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北鎮(zhèn)
3.北鎮(zhèn)
許子清在北鎮(zhèn)長大。 北鎮(zhèn)是隸屬于江城的一個小鎮(zhèn),人口不算太多,小區(qū)里卻總能看見阿姨們跳廣場舞的身影,平日里遇上個什么優(yōu)惠力度大的活動也能排起長龍。 許子清的爸爸和mama都是非重點中學的教師,一個教數(shù)學,一個教語文。 他倆在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對許子清說起曾經(jīng)的光輝歷史,當年中學成績最好的那一批才能上中專,國家供養(yǎng),免學費,包分配,考上之后全家出去都挺胸抬頭。 許子清那時候喜歡看公主小妹,會問他們,那既然你們這么厲害,為什么還只是老師,不能像別人一樣住大別墅,有成群結(jié)隊的傭人。 許爸爸拿筷子敲許子清的頭:“小孩兒吃飯別說話,容易嗆到氣管兒里?!?/br> 后來她就不這么說了,只是附和幾句逗爸爸mama開心,因為人的思維本身就很難走出時代與眼界的局限,而且大人是很有自尊心的。 過去許mama常用同情的口吻給許子清講隔壁柳阿姨的故事,柳阿姨當年就屬于有遠見非要去上大學的那一批人,而且正好是1977年,屬于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屆考生。 她考上了全國非常好的大學,可是在大學時期不知道和誰暗通款曲,未婚先孕,書也不念了,匆忙回來找了個愿意替別人養(yǎng)兒子的嫁了。 所以明明和許mama同歲,柳阿姨的兒子卻比許子清大了八歲。 大家明面上不說什么,見面熱絡(luò)的打招呼哦,可背地里總是對柳阿姨指指點點,其實也沒有惡意,平日里嘮嘮當個消遣,順便慰藉一下自己。 隨著柳阿姨的兒子長大,便再也沒了這些閑言碎語,因為她的兒子程昱實在是太過優(yōu)秀。 在許子清眼里,天才分兩種,一種是現(xiàn)代考試制度造就的狹義天才,次次考試拿高分;一種是廣義上的天才,智商極高,樣樣都會,放到古希臘可能會像亞里士多德一樣,在哲學,物理,數(shù)學,地理,歷史課本上挨個出現(xiàn)。 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前者許子清見過許多,而后者她只見過程昱一個。 柳阿姨嫁的人是許爸爸許mama的中學同事,當時教師的福利是在特定的小區(qū)買房子可以享受補貼,所以自許子清有記憶以來,程昱一家就住在她的隔壁。 在她六七歲的時候,程昱也才十四五,現(xiàn)在覺得只是個小男孩兒,可是對那時候的許子清來說,他已經(jīng)是非常大的大哥哥了。 小屁孩兒總是對大哥哥帶著些崇拜,尤其是程昱從小就長得好看,自帶著些冷淡的氣質(zhì),就更讓許子清想靠近。 程叔叔平日看見了許子清總是和藹可親的喊她小朋友,可在家里卻是一個脾氣火爆的人,那時候許子清還不懂家暴這個詞,就只是知道隔壁屋子里經(jīng)常在半夜里傳來哐哐鐺鐺砸東西的聲音和柳阿姨的哭聲。 第二天見著柳阿姨,總是帶著口罩,眼角淤青。 后來兩個人越吵越烈。 在程昱的高中三年,省里下達命令要給高中生減負,不允許統(tǒng)一晚自習,許子清放學回家的時候,總是能看到程昱坐在樓梯間的臺階上看書,燈映在他身上投下些陰影,仿佛給他整個人籠上一層光暈,而他家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許子清為了能和他相處一會兒,會自言自語的說一聲,“噢,爸爸mama還沒回家,我也沒鑰匙?!?/br> 然后把書包取下,坐在程昱的旁邊,為了不被看輕,拿出特意裝在書包里的奧數(shù)的書來,明明就分心的一直在看他,卻裝做很認真的研究游泳池甲乙丙三個水管,一個排水兩個放水的問題。 他靜靜的坐在那里,不被許子清打擾,也仿佛聽不見家里的激烈響動,神情專注的看著手里的書,帶著那個年紀的男生特有的少年氣的干凈俊朗。 他看的書一直在變,而且通常是許子清不認識的英文名,后來許子清上高中以后通過封面認出來一本,?A Brief History Of Time,時間簡史。 這個家里沒人的謊言每一次都會被許子清的小靈通巨大的音量打破,程昱也能清晰聽到許mama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飯都做好了,走到哪里了,怎么還沒回來。” 許子清有點兒尷尬的掛了電話,把奧數(shù)書放回書包里,乖巧的說了聲哥哥再見。 他的目光終于從書中抬起,輕聲對她說了句:“再見?!?/br> 為了換這么些相處的時光,許子清每次都用拙劣的演技自導(dǎo)自演這么一出演員和觀眾都心知肚明的戲。 只是后面她也不好意思說爸爸mama還沒回家這種話了。 樓道里的燈是聲控燈,白天晚上都能亮,所以有些費電。 許子清膽子小,怕黑,有時候周末和幾個發(fā)小出去玩兒到天黑才回來,到樓下就不再敢上樓,只能給爸爸打電話。 許爸爸會打開門,然后用力拍手掌,或者很大聲的和許子清說話,一直到整棟樓的燈光都亮起來,許子清才愿意慢慢往上爬。 有一日許子清出門的時候,恰好看到程昱踮起腳尖,手里拿著電線和鉗子在重新接電路。 這是一個很老的小區(qū),樓梯間的墻壁上全都是張開鎖李開鎖,疏通下水道請撥打xxx,樓道燈的線路更是老化不堪,紅色綠色黃色線交雜在一起,卻被他輕易的理順之后重新連接。 就在他側(cè)過頭看向許子清的那一秒,被他換了的白織燈同時亮了起來。 比起之前泛著昏黃的舊燈,這個燈讓光瞬間充盈這一層樓道,他的輪廓在光下也愈發(fā)清晰起來,導(dǎo)致他搬走的許多年,樣子也依然刻進了許子清的腦海里。 “我換了靈敏一些的聲敏電阻,加了個光敏電阻,白天不會再亮,對聲音也能更敏感。”他對許子清說:“需要我把整棟樓的都換了嗎,這樣許叔叔能更輕易的讓整棟樓亮起來?!?/br> “不...不用了?!边€在上小學的許子清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是明白過來,他想讓爸爸在等她上樓的時候,不用拍手拍得那么費勁。 后來程昱依舊把整棟樓都換了,在這個舊小區(qū)的十個單元里,只有他們?nèi)龁卧臒羰亲盍恋?,小區(qū)里搞晚上的地震演習的時候,警報一響,只有他們這一棟樓最顯眼,從樓道的窗子里的光仿佛點亮了一整棟樓,在別的樓暗淡的黃光的襯托下顯得鶴立雞群,熠熠生輝。 可惜那時候程昱已經(jīng)搬走了。 他是在高考的那一年搬走的,他考了全省第一,大紅榜剛張貼出來,大家還沒來得及去祝賀,他們一家就消失在了許子清的隔壁,據(jù)說是程昱去美國念書,叔叔阿姨也跟著一起去了。 程昱并沒有給許子清打招呼,大概也只是覺得許子清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隔壁小孩兒而已。 他是北鎮(zhèn)這些年里唯一的一個省狀元,從此在北鎮(zhèn)里口口相傳,被無數(shù)望子成龍的父母拿出來教育自己的小孩子,說他成績怎么怎么好,聽話又懂事,你看,帶著他爸媽移民去了美國了吧。 許母親一邊說一邊用手里的卷子輕輕拍打著許子清的腦袋:“知識改變命運,改變階級啊,你不努力以后怎么帶著mama享福?!?/br> 許子清知道m(xù)ama最后一句話只是在開玩笑,依然讓她心里很不舒坦。 父母不該把自己沒實現(xiàn)的人生期待放在孩子身上。 他走后沒多久政府把這一代規(guī)劃成了商圈,所有舊房子都要拆遷,給許子清家分配了一套更好一些電梯小區(qū)的房子。 許爸爸許mama都是歡天喜地的張羅著要搬家。 走的時候上初中沒多久的許子清抱著樓梯間生了銹的鐵欄桿哭得撕心裂肺,死活不松手。 許爸爸無奈的說:“在哭什么,是舍不得嗎,小聲點兒,別人還以為我和你媽虐待你。” 許子清哭到快缺氧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能是舍不得他總坐的樓道里第三步臺階,舍不得隔壁他曾經(jīng)住過的家,也舍不得這一樓的白織燈。 白織燈是她心底月亮,月光是燈灑下的光與霜。而程昱是她記憶里的白月光,朦朧皎潔,一塵不染,讓她彷徨徜徉,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