸mama呢?怎么沒有來接她呢? 安真儀沮喪地低頭,眼睛望著機(jī)場光潔的地面,長長的睫毛也無精打采的耷拉著。長發(fā)因長途飛行有些凌亂,從肩頭垂下,尾部微卷。 她輕嘆口氣,拖著行李箱,跟著指示牌向外走。 B城國際機(jī)場很大,安真儀感覺自己走了很久,才隱約看到航站樓的出口。她身體不好,平時也是懶懶散散的。這次飛機(jī)航程十幾個小時,下機(jī)后走了一會,她已經(jīng)有點(diǎn)不舒服了。 “小姐。” 安真儀頓了頓,沒理會。 叫誰都好,反正都不會是叫她這個沒有人接的可憐鬼。 “小姐?!?/br> 行李箱被拉住了。 安真儀低頭看,一只手握在行李箱的拉桿上。 手很蒼白,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凈。 “小姐,”身后人說,“你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幫忙嗎?” 他說著,繞到了前面來,正面對著安真儀。 安真儀眨眨眼,終于抬眼直視他。 他比安真儀高許多,身材頎長消瘦,穿著普通的白襯衫和西褲,領(lǐng)帶打得規(guī)整。他膚色很白,面容英俊,薄唇,高鼻,深黑的瞳孔仿佛還有一點(diǎn)藍(lán)。不是當(dāng)下流行的奶油小生的類型,從眼神和姿態(tài)里,都透著一種冷淡陰郁的意味。 這樣的人別說主動提出幫忙,好像不把她整個人連人帶箱扔出去都是仁慈。 安真儀想著,手上倒是順從地松開了。 “謝謝?!?/br> 她確實(shí)有點(diǎn)累。 青年抿唇,似乎想露出友善一點(diǎn)的表情,但礙于面癱的習(xí)慣,表情有些別扭。 他說:“沒關(guān)系,我是醫(yī)生??吹接腥瞬皇娣?,幫忙是應(yīng)該的。” 兩人都不是主動開口的類型,一路上再無話。 安真儀走出機(jī)場,才接到家中司機(jī)的電話,告訴她停車位置。 司機(jī)在電話里不斷道歉,表示今天先生和夫人要去公司,他送完兩位再過來,還是晚了一些。 安真儀沒說什么,心里暗藏的期待像玻璃一樣,咔擦碎掉了。 “我的車在A1停車場,要順便搭我的車嗎?” 青年問道。 安真儀搖搖頭,“謝謝,我有人接了?!?/br> 她把行李箱接過來,對他笑了一下,再次道謝:“你真是個好醫(yī)生。” “不客氣?!彼f,“我在第一人民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任職,身體不舒服可以找我,我?guī)湍銙焯?,不用等?!?/br> 安真儀點(diǎn)點(diǎn)頭,和他互加了微信,就此告別。 * 安真儀這次回國,是為了看看去世五年的雙胞胎meimei。 五年前,她們一同遭受綁架,因報警及時,歹徒還沒下高速,就已經(jīng)被四方圍堵。 亡命之徒自知難逃此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加速沖向了加油站。 幸而那個加油站已于一周前暫停運(yùn)營,沒有發(fā)生更大的爆炸慘案。在車撞上的前幾秒她跳了車,渾身都是傷,多處骨折。而歹徒和她的雙胞胎meimei卻齊齊喪生。 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一個活人能比得過死人在親近之人心中的地位。 事情發(fā)生前,安真儀是家中更受寵的女兒,她身體孱弱,總是需要更多的照顧。而meimei安真瑤是家里的小太陽,永遠(yuǎn)活力四射。她講義氣,又利落,隨便到哪都能交到朋友,父母對她的關(guān)心自然會少些。 可災(zāi)禍發(fā)生后,她永遠(yuǎn)的離開了。 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父母每次看見安真儀,都會想到那些年對小女兒的忽視。甚至連單獨(dú)的合照都找不到幾張。他們太愧疚了,在失去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不稱職,一碗水不但沒有端平,還撒了許多。 這五年,家里的三個人都在默默地懺悔,一個圓滿的家庭變得冷寂而空曠。 在家呆了三天,安真儀受好友申茗茗邀約,到莎莉花園喝下午茶。 聊了幾句,安真儀前言不搭后語,一直關(guān)注著手機(jī)。 出門前,她叮囑管家華叔,父母一回來就通知她,可一直沒有。 安真儀晃著茶匙,胡亂攪著杯子里的咖啡。想著這幾天都沒有回過家的父母,無趣地把茶匙丟在一邊。 “好啦,叔叔阿姨也有苦衷?!?/br> 申茗茗坐在安真儀對面,被茶匙濺起的一滴咖啡濺到手背,她無所謂地反手往桌布一蹭。 “這么久沒見了,你見到我就不開心嗎?” “開心?!卑舱鎯x輕聲說,“可是爸爸mama,根本不見我。” “是有多忙,才會三天都不回家?!?/br> 她眼睛慢慢紅起來,有水氣漸漸凝聚,搖搖欲墜。 “我只回來五天,后天就走了。他們都不愿意見見我?!?/br> 申茗茗坐立不安,絞盡腦汁,同仇敵愾:“就是,叫你回來,也不見見你。不哭哈,我們眼不見心不煩,我……” 眼見著對面的安真儀眼淚說流就流下來了,申茗茗張著嘴,不知道怎么接著說下去。 “不是的?!卑舱鎯x甕聲甕氣,“是我想回來的。五年了,我應(yīng)該好好跟瑤瑤道個歉。為什么沒有在跳車的時候拉她一把。”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申茗茗恨鐵不成鋼,這話聽太多次,她都詞窮額,“當(dāng)時那個情況,你拉她一把,可能你也活不了?!?/br> 安真儀不說話,用手背揉揉眼睛,嘴唇緊緊抿著,瘦弱的身體一顫一顫,委屈得要命。 申茗茗揉揉額頭,心疼朋友,又覺得她哭得好可愛。 二十歲的人了,行為舉止還像個孩子似的。長得也是鮮嫩的面相,仿佛這些年一直沒有長大。 “別哭了,帶你去伊甸園消費(fèi)?!?/br> 伊甸園是個大型商場,共八層,全都是頂奢品牌,堪稱B城奢侈品天堂。 “你想、你想買什么,”安真儀打了個嗝,尷尬得臉都紅了,“我買給你?!?/br> “看不起誰吶,”申茗茗聳肩,“走吧走吧?!?/br> 安真儀站起來,四個保鏢也從鄰桌過來,圍在兩人身后。 “感覺是犯人放風(fēng)?!?/br> 申茗茗小聲叨叨。 安真儀抿嘴笑笑,還有點(diǎn)樂在其中的意思。 安家父母雖然不露面,但也受不了再失去一個女兒了。國外還有固定的保鏢團(tuán)隊(duì),她故意沒帶回來。誰知道一出機(jī)場,新的保鏢就到位了。 這也是爸爸mama對她的愛呀。 如果能多看看她,抱抱她就好了。 她的愿望很簡單。 安真儀和申茗茗吃完晚飯,八點(diǎn)才到家。 令她驚訝的是,她竟然在花園道上碰到正準(zhǔn)備出去的父母。 安真儀開心壞了,都來不及思考,為什么華叔沒有通知她父母回來了。 她快走幾步,臨到父母面前卻又膽怯了。 “爸爸,mama。” 安真儀有一雙水潤又純凈的眼睛,烏黑瞳仁,睫毛卷翹纖長,像娃娃一樣。 她認(rèn)真的看著兩位最親近的人,試圖尋找話題。 “謝謝爸爸mama幫我找的保鏢?!彼奔钡卣f,“我,雖然有保鏢總覺得有人在監(jiān)視我,但我能理解爸爸mama的?!?/br> 綁架事件發(fā)生后,安父長期皺眉,眉間褶皺深深的。安母近幾年和安父忙于工作,沒再過過貴婦生活,也蒼老許多。 二人深深地看著安真儀,欲言又止,到嘴邊的軟話卻說不出口來。 他們責(zé)備自己,沒辦法釋懷。 最后還是安母開了口:“回來了,早點(diǎn)休息吧。我和你爸爸還要去公司處理事情,先走了?!?/br> 安真儀悄悄攥起了手,指甲按進(jìn)掌心。 她抬頭,漂亮的臉上笑意有些勉強(qiáng)。 “好的,爸爸mama再見?!?/br> 安父嚴(yán)肅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和妻子向外走去。 幾步之后,他停下了,沒有回頭。 “真儀,”他聲音低沉,“不要隨便出門,看完meimei就回去吧?!?/br> 掌心痛得有點(diǎn)麻,安真儀手臂都有些顫抖。 “好的,爸爸?!?/br> 腳步聲漸遠(yuǎn),安真儀的微低著頭,劉海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我會的,爸爸?!?/br> * 安真瑤葬在湖山墓園。 上山路的兩旁郁郁蔥蔥,茂密的樹枝搭著飛鳥,清脆的鳴叫此起彼伏。清晨的風(fēng)還有些涼意,吹過枝椏,幾片葉子輕輕地,隨著風(fēng),打著旋落下。 安真儀來得很早,不過八點(diǎn)多,就已經(jīng)站在了安真瑤的墓碑旁。那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笑得開懷又燦爛,仿佛精神百倍,永遠(yuǎn)不知疲倦。 墓前擺著三束百合花,花上的露水映著花蕊的顏色。 安真儀蹲下來,輕聲說,“爸爸mama是半夜就來看你了嗎?還有一束是誰的呢?” “我做錯了什么呢?” “為什么這樣對我呢?” “對不起,沒有把你帶出來?!?/br> 她揮揮手,示意保鏢離遠(yuǎn)點(diǎn)。 保鏢聽話的退開了些,她還是不滿意。 “再遠(yuǎn)點(diǎn),我就在這?!?/br> 保鏢退到十米外,平行再往上,是一個接一個的墓碑。 安真儀的身影很小,蹲著一動不動。仿佛靜止了。 安真儀絮絮叨叨,說了一些兒時的事情。越說越感到枯燥無味,她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裙擺,甚至擦擦小皮鞋上的灰。 “以后再來看你吧,我要走了?!?/br> 她站起來,轉(zhuǎn)身卻沒有看到保鏢的身影。 安真儀心里一驚,拿出手機(jī)還沒來得及做任何事情,一塊毛巾捂住了她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安真儀才有了神智。 這里好黑,也好冷。 安真儀睜開疲倦的眼睛,昏昏沉沉后的第一感覺。 她摸了摸身上,毫無疑問,手機(jī)已經(jīng)不在身上了。連裝有定位的項(xiàng)鏈也空了。 她撐著地板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摸到了粗糙的水泥墻壁,和一個開關(guān)。 啪。 燈亮起來,照亮周圍的樣子。 這是一個地下室,她轉(zhuǎn)頭看向后面。 “啊——?。。 ?/br> 安真儀捂住嘴巴,也無法控制地尖叫出聲。 一個個標(biāo)本瓶陳列在墻上,她分不清那些都是什么東西,但和人體離不開。 她甚至看到了一只眼珠子! 而這些都不算最可怕的。 標(biāo)本墻前,放置著一張病床。 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插滿了管子,甚至還在輸著液。 那是一個男人,四五十歲,眼睛渾濁發(fā)黃,正斜斜地看向她。 安真儀嚇得直往后退,這里是哪里? 她退著,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很硬的胸膛,但仿佛是冷的。 后面那人伸手環(huán)住她的腰,低頭,下頜撐在她的肩窩。男性清冽的氣味在一瞬間包裹了她。 “你、你是誰?!?/br> 安真儀的喉嚨仿佛打了結(jié)。 “你和你meimei真的很像?!?/br> “太像了?!?/br>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 他嘆息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