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
尋找
夏詩的離開從來不是什么難以預料的事。哪怕謝澤恩清晰地知道這一點,卻還是和她結了婚。小時候謝初總問,mama去哪了呀?mama如果去天上當星星了,你們不用騙我喲,我不會很傷心的。 相反,夏詩只是離開了而已。她生下謝初,在謝澤恩的心甘情愿的目光里漸行漸遠。 謝澤恩告訴她,mama不是去天上當星星,她是要去另一個人身邊發(fā)光發(fā)亮了。爸爸同意的喲。 謝初嚎啕大哭:“不要我們惹——不要我惹——” 謝澤恩只好哄她,幫她買了烤香腸吃。謝初眨著淚眼,咬了口美味,悶悶問道:“mama為什么要走呀?” 謝澤恩整理了一些措辭,用大人的話回答她:“因為mama從來都不屬于我。mama她是我偷來的,我趁她不注意的時候造了小初初,她不難過了,就回到之前的地方了。” “那我是因為她難過才被生粗來的嗎?” “不是,初初是因為爸爸很開心才生粗來的?!?/br> 謝初高興了。 謝初抓緊枕頭,將臉捂在被子里,無聲的淚濡濕了嶄新的床單。 才不是的。 才不是這樣的。 八月的尾巴,孩子們都聚在廣場玩耍。她為了買新鞋,從小區(qū)旁的地鐵站開始乘坐。她輕車熟路地刷卡,進站,出站。這是她一個月以來給自己的計劃,在陌生的城市探索,以免各種突發(fā)狀況。比如南正琴生病了,比如和同學出門,她覺得自己應該擔起這個責任,多知道一些總沒有錯。 就像今天,她要準備一些開學用的東西。她穿著很簡單的白t和牛仔褲,一雙灰撲撲的跑步鞋。她已經習慣了大城市的人,他們看起來特別精致,一個簡簡單單的背包就可能承載著五位數(shù)的價值。他們衣著不惹眼,卻給人舒舒服服的清爽感,哪怕天氣再熱,總能保持完美的妝容。 謝初拿著小巧的手機,等待行人出站。 她兜里揣著南正琴給的幾百塊錢,家里沒有網(wǎng),她也從來不會網(wǎng)購。謝初看著面前幾座巨大的建筑物,感覺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直覺告訴她,這樣藝術感和厚重感齊飛的街道,她不應該踏入。 謝初看見櫥窗內的假人,凹著造型,寬檐的休閑帽遮住臉,有一種睥睨萬物的優(yōu)越感。她走進幾家小店,她的目標很明確,是來買鞋的,預支不超過三百,然后文具不超過一百。 琳瑯滿目的商品,謝初緊繃著身體,朝售貨員問出口:“你好,請問這雙鞋多少錢?” 售貨員抽出標碼,報給她:“866元?!?/br> “要不你看看其他的?這個是新款,或者這個聯(lián)名系列,都賣的挺火的?!?/br> 一看就知道買不起。 她連忙擺手:“我再看看。” 售貨員沒再管她。謝初到角落搜尋了一圈,終于看到心儀的價格。 “歡迎光臨!” “夏夫人,您想買些什么?” 謝初僵住,她對‘夏’這個字異常的敏感。 “陪我兒子買鞋。” 她放松下來,不是夏詩。 “您看這個是新出的,要試一試嗎?” “我去那邊看看?!?/br> 這次說話的是個少年,過了變聲期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磁性,字正腔圓的。語調懶散,仿佛桀驁慣了,誰都不看在眼里。 謝初坐下來準備試鞋,她松了松鞋帶,將自己的腳塞進去。 可能是因為新鞋的緣故,有點磕腳。她在猶豫要不要買。 少年經過她,余光不留半分,謝初只瞥到他有力的小腿,線條是男生里她見過最好看的,不突兀也不瘦弱,腳上那雙鞋都因他而充滿高級的氣息。 原來鞋子也看人的。 謝初沉默,將小白鞋放回貨架上,388元,是店里最便宜的鞋了。 少年戴了鴨舌帽,黑色的帽檐遮住他的眼睛,露出尖削骨感十足的側臉。 他注意到女孩把鞋放回原處,牛仔褲包裹著她圓潤的臀部,筆直的雙腿rou感十足,腳腕卻很細,露出一截瘦弱的骨頭,腳上的那雙鞋看起來有些年紀了。 她踮起腳,將鞋放回去。藏在衣服底下的細腰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 藍蔚移開眼,舔了舔唇。 謝初轉身,恰好撞見迎面走來的人。女人黛眉彎彎的,鼻尖挺翹,那張粉唇和她極為相似,神情淡薄,看著少年漸漸露出微笑。 怎么會是夏詩? 怎么會… 她試圖將自己藏起來,夏詩并沒有看見她,只是開口詢問:“想買哪雙?” “突然不想買了?!?/br> 少年索然無味地回答,他看見那個緊張到肩膀顫抖的背影,繼續(xù)說:“我們走吧?!?/br> 身后的人離去,謝初額頭冒出冷汗,沒想到過自己的狼狽與驚慌,竟如此強烈。 回家的路漫長無比,機械的女聲報出站名,她仿佛一只無頭蒼蠅可笑地尋找回家的路。南正琴等著她吃晚飯,謝初沒買到鞋,撒謊的時候甚至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我還沒去呢。明天再看看。” “不急,先吃飯?!蹦险傧氲绞裁?,回了房間,拿出幾張紅鈔票,“我今天聽樓下老太太說啊,她家孫女的鞋要一千喲。崽崽,你不要騙我,是不是錢不夠了?” 謝初有些生氣:“你就聽人家說,哪里不夠,我沒有去買嘛。明天就買回來了?!?/br> 這樣一說南正琴也放了心,堅持把錢塞給她:“那你就去買衣服,留著?!?/br> 她收起來,也沒準備花出去。 南正琴平常不讓她干家務活,謝初洗了澡照??磿?。書桌前擱了那張合照,她時時刻刻都能看見。謝澤恩抱著她,笑的很燦爛,她和奶奶都笑的很燦爛,仿佛最好的時光都留在了過去。 謝初蓋上相框,第一次不想看到謝澤恩。 她埋在雙臂間,身子微微抖動,背脊弓成最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她不是因為悲傷或者開心才出生的。 謝澤恩沒有告訴她,mama也能和其他人生孩子。 謝初一直以為她的存在對于謝澤恩和夏詩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她打小就這么相信,謝澤恩是她班上最獨特的家長。家長會永遠都是他去,混在一群mama之間,聊得不亦樂乎。謝初拽著他要回家,他就溫柔地抱起她表揚道:“初初又得第一了,爸爸要炫耀一下呀?!?/br> 她哭得累了就跑到床上去。謝澤恩說她考了第一mama也特別高興,也在和其他人炫耀。 “怎么可能!”謝初在心里吼道。 她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會炫耀我的成績! 謝初聽見南正琴跟她道晚安,她深呼幾口氣,朝門口回:“晚安奶奶?!?/br> 南正琴沒有聽出她的哭腔,安心地睡覺去了。 謝初呆滯地躺在床上,回憶起夏詩,年輕漂亮,還是二十幾歲的模樣,但謝澤恩卻在慢慢變老。他的眼角浮起皺紋,可并不妨礙他的顏值,烏黑的濃眉,筆挺的鼻梁,歲月磨上了痕跡,他有著最美好的魅力,在這樣的年紀離開。謝初討厭這樣的回憶,想到那個少年骨子里透出來的高貴,她就心澀的發(fā)酸。 夏詩過的那么好,她的孩子也過的那么好。 爸爸,只有我們在回憶啊。 我們蠢到只有回憶了。 謝初腫著核桃般大的眼睛起了床,洗過臉后也看不出什么異樣。 南正琴給她夾了個rou包:“要不奶奶今天陪你去買?” 謝初喝了口豆?jié){:“我自己去看看,你不用去了。” “那一定要買回來?!?/br> “嗯?!?/br> 謝初沒去商業(yè)街,而是在老胡同瞎逛,這種地方一般會賣的便宜些。她祈禱著,果真用兩百多塊錢買了雙普通的跑鞋,穿在腳上也不硌。 她提著袋子走到路邊揮手,一輛出租車就停了下來。 “師傅,去南府88號?!?/br> “南府?進不去的,把你放路邊可以嗎?” 謝初捏緊袋子:“可以。” 看著面前的表越跳越高,她的心在滴血。因為她的任性,已經花了一百塊錢了。 “師傅,南府還有多遠啊?” “幾百米就到了?!?/br> 謝初數(shù)出錢,拿在手里。 到這塊地,就沒那么擁擠了。片片是獨棟的房子,沒有規(guī)則地排列著。謝初隔著欄桿能看見里邊蔥郁的樹木,潺潺的流水,仿佛人間煙火都絕塵而去。 謝初將錢遞給司機,她順著路往前走,烈陽曬在她紅撲的臉上,謝初咬牙堅持。 私家的地盤門牌號顯得尤為珍貴。她懊惱自己腦子一熱做出這樣的事,因為是有錢人的地盤,連出租車都打不到。 她站在樹下,終于在馬路對面看見了那個號碼牌。 南府88號。 無聲的凝視,謝初駐在原地。 這條路根本沒有斑馬線,私家車沖的很快,炸耳的跑車一閃而過,她倉皇地收回腳,錯失了過馬路的時機。 那輛黑色的車沉穩(wěn)滑來,不緊不慢,謝初猶豫了一下,選擇沖過去。 車速比她想象的更快,她沒有預料到,這樣名貴的車再快,是不會讓人看出來的。 謝初傻傻地望著那輛車朝自己撞來,她已經在努力奔跑了,遠不及車快。 刺—— 車頭驚險的停在她大腿上,謝初嘴唇發(fā)白,覺得自己像顆塵土,如此卑微的活在世上。 對不起。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了話。 “小姐,您沒事吧?” 司機穿著制服,從車上走下,謝初連忙彎腰,“對不起?!?/br> “沒撞著您吧?” “沒有?!敝x初咬著下唇,“對不起,對不起。” “要不還是帶您去檢查一下吧?” 謝初紅了眼眶,低著頭,“沒事,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司機還想說什么,謝初卻朝著來時的方向跑走了。 女孩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寬闊的街道顯得單薄無比。 藍蔚關上車窗,修長的指敲在腿上,一下下漫不經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