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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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隱約傳來一聲槍鳴與守夜犬的長嗥,何瞻猛地自夢境中墜出,眼睫顫抖幾下掀開,環(huán)目掃過去周圍是高高低低綴在喜燭頂頭的微弱火團,琺瑯嵌邊的巨幅西洋風(fēng)景畫,厚云般逶迤的紅天鵝絨窗簾,擺滿精致吃食的白木茶幾,插玫瑰的碎紋暖色瓷瓶,以及那正散發(fā)著馥郁滴蜜濃香的香薰臺,偌大空間被喜慶符號填得宛如風(fēng)格時新的煙草盒。他這才恍惚想起這里是婚房,今日是他的成婚之日,一身純白西裝禮服還裹在身上,沒等來新婚的另一個人,不知怎么就犯困睡了過去。 茶盞里的水已經(jīng)半涼。新婚這日正趕在秋分之后,日歷上銜接著夏末蓊郁的翠色與中秋滿月的金黃,入了夜氣溫下降得極快,尤其獨自一人候在這華麗婚房,那股芒刺在背的冷意越發(fā)明顯。 何瞻換搭了一下十指,仔細聽去,發(fā)覺房外熱鬧嘈雜的宴聲已經(jīng)散了大半。這日的婚禮辦得盛大至極,舊豪同新貴的聯(lián)姻,簡直像在震動這一潭深水最根本的巖基,無數(shù)有頭有臉的人物或乘水波或乘暗流蜂擁而至,每一片衣鬢下都藏著利益角逐,每一叢燈影下都埋著言辭交鋒,每一盞酒水里都漾著合作商談,更像什么使館舞廳的社交宴。他這才嫁人的郎君不適合新婚夜在外拋頭露面,早早就離了席,臨走前傅纓正掛著禮節(jié)性的微笑同某人碰杯,并沒有多看他一眼。 開門聲這才姍姍來遲,潔白身影步調(diào)不穩(wěn)地走進來,滿身酒味被燭火一烤幾近燃燒。她換了婚禮上那件刺繡、皺裥、紗團多得令人眼花繚亂的西式婚紗,如今身上只有一件喇叭寬袖的束腰連衣裙,長發(fā)被潔白瑩潤的珍珠發(fā)箍束起,一側(cè)耳下的流蘇墜子隨步子紊亂晃著,映在燭火尖上仿佛湖面被水紋推皺的皎潔月影。她隨手將某個沉甸甸的金屬物件撂在茶幾上,自顧自在沙發(fā)上坐下,扶著額,脖頸折斷般沉下去,發(fā)出接近痛楚的干咳。 “怎么喝成這樣?”何瞻有些后悔自己過早離席,他從燒得正旺的爐子里倒了杯新茶,端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傅纓抬起臉,她飲了酒不像尋常人那樣滿臉酡紅,反而膚色愈加蒼白,紅暈只集中在眼尾那一塊,眼睫被嗆出來的淚水浸成濕黏一片??粗匠D歉辈粸槿魏问滤鶆拥陌子裼^音模樣頗為不同,反而像一尊質(zhì)地柔白釉色細膩的蠟人,挨著高溫一寸寸軟化下去,攤開的裙擺正是層層堆積的蠟液。讓何瞻在擔(dān)心之余覺得有些可愛,原來這個人也有弱點。 遞過去茶杯,一眼掃過桌面,發(fā)現(xiàn)傅纓扔在桌上的金屬物件竟是把柯爾特手/槍,何瞻不由得一怔:“把槍帶過來做什么?” 傅纓按了按太陽xue,咬字略有些艱澀:“宴會上,混進來幾個賊人,要殺我的?!?/br> 何瞻想起先前聽聞的一聲槍鳴,心口微緊,借著燭火仔細打量她幾遍確認她沒受什么傷,伸手繞過她的后背來到另一側(cè)肩頭,遲疑片刻后輕輕握住,溫聲問:“人都抓住了吧?沒惹出什么大礙?” “嗯,”傅纓直起腰頸,一如既往沉靜的神色卻因眼尾氤紅的端倪顯得有些優(yōu)柔,開口時平淡自然,“槍/斃了?!?/br> 何瞻沉默半晌,攏著她肩頭的手指輕握了握,男人的骨架到底更高大些,能將她整個兜在懷里。他斟酌一下措辭,勸誡道:“這種賓客眾多的正式場面,見血總歸是不太妥當(dāng)。” 傅纓彎起眼,濕漉漉的長睫欺進眸底,像秋季積滿嫩黃銀杏葉的寂寥清潭,透出違和的天真脆弱來,“大紅和喜事倒是正相配?!?/br> 何瞻略略嘆氣:“你喝醉了?!?/br> 他扶著傅纓起身,想照顧她更換衣物擦拭身體,卻被她輕輕推開。他只得站住,眼見她獨自一人走到窗前,一把拉開那厚重的天鵝絨簾幔,又推開窗,皮影燈畫一般的斑駁樹影傾倒了滿室,將她的身形模糊成他透過萬花筒看去一片捉摸不到的影子。半夜里外面落了點雨,將后院開得正盛的木槿與迷迭花清香氤濕進來,這被喜燭與香精熏得過分甜膩的婚房終于裂開了一道口子,讓傅纓得以喘過一口氣,她靠著窗轉(zhuǎn)過身來,窗臺上流淌蠟油的紅燭在她旋起的裙擺上濺了一串鮮紅瑪瑙,像方才被她槍決的人的血隔了很久終于落下。 暖橙燭光在黑暗里開出花兒,只照亮了她的下頷,何瞻看見她彎抿起嘴唇,問:“春/宵夜要做什么,夫君應(yīng)該知道?” 何瞻略感好笑:“又不是四六不懂的孩子。” “你如果不愿意,我不會強迫你,”傅纓抱起胸,慢悠悠地說,“往后也是如此,我能陪你的時間不多,你如果獨自一個人感覺寂寞了,隨便找什么人解悶都可以,只要不做出什么讓你我都下不來臺的事便行?!?/br> 何瞻保持一派平靜的微笑,不動聲色地回答:“這是自然,我既然成了你的丈夫,在你忙碌時打理好這后宅是我的份內(nèi)之事。司令府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偶爾得了空看看書逗逗鳥也就過去了。你如果不方便回來,我在這里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你如果有空回來,我便等你?!币环捳f得客氣又懇切,他的目光跟著掃到傅纓的手下,那白皙手指捻著軟紅蠟?zāi)嗖恢诖僚l揉進去的真心。他想到商場上來往的人大都心底算計著利益,嘴上卻講求著情分,他對自己組織的語言能力還有幾分自信,不知道她會不會被這些話打動? 不會。他兀自在句尾泄露出苦笑的意味,傅纓似乎是真的不愛他,連占有欲都沒有。 “好?!焙唵我痪浠卮?。手指從蠟?zāi)嗌铣烽_,挪到裙擺上,在他眼下利落地撕開滴染著紅蠟的那一圈布料,露出光潔細伶的小腿,邁動朝他走過來。何瞻的目光往上折,只見一只白皙的手從黑暗中伸出,像水波中躍出的銀魚擱淺在他胸口,朝婚床的方向一推。力道不大,但眼下也沒必要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欲拒還迎,他順從地躺倒,在熏爐上鋪了許久的軟被像柔軟的蚌巢將他吞沒。 傅纓攜起裙角,跨/坐在他身上,撕扯過后不規(guī)則的裙擺鋪展在他腹部,一只手按進他臉側(cè)繡著木芙蓉與交頸鴛鴦暗紋的緞面軟枕上,手背涼涼地蹭著他的耳廓,在他凝神望去時俯下身,耳下?lián)u曳的流蘇墜子像雨夜迷路的螢火蟲忽閃飄入他眼底。何瞻很快嘗到葡萄酒圓郁潤口的淡甜,酒精與糖分交磨出的小火種子灼過下唇,焚卷舌面,最終在舌根蓬作黃金大火。今日的婚禮是一應(yīng)的西洋作派,此刻卻像把傳統(tǒng)的習(xí)俗給補齊了,合巹酒直接在口舌間交換,牽出濕膩膩的紅綢,額頭相抵著不知是拜給誰看的天地?!瓉硭呛妊缶贫寄茏淼念愋桶?,何瞻心平氣和地接受著,又因自己的聯(lián)想輕笑了一下。 傅纓在他下唇咬出綺麗水色,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他的領(lǐng)帶,問:“夫君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嗎?” “這倒說不上……不過該知道的還是都知道的,”何瞻溫聲回道,婚前他多少也看著畫小人的春/宮/圖學(xué)過些內(nèi)容,總不能到了床上再讓對方教自己。他扶著傅纓的腰,往上按住背脊,反問:“倒是阿纓你呢?” 傅纓勾了勾他的下巴:“你覺得呢?” 不怎么意外。他還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記得你此前一直在軍中?怎么還有閑時間……” 傅纓彎起嘴角,犬齒尖在黑暗中折著點亮晶晶的光:“軍中也有軍/妓?!?/br> 何瞻皺了皺眉,覺得這不體面的詞實在有些刺耳。不等他說什么,牽在傅纓手中的領(lǐng)帶已經(jīng)越收越緊,索命繩一般掐進他脆弱的頸線,領(lǐng)結(jié)同喉結(jié)相抵壓陷三分下去扼著呼吸口。他紊亂地顫著眼睫,像擱淺在雨水溝的魚,后腦隱約被提離了枕頭,才掙著按住上方那只輕柔又殘忍的手,斷續(xù)說:“等等……阿纓,這衣服不是那么解的。” 聽不出情緒的話語醉釅釅吹入唇間:“那怎么解?” 游魚被大發(fā)慈悲的漁戶放回水中,他緩了緩氣,自己動手解開領(lǐng)帶。開了這個口子,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塑料包裝紙上鋸齒狀的一個豁口,連帶著整套包裝被干凈利落地撕開,按在他胸口的雙手往下,將外套扯到臂彎間一個半掛不掛的位置,收腰馬甲的紐扣被一粒粒挑開,雙頭西洋表鏈欲蓋彌彰地盤在衣角掀開露出的纖韌腰線上。傅纓解他襯衣的扣子才解了三粒,就在手下明顯的呼吸起伏中暫停,她支起身體,垂著眼睫居高臨下,似乎這時候才想起來婚禮至今還沒打量一番自己的丈夫。 他確如社交場上盛贊的一般溫潤端方,玉粒金莼養(yǎng)在深閨里的身體觸到哪兒都脂玉般柔潤襯手,覆蓋全身的肌理柔韌清晰。清雅的眉眼不沾一點艷色,像題在山水墨畫上一首吟誦秋日的詩,墨點只在眼尾濺了一枚細小的痣,入目滿是秋雨蕭瑟繁花盡褪的物哀意味。只是如今這幅水墨畫卷被她親手一點點壓進斑斕顏料中,眉峰似蹙非蹙,面龐上暈開半寐的薄紅,衣服剝得只剩單薄一層,陡然那無邊枯木、落霞孤鶩、焜黃衰葉,全都旎轉(zhuǎn)成可以共赴巫山的意象,頸背仰成漂亮的一把琴,腰側(cè)微兀的骨節(jié)連同腰線形成的凹陷適合被扣著活動,搭在她腕上的修長手指也虛攏著不知在表達什么,要,還是不要。 傅纓忽然覺得燥,這房內(nèi)的氣息實在甜膩過分,熏香說到底只是詩詞韻腳一般調(diào)劑的小玩意兒,過猶不及。燥意激起干渴,她隨手摸到床頭,茶盞不知所蹤,到手的只有一瓶開封的紅酒。正巧這時何瞻動了動身體,沒拿穩(wěn)的酒瓶正對著他倒斜下去,在他平坦的胸口摔了一片濃紅艷麗的謀殺現(xiàn)場,他渾身一顫,推了推傅纓的腰:“……我去擦擦?!?/br> “不用了?!备道t眨眨眼,望著他。原本就薄得過分的襯衣一浸酒液,徹底只剩下欲蓋彌彰的作用,焦糖紅的一層貼膚鍍在胸口,平坦上突兀地立著小巧的兩粒,冰殼融化后忽然顯露細嫩苞芽,連緊附的布料纖維都要吮染上那淺粉的嬌色。這具身體原來動情得徹底,在她眼底居然就這么藏過去了。她出神了片刻,這會兒反而想到小時候冬天常吃的冰糖山楂,內(nèi)裹豆沙外塑糖殼最后又沾一層糯米紙,心急的孩子一口咬上去,總要連糖紙一起吃進嘴里。 她此時不介意再做一回心急的孩子,低頭目標明確地將那處合進齒間,舌尖緩緩挑去布料,犬齒尖繞著它又磨又啃,漬了酒精嘗不出原來的滋味,倒像舌尖意外在酒中撈起的一小塊未過濾的果rou。何瞻的身體猛地繃緊,心跳一迸一迸地送入她的唇齒,簡直像隔著一層皮rou骨沖她點頭問好,她于是用上了手指,槍管磨出細繭的虎口正卡著陷入他胸前細膩的軟rou,指尖雨滴般依次逗過他發(fā)/硬的乳/粒,熱烈揉捏愛撫仿佛掙扎于燭火中的蛾。何瞻握緊她的肩,仰起頸喉結(jié)紊亂滾動,白皙面孔上桃色云蒸霞漫,這會兒居然用被細雨打得意亂情迷的顫聲低念起她的名字。 這事開始之前,何瞻多半想不到他會這么……怎么說,敏感?同某人擁抱的記憶遙遠得仿佛還在前世的襁褓里,傳統(tǒng)家教講求發(fā)乎情止乎禮,流著同一血脈的親人之間也不會有多親密的舉止,跟外人交往更是只停留在握手階段,于是他這一身熟透的皮rou骨就裹在禮教的重重厚殼里幾乎不經(jīng)觸碰,仿佛湖邊才積起的薄薄雪層。如今這外殼被對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撕開,體溫與肌理在他柔薄的皮膚上憑空劃出親吻痕跡,尋著酒液淌過的軌跡四處開拓,游過腰腹,掠過胸口,蹭過頸彎,將積雪揉成綿長膩人的春水又不加憐惜地啜飲。骨髓深處烤起暗火,刺癢在眼前勾起斑斕色相,喑啞低喘自聲帶漏下。他在那只手到達腿根時幾乎彈起,還是咬住舌尖忍下,溫和地張開了腿。 皮帶咔噠聲響過。傅纓的手掌順著往下,這里的線條和他腰側(cè)一樣削薄柔韌,舒展著往深處蜿蜒,像設(shè)計修筑好、處處掛著指示牌的游客大街,引導(dǎo)著來人自然而然踏入中心景致游覽。她首先到達高聳的迎客碑,圈住掂了掂,那東西已經(jīng)起得差不多,挨著她的小腹頗有存在感。指腹摩挲過端口時,搭在肩頭的手指猛地嵌緊,想合攏的本能反應(yīng)似乎被強行按捺下,腿彎因此一抻一抻發(fā)起顫來。溫柔的承受者像麥芽糖稀主動在她面前敞開、融化,喃出悶軟的鼻音,似能包容她的全部。 繞過石碑就是花枝旖麗綠蔭秾艷的深亭,未經(jīng)春雨眷顧的地方依舊澀澀地半干著,連入口處的門扉也緊張地向內(nèi)蜷縮。傅纓試著用兩指去叩門,那落滿枯葉的幽秘小徑連容納一人都困難。感覺像游至景深卻發(fā)現(xiàn)那地方掛牌正在施工,她自顧自垂下眼,才想起何瞻在這方面沒什么經(jīng)驗,她作為妻子似乎兼有引導(dǎo)開墾的義務(wù)?思及如此她干脆地收了手,酒精焚燒過的情緒飛絮般飄忽莫測,讓她借著一時滾過喉口的情/熱低頭吻他,也讓她在情/事卡殼時忽然沒了興致,陷入一片怠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