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禮物
五、禮物
生日這天,沒有與往常有什么不同。沈默照樣比老板先一步起床,幫沈珊珊掖好被角。去后廚開燈,從冰柜里端出昨晚包好的包子碼好上蒸屜。他戴上套袖做油條。老板這時候才趿拉著拖鞋,打著哈欠坐到他一邊。 沈默扯面,老板就拿著長筷子把面下在油鍋里,長面團炸至膨脹成金黃色、入口脆再把它撈出來。放進一旁墊著油紙的簍子里??腿艘跃蛠砟蒙蠋赘?,最后一起算錢。 沈珊珊是最后起來的。她進來的就看到了沈默弓著腰坐在油鍋旁邊,像個七老八十的小老頭一樣。 她越過他們把卷簾門打開。撲面而來的冷氣使她打了一個寒顫。搓了搓手臂,她覺得今年冬天肯定會更冷,幸虧提前給哥準備好了棉服。往年冬天,他身上就套著幾件初春的舊衣裳,湊活著一冬天。而她身上穿著的是他新買的棉服。他說自己不冷。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總能聽見他躲在另一個被子里偷偷地搓手搓腳。 他右腳在冬天還會起凍瘡。他從不說這些傷痛,好像一切都可以自己默默扛過來。無聲是他最厚最大的那層護盾。 珊珊在這個年紀,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好奇他的那條殘腿和他的過去。她暗自覺得自己的這個哥哥曾經(jīng)吃過很多苦所以才造就了他現(xiàn)在的沉默。但她知道不能打聽這種事,會傷到他的。她朝著手心呵了一口氣,搓搓小手,開始招待客人。 她臉上掛著笑,“叔叔阿姨、大爺大媽、阿公阿婆”地問了一邊。她拿出圍裙口袋里的小抹布往他們落座的桌子前抹了一圈,在有客人的桌子上放上整齊的一小疊餐巾紙。以前店里也是有紙的,不過客人到柜臺主動去要。她就每個桌子上發(fā)幾張。 “兩碗豆?jié){,一份豆腐卷,打包。” “再來三根油條?!?/br> “小弟弟再見!阿姨再見!” 自從她能幫上忙了之后,沈默就只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才出來招呼客人。畢竟沒人喜歡個悶罐子,都喜歡嘴甜還秀氣的小姑娘,高下立見,他站在那兒等著顯得多余了。每次他從后廚看珊珊,鮮活燦爛,招人喜歡,他只覺得舒服和一抹淡淡的驕傲。這是他的meimei,但她卻本應該在這兒。 客人走光了。水池里層層疊疊摞著小山似的碗筷,珊珊戴上塑膠手套正要拿下一摞,卻被沈默擋住了。他看都沒看她,把上面的一部分端到水池邊。水龍頭的水流時細時猛。他手里三兩下就把碗給沖干凈了。沈珊珊站在他身后生悶氣。 “你去干自己的事。別在這兒站著?!鄙蚰逼鹕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她照樣戴著手套,沒有要拿下來的意思:“上次你說洗潔精傷手,不讓我洗,那我都買了手套了你怎么還不讓我洗?” 沈默不想和她爭辯,站在料理臺旁邊,端下另外一摞碗碟。 每次她哥擺出這副沉默,不想理她的樣子,沈珊珊就會覺得難過。明明自己已經(jīng)不小了,可以幫他了,為什么他還要趕自己。以前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恐怕將來他還是這個脾氣。 她把手套給拽下來,帶著怒氣說:“既然你不讓我洗碗,那我就去擇菜。”端著個小凳子,往壘得滿滿的一堆白菜旁邊一坐,就要上手。 她彎著身子,從地上抱起來一顆菜幫上沾滿了泥的大白菜。怎么剝?她回想著哥哥是把白菜葉一瓣一瓣地揪下來,外面的不要,里面的留著剁成餡子。她試著掰了幾瓣,沒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指甲里塞上泥,手上也沾上了不少。 沈默側著身子,看著小板凳上的女孩和她手上那顆碩大的白菜,實在沒有辦法了,喊了一聲:“沈珊珊!” 她緩緩抬起頭,捧著白菜的動作似乎都僵硬了,像是受到了驚嚇。眼睛里卻慢慢蓄起了眼淚,逐漸模糊了視線,那個歪著身子的人被打上了厚重的馬賽克。她起身就跑進了屋里,猛地一下關上了門。 白菜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后滾了幾圈,安靜地停在了那里。沈默看著那顆白菜,獨自出神。 最終還是沒有任何動作,他點了一下右腳,轉過身來,僵直著背把手上的碗給刷完。 沈珊珊窩在自己的被子上,把自己團成了一個小球,臉埋在被窩里。沒有顫抖,也沒有抽泣,就是紅著眼,小嘴嘟得老高。 她剛開始是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哥哥是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即使是在她不聽話的時候。接著就是委屈,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想讓他輕松一點,才幫他去干活。他不理解她的心意就算了,還吼她。 沈珊珊一邊想一邊用手揪住被子一角不放。心里還是有些難受的。即使是生氣的,那也在關門的一瞬間消逝了。如果把對某人生氣算作一項技能的話,那么沈珊珊對沈默生氣的這個技能值為零。她不會跟他生氣,更從本能上抗拒跟他生氣。 她在其他人面前總是很容易地對別人氣使頤指,就像鄰居家的那幾個小孩,后街的同齡孩子。他們想和她交朋友或者只是單純的在一起玩,代價就是他們幫她跑個腿買菜,這樣可以省下她不少的時間,她就可以在店里面搭把手,即使是給客人端個菜、幫哥哥洗個衣裳這樣的小事。 臭哥哥,虧我還攢錢給你買禮物,買蛋糕呢。 沈珊珊放下手里的被子,玩起了自己的兩個小麻花辮,這是哥哥今天早上幫她扎的,她很喜歡。在 她走或跑的時候,她可以感覺到后腦勺的兩個小揪揪也在跟著擺動。想著想著臉上就重新掛上了笑。 她推開門,露出一條窄縫,想看看哥哥在干什么。水池已經(jīng)空了,流理臺上干干凈凈,邊上擺著一塊方方正正的抹布。那顆扒了一半的擺在被重新放回了角落里,安靜地等待著一個歪著身子的人過來處理它。 她看了一圈,店里面沒有一個人。她氣餒地把門推開,下意識地摸了摸麻花辮。 哥哥應該是去胖女人的雜貨店打工了。 她一向不喜歡那個胖女人。但哥哥經(jīng)?;厝ルs貨鋪買舊衣服,買給他自己。以前也給她買舊衣服,可這一年她身上穿的衣服卻都是新的。她坐在小凳子上憋了憋嘴。 每次她和他聊起雜貨店老板的時候,她總是一口一個胖女人。胖女人的頭發(fā)好難看,胖女人為什么喜歡那種摟摟抱抱的電視,胖女人的店里有難聞的味道,胖女人眼上面畫著綠,嘴上面涂著紅真難看,胖女人好像又胖了…… 哥哥也都會冷著臉阻止她,告訴她不要這么沒有禮貌,叫她“榮老板”或者“榮姨”。可她照樣不聽,還是這樣叫她。哥哥最后也沒辦法,沒有管她,但卻和她說不要在別人面前這么叫讓榮老板沒了面子。 哼,她才不聽呢。她就是討厭這個胖女人。虛情假意地問哥哥他的腿最近有沒有好點,她討厭;拿著一個方巾給哥哥擦去額頭上的汗,她討厭;露出一口沾滿了茶垢的牙捏著嗓子對哥哥說東西可以慢點搬不著急,她討厭…… 沈珊珊想著,手上捏著自己的辮子。老板推門進來,一手拎著一個東西。他把那個方正的花盒子放在桌子上,招呼珊珊過來看。 她抬起來盒子一角,朝里面看了一眼,是涂滿奶油還放上水果片的蛋糕。還是有點不滿意的,還沒有mama買給自己的節(jié)日蛋糕大。但錢就那么點了,最好只能買到這樣的了。她悶悶不樂地把蓋子蓋了回去。 老板看了她一眼,瞪著眼睛指著蛋糕,覺得虧了:“就這還是要我貼錢的?!?/br> 珊珊沒理他,把他手里的另一個袋子拿過來。她把衣服展平放在桌子上,各處翻了翻,試了試厚度,挺厚實的,大小也合適。要把衣服裝回去的時候,卻看到袋子下面還墊了個紙盒子。 老板抱著胸,頭往上揚,一副大方的口吻:“這算是我給小沈的了,畢竟也在我這兒干了這么多年了,這么大的日子我也不能沒表示?!?/br> 她沒急著說謝謝,只是打開了盒子——藏藍色的棉鞋,下面還擺著一雙鞋墊??戳丝葱a,是大了一號的。這是珊珊才說了一句:“謝謝老板?!?/br> 哥的腳不好,右腳要多墊兩雙鞋墊,這樣長時間站著才不會那么疼,所以要買大一碼的鞋,方便往右鞋里墊鞋墊,至于左腳就只能將就了。 老板搓了搓手,嘻嘻地笑了,瞇著小眼:“珊珊,你看哈,我這幾年待你們不錯吧,不打不罵,飯也少不了你們的。當初你哥說等你十歲之后再說他要不要繼續(xù)在這兒干。你看啊你再過個半年也就十歲了。你說他要是不在這兒干,我能忍心嗎,就他那個腿,你說誰能要他?還不是……” “你待我哥好,心疼我哥,會讓他給你白打工不給工錢嗎?”珊珊打斷了他。 老板愣了愣,回過神來,想要打個圓場:“這不是你那時小,不能干活嗎?白添了一張嘴,要是還給他工錢,那我就得去喝西北風了!”他繼續(xù)腆著一張油膩膩的臉,不依不饒。 珊珊笑了笑:“那老板,我現(xiàn)在能干活了,你給我哥工錢了嗎?”別看她小,就想蒙她,她不想她哥那樣什么事兒都憋在心里,爛在肚里。 老板睜大了眼,別過頭去,不滿意地念叨:“我們都說好了,你十歲之前不給他工錢的?!?/br> “那我十歲之后呢?”她當著老板的面把鞋又擺好,放回了盒子里。“我哥說了,在這兒就相當于白干了,反正鎮(zhèn)中心也有好些家小吃店在招人,他尋思著要不要先去打聽打聽。” 老板神色大變,心里一緊,但也不敢隨便答應什么,畢竟還是沈默說了算,這小孩不管用。小眼轉了一圈,他還是說了點軟話:“珊珊,這錢肯定少不了以后,但這事兒我得和你哥商量商量?!?/br> 珊珊也知道,這事兒得有她哥定。只好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她怕的就是他哥又答應老板些荒唐的要求。她哥雖然腿腳不好,但這并不妨礙著他出力,該干的事情他一點都不少干。他自己卻覺得這是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任著這些人威脅他、貶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