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針鋒

    顧時懿看見方錦書近乎是本能地開心，這個熟悉的親近的人，連看到她的臉孔，都覺得喜悅和熨帖。方錦書的手待在他的掌心里，很小，但是很溫暖，兩個人并排躺在床上，小腿都隨意地垂在床尾，輕松又舒服。

    房間里有兩個人的感覺真好，這屋子瞬間都有了人氣。顧時懿拉著她的手，側臉去看她。方錦書也恰好在看自己，然后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你知道嗎，這里沒有什么好玩的。”顧時懿捏了捏她的手，放松地枕著自己的胳膊，“但是星星很好看，我就想之后拍完戲了，要帶著你來一次，躺在山坡上看看星星。”

    方錦書笑了笑，她的眼睫細密地垂下來，笑容里都透著甜美。

    “我這不是來了。是不是很驚喜?！?/br>
    顧時懿點點頭，親昵而疲憊地靠近了她。

    吳蕭的房間離電梯口更遠，所以她在離開酒店的時候，會經(jīng)過顧時懿的房間。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房間，顧時懿的房門沒有關好，還留著一條小縫，吳蕭看了看，猶豫了片刻還是打算過去敲門提醒他。

    離近了就能聽見些許的嬉鬧說話聲，吳蕭抬起手欲敲門。然后她聽見了顧時懿的聲音，他的語氣很輕柔，他說，別鬧，這沒套。

    吳蕭總是能很輕易地聽到他的聲音，嘈雜的環(huán)境里，總是不會漏掉他的話。雜亂的背景里，也總是一眼能找到他。像一個逐光的人。

    現(xiàn)在吳蕭突然有點討厭這個技能。

    這幾個字像是尖銳的刺，毫無預兆地就扎透了心臟，讓她有點發(fā)抖。又像是驟然間被剝了皮扔在冰面上，難堪而赤裸的血淋淋的劇痛，吳蕭竟然覺得難以喘氣。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這么難受?？磥碇朗且换厥拢@么清楚地直面又是另一回事。

    吳蕭久違地劇痛起來，這痛感陌生而劇烈，甚至有些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她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著皮膚都很完整，沒有穿透而來的利刃，也沒有什么尖銳的刺。

    沒事。其實沒事。

    她不確定時間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秒鐘，或許有十幾分鐘了，屋里的人還在說話，可是吳蕭聽不清了。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像是從水底浮起，真實世界的感覺又逐漸回來了，她有些生疏地把這些奇怪的痛感壓下去，整理好表情，然后抬手敲門。

    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聲，然后是腳步聲。

    顧時懿開門時感受到了異常的輕松，下意識“嗯？”了一聲。

    然后他拉開門，看見吳蕭。

    吳蕭穿了裙子，是條顧時懿沒見過的裙子。裁剪得宜的灰紫色毛線裙薄軟地貼合身體，垂在膝蓋上，裙子下面是雙平底鞋，白色大衣被她搭在手上。顧時懿看著她，愣了一下，然后問：“你要出去嗎?！?/br>
    “嗯，你門沒關好?！?/br>
    吳蕭說完就打算走，顧時懿卻從門內(nèi)完全跨了出來，把門在身后帶上，吳蕭不得不退一步騰出些空間來，避免兩個人挨得太近。

    事實上吳蕭個高腿長，她往后退了很大一步——像是要躲開他。顧時懿在此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非常不喜歡這個動作，立刻被激起的逆反感像荊棘一下扎在皮膚上，他幾乎條件反射地想伸手狠狠拽一下吳蕭，然后問她“躲什么躲”。

    這種血上頭的沖動很快被理智壓住了，顧時懿甚至有點詫異自己剛剛一瞬間的暴戾念頭。

    現(xiàn)實里，顧時懿只是靜靜站在那，看著吳蕭。

    吳蕭很白，那種白并不是通透，是種讓人舒服的寧靜的白，領口露出的皮膚被身上紫灰色的裙子一襯，更白了。顧時懿垂眼看著她，能看到她發(fā)頂柔柔的光暈，和小小的，柔和清逸的臉孔。

    “吳蕭，你是要去和徐璟成吃飯嗎？”顧時懿聽見自己不受控制地問了一句。這是理智之外的事情。

    “嗯。”吳蕭沒有什么表情，然后她問：“你需要我?guī)裁礀|西嗎？”

    顧時懿回答不上來，他甚至說不清楚為什么自己要跨出門來，為什么要叫住吳蕭。他回答不上來，所以他只能那樣看著吳蕭。

    吳蕭卻并不看他，她只看著他的領口，或者視線更低，是胸口。

    甚至在顧時懿沉默之后也不抬頭，仿佛完全不想看到他的臉。所以她看不到顧時懿的表情，那是一個很復雜的表情。他微微皺著眉，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忍受什么。長睫毛垂下來，在側面干凈利落的折線里伸出一道直線，像是凝固住了一樣。

    短暫的沉默后，吳蕭說：“老板，我走了。”

    這一次，顧時懿沒有再叫住她。

    他在原地站著，如同一尊高大冰冷的塑像。

    方錦書從房間出來，看到他一個人站在走廊里，奇怪道：“怎么只有你一個人，誰敲門?！?/br>
    顧時懿很快地回過神來，他回頭，方錦書的臉孔很熟悉，是相處了五年的女朋友。斷裂的現(xiàn)實點很快全部接起，顧時懿笑了笑，覺得自己剛剛不知道在犯什么病。

    然后他說，幫我把外套拿過來，我們直接出門吧。天黑得早，星星快出來了。

    徐璟成還是開那輛白色的漢蘭達，他車里像他的人一樣，干凈得一塵不染，配飾很少，車載香氛也用心挑過，淡淡的香氣，吳蕭聞不出具體的味道，但是顯然這是冬天用的溫暖氣味。

    吳蕭毫不懷疑這個人會根據(jù)四季換掉自己的車內(nèi)香水。

    副駕駛跟突兀地被他墊得很厚，座椅加熱打開很久，吳蕭坐上去的時候有種陷進一顆溫暖柔軟的蛋的錯覺。

    她把大衣在膝蓋上折好，沖徐璟成笑了笑。

    徐璟成調(diào)整空調(diào)的風向，看了眼她的腳，然后跟吳蕭說：“十一月怎么能光腿，你不冷嗎?！?/br>
    吳蕭其實覺得沒事，反正是開車的，進了室內(nèi)也有空調(diào)。

    車里太暖和了，她的座位又很舒服，吳蕭和徐璟成隨意說著話，徐璟成的聲音又慢又軟，她竟然慢慢就睡著了。

    “……然后他跟我說，這個茶葉可以賣我，但是要排到后年，因為他這茶園被別人包了去貼牌，后年到期……”徐璟成說著，發(fā)現(xiàn)吳蕭沒聲音了，下意識去看了一眼。

    吳蕭睡著了。

    徐璟成看了她一瞬，默默把空調(diào)溫度打高，獨自把話說完：“……后年到期，可以包給我。真的是很好的紅茶，如果之后你休息，能不能跟我去走一走，嘗嘗茶。如果你也覺得不錯的話，我把定金付了?！?/br>
    徐璟成說完，嘆了口氣，然后他開始悠閑地哼歌。

    吳蕭睡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是停著的。徐璟成的座椅向后傾斜，脖子上戴著個頸枕，雙手交疊在身前，著看車窗外。

    “我睡著了……”吳蕭坐起來，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

    徐璟成看向她，說：“是的?！比缓笏f給她一瓶水，“渴嗎?！?/br>
    吳蕭睡醒還有點懵，下意識道了句謝謝，看了看窗外，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快黑了，夕陽最后一點余燼懸掛在城市邊緣，天空呈現(xiàn)出奇異的粉藍色。

    “我們到哪了?！?/br>
    徐璟成抬手給她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樓：“我們?nèi)ツ莾撼燥?。這是個停車的地方，但我找了個看出去風景最好的。你看，這里看到的天空最多?！?/br>
    吳蕭靜靜地喝了兩口水，然后她反應過來了。

    “我們到了？我們到了你為什么不叫醒我?！?/br>
    “我為什么要叫你，我們又沒有什么急事。”徐璟成說著，把臉轉向她。

    他的眉毛濃黑，睫毛很長，眼睛里總有笑意。

    “…………”

    吳蕭剛睡醒，社交技能還沒有點亮，被他一問，居然覺得很有道理無話可說。她本能地松懈下來，靠回座位上。

    車玻璃干凈而透明，城市的樓并不是很高，但頗為密集，有種老舊的電影感。粉藍色的天空是完整的，將盡的殘陽被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樓切割成塊狀，光從城市穿梭出來。徐璟成說得沒錯，他挑了一個望出去風景最好的停車位。

    “像電影里的場景。”吳蕭瞇著眼睛，眨了眨。然后她四下望了望。

    他來的時候，還能挑停車位，現(xiàn)在四下左右車都停得快滿了。

    “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吳蕭突然不好意思。

    “不久?！毙飙Z成調(diào)起座椅，把頸枕拿掉：“你在我剛覺得有點餓的時候醒了。穿上大衣，下車吃飯?！?/br>
    正是飯點，飯館里人聲鼎沸，滿是人間煙火氣息。

    “所以你大學是念會計的?！毙飙Z成仔細地挽起襯衣，把菜里的花椒挑出來放在一旁。

    吳蕭點點頭，給兩個人盛湯。

    “那怎么會到了娛樂圈當助理?！?/br>
    吳蕭回憶了一下和顧時懿兩個人的初遇，覺得根本沒什么能說的，全是坑，只好說：“很復雜。其實我一開始以為他只是隨口一說，我以為我過來還是干財務的?！?/br>
    吳蕭不著痕跡地把話里的重點轉移。她認真研究青木瓜燉雞里面放了什么，喝了一口，又道：“后來才知道他們?nèi)镓攧者@種崗位，挺重要的，我是碰不到的?！?/br>
    徐璟成點點頭，飯館滿是人氣，熱鬧，也熱。他的長睫毛有些濕潤，變成一簇一簇的，眼睛居然看起來有些好看。

    “可是助理也是很重要的崗位啊，你不是陌生人嗎?！毙飙Z成表情柔和，但說話一針見血。

    “所以我一開始是很外圍的助理，之前還有一個小哥，他才是主要的那個。我就打打雜拿拿東西之類的。后來他老婆生了小孩他們就回老家過日子了。然后才只剩了我一個助理，干的活就多了?！?/br>
    徐璟成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開始認真吃飯了。

    吳蕭在娛樂圈工作，每天會接觸大量的陌生人并且要直接對上共事，雖然看起來并不像外向的人，但其實很適應和陌生人吃飯聊天這件事。而徐璟成本身性格散淡隨和，是以兩個人你來我往，氣氛倒是很融洽。

    徐璟成大學學得是數(shù)學，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象牙塔專業(yè)，沒什么實際用途，自己在里面也是一條咸魚。

    吳蕭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完全無法想象數(shù)學系的日常。

    徐璟成挽起袖子給她講了一段。

    “就是，高考的時候，覺得只有數(shù)學考得好，突出一些，就報了數(shù)學系。然后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個弱智。反復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為什么別人能聽懂，我什么都聽不懂?！?/br>
    吳蕭被他說得笑起來，她面部肌rou走向干凈利落，笑起來其實挺好看，只是開心的時間太少。

    “然后大二的時候，別的系的朋友高數(shù)掛了，找我補課?！毙飙Z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當時壓力好大啊，因為我覺得，他們可能不知道我是個弱智，我要暴露了。我就很忐忑，去之前那天晚上都睡不著。”

    “那你給講好了嗎？”吳蕭問道。

    “我去了。然后翻開他們的書一看，發(fā)現(xiàn)他們學得東西和我們完全不一樣，他們最難的部分都比我們最簡單的部分簡單。然后我就給他們講，他們說我講得挺好?！毙飙Z成若有所思，做了總結：“那天之后我才意識到，原來我不是一個智障?！?/br>
    大概是他表情太真實，吳蕭覺得很好笑，舉杯和他去碰。

    “你們真好玩?！?/br>
    徐璟成看她笑了，低頭笑道：“現(xiàn)在說著比較好玩了，上學的時候真是……天分不夠，真的很折磨，不過也很開心?！?/br>
    他與吳蕭碰杯，感慨道：“如果你喜歡聽，這種悲慘故事我還有很多?！?/br>
    杯子里只有茶水，可是居然莫名喝得很開心，像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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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蕭其實話術還是有的，只是遇上顧就自動卸防，遇上戰(zhàn)逸堪會被戳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