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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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瞻夜里才滅了燈睡下,突地被大門處一排齊整的哨兵行禮聲驚醒。他披了外衣下樓出去,夜里襲來的風雪將庭院迷成看不見輪廓、摸不著棱角的一張素色信箋,一點燈色像仿古印章留下的鮮紅落款,隱約有個人影從空白線格中凸現出來,她走得急,斗篷揚成個圈獵獵刮著粗雪,身后撐傘的隨從幾乎是小跑跟著。 他露出點笑,下了階。走近了才發(fā)現追在她身后的傘基本形同虛設,頭頂和雙肩都被掃了層白,像粘著細霜的琳瑯糖人一樣,看見他稍微一怔,彎起嘴唇問:“怎么還沒睡?” 何瞻輕輕撣了撣粘在她發(fā)絲上的雪,又轉而握住她衣袖外的手,沒戴手套,捏在手心里像扎進去幾片凝了霜的刀刃,冷得剮人?!昂藢~目耽擱了些時間,倒是你,冒著這么大的雪往回跑,也不怕凍著……”話說一半突然止住,目光掃到對面人臉上,借著窗內透出的微光能看見右頰側明顯一塊燙紅。他頓了頓,問:“阿纓,臉上怎么了?” 傅纓用手背蹭了蹭側臉,語氣隨意:“端水時弄灑了一些,不礙事?!?/br> “誰這么不小心?看把我夫人都弄破相了,”半調侃了一句,何瞻抬起她的臉,用手心輕揉了揉那微腫的一塊,溫聲道,“我找塊濕毛巾給你敷敷?” “不用了,”傅纓將他的手輕輕按下去,能感覺到他的指端像脂玉似的溫潤細膩。她嘴角彎起點弧度,微笑著說,“如果每次我受點小傷都要勞煩你悉心照料,我怕你整日都要忙得轉不開身?!?/br> 何瞻還想說些什么,傅纓突然側身繞到他肩旁,抬起手就往他后衣襟里鉆,冰冰涼涼的十指像樹梢上滾下來露珠一般接連滑過頸彎,逗得他一個激靈縮起頸,半是氣惱半是無奈地笑起來,轉頭想把她抓到身前來。傅纓卻飛快地收了手,就著這姿勢兩手按在他后背上把他往階上推。清淺熏香從衣服深處撲出來浮在鼻端,她瞇了瞇眼,輕聲說:“你快進屋去吧,穿睡衣就出來也不擔心著涼。” 何瞻順著她的動作到了門口,回頭卻見她一副轉身要離開的樣子,稍微一怔,出聲問:“阿纓,還不睡嗎?” “今天有些事耽擱了,公務還剩了一部分,”傅纓點了點頭,嘴唇彎著靜止于一個客氣的弧度,“你先去歇著吧,不用等我?!?/br> 何瞻默著揉了揉眉心,說一句“別太勞累”,在對方毫不停頓地轉身離開后自顧自進了屋,上樓回到臥室。開了一會兒門,室內空氣被冬季的酷寒侵染大半,桌上釉色細頸花瓶里的一把插花瑟縮閉合著,窗縫里溜進來一縷寒風將窗簾攪成旋,他在厚云般的波斯軟毯上踱了一會兒步,抬頭忽見對面閣樓上書房的燈亮了,四方的一塊窗,被風雪迷得模糊不清,像空中飄遠的潔白紙鳶,怎么都捉不住。 * 自從把虞韶送進醫(yī)院已經過了半月,傅纓每日從軍辦公廳下班之前都抽出幾分鐘聽人匯報他的狀況。起初他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大煙,風寒,中度營養(yǎng)不良(不幸中的萬幸他沒染上什么臟?。缀醮輾Я怂淖杂到y(tǒng),他進醫(yī)院當夜就開始發(fā)高燒,暈暈乎乎一直燒到隔日下午,之后有一段時間他滴水不進,像創(chuàng)傷應激的貓一樣打翻砸爛所有送來的餐食,在癮癥折磨下縮在墻角將十指咬得遍布鱗傷,這幾日才慢慢調理過來,據說已經愿意走出病房散步。 對此傅纓倒不怎么意外。虞韶本來就是綢緞錦堆和紫檀鳥籠里養(yǎng)大的金絲雀,他能在泥淖里硬撐近半年反而不可思議。 傅纓提前整好公務,上車讓司機直接開去醫(yī)院。 她到了醫(yī)院,徑直往虞韶的病房走去,到門口抬手要敲,誰知門是虛掩著的,一挨著就開了。房門正對著窗,午后的陽光將虞韶的黑發(fā)烤成一種柔軟又觸之即化的焦糖色,他垂著眼睫,面色蒼白神情懨懨地坐在床邊,病服解開松垮垮塌在肩上,鎖骨溝清瘦得嶙峋,頸下有一道鮮紅劃傷,估計是砸東西時飛濺的碎片留下的,護士正忙著給他消毒擦藥,碘酒淤得多了,墜成一道紅棕水痕淌過玉白胸膛蜿蜒入深處。如此景象倒讓傅纓想起虞韶的眉眼一直相當漂亮,接近艷麗,像唐代工筆畫中濃墨重彩簇擁在一起的芍藥牡丹,被歷史歲月刮花了顏料顯出難言晦色,虞夫人就曾用鏨花玳瑁指甲套點著他腦門,說他“長得妖里妖氣”(之后險些被悶頭探過去的虞韶咬著手背)。 不過,就算他生一張褒姒面,傅纓也不會為他做烽火戲諸侯的幽王便是。 護士給他貼好紗布,收拾了藥用品就走,路過傅纓時稍微叮囑了幾句。她點點頭,走進去。 偌大病房里只剩他們兩人,虞韶面無表情地抬頭看她,瞳孔卻猛地縮了縮,沒漫出多少感情,像刀刃滑過皮膚時刺痛之下的本能反應,他很快又倉促眨了兩下眼睫,攪散種種即將涌動的情緒,拉了拉病服自顧自往床上躺。傅纓走過去,發(fā)現他的面頰依舊清瘦微微內陷,眼瞼下甚至多了兩片郁青,住處從狹窄陋室換到寬敞病房,反而讓他睡不好了嗎? 床頭柜上擱著餐盤,金屬器皿盛裝的清淡餐食還冒著稀薄熱氣,顯然動都沒動過。 傅纓在他床邊站定,雙手疊著,輕聲問:“這里的飯菜不合胃口嗎?” 陷在被褥間的黑色腦袋輕聳了聳,像個應付似的搖頭。 傅纓上前掀開被子的一角,平靜地說:“起來吃點東西,餓著對身體不好?!?/br> “不吃?!北蝗炖飩鱽砗喍袒卮?,不知是因為干渴還是因為不久前才喊叫過,嘶啞的聲音里爬滿干燥裂痕。 傅纓干脆上手將被子往開掀,被子又從里面被一只手按住與她拉鋸著。如此僵持了一會兒,虞韶被病癥和營養(yǎng)不良折磨了近半年的身體到底榨不出多少力氣,被子緩緩掀開,露出底下捏著一角被單的手,像餌鉤釣起來的銀魚。傅纓注意到他的指端纏滿紗布,鮮紅啃痕自邊緣滲出一點,青筋兀出皮膚沿著雪白瘦削手背蔓延,讓人想起與枯樹一同死去的藤蔓。 終于是虞韶先忍不住了,他一把掀開被子,撐著身體顫巍巍坐起來,目光昏昏沉沉地釘在她面上,啞聲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傅纓耐心地回答:“讓你吃飯?!?/br> 虞韶定定望了她一會兒,突然牽開嘴角,譏諷地笑起來:“傅纓,你為什么要管我?” 傅纓將答案又重復一遍:“我們是舊識,你遭受迫害有一部分原因在我……” “舊識?舊識……?”虞韶忽地笑出聲來,打斷她的話,面上擴大的笑容像潮濕咸澀的濕痕,“但我這個舊識對你已經沒什么用了?!?/br> 傅纓稍微皺了皺眉:“你說什么?” 他扶著床頭柜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赤足踩著地板,又一把擋開對方伸過來想攙扶的手,病服前胸襟大開,遍布的紗布包扎痕跡讓他看起來像只摔碎了又潦草拼粘起來的釉白瓷器,嘴唇蒼白,連笑容中也塞滿碎片銳角:“你不知道我說什么?傅纓,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冷酷,虛偽,殘忍,能驅動你的從來只有明明白白的利益,為了達到目的你跟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結婚,你戕害自己的手足兄姊,你是那種踩著鮮血與枯骨爬上來的……國賊祿鬼?!彼[約哽了一下,倚靠著窗,陽光落入眼珠折出一層波光粼粼的假象,又笑,“我如今跟家里斷了關系,敲骨吸髓也榨不出對你有價值的東西,難不成是總司令功成名就后一時興起想玩玩念舊懷情的戲碼,是這樣嗎?” 傅纓是她家的幺女,上面還有一個大姐和三個兄長,如今這位子原本排不到她,只是她的兄姊一個少年夭折,兩個早早成婚分了家出去,最后一個半年前死于西南剿匪。戕害手足對她而言是頗為嚴重的指控,足夠指控人被投入大牢受審,不過這里沒有第三個人,虞韶想說她也就隨他說。她嘆了嘆氣,回答:“我從沒那么想過,你不必這么說?!?/br> 虞韶靠著結霜的窗玻璃眨了眨眼,神情好似恍惚了一陣兒,很快又被冰冷笑容凍成嶙峋不平的一片冰,他說:“傅纓,你放我走吧。” 傅纓望著他半瞇了瞇眼。他想走,想離開,但他身無分文,舉目無親,頑疾纏身,從頭到腳連一件屬于自己的衣服都沒有,棺材大小的棲身之地都負擔不起,沒有哪個工行會要這樣一個工人,沒有哪所學校會要這樣一個煙霞癖。他想去哪兒?他能去哪兒?他想怎么活?他能怎么活?又或者他其實不想活。 虞韶看懂了她眼中的審視,目光神游地在窗外兜了一圈,又眨了眨轉而釘住她的面龐:“之后的事就不用你cao心了。我會走,離開,從這個城市,或這個省,不會再回來。路上找份活計做,有手有腳的不至于餓死。攢下些錢可以乘火車去南方,比這里溫暖得多的地方,或者坐船出海,扶?;蛘呶餮蟆道t,我不是離開你就活不成。” 或許是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可信些,他刻意在語氣中揉入些許雀躍,每個字都微微上揚像在攀著黑白琴鍵上的節(jié)節(jié)音階。傅纓卻忽地感覺他的每個發(fā)音包括全身的每一寸都在緩緩下沉,滑進看不見的深潭里,像一個溺水的人抓著了一根細細的繩索,比起在將墜未墜中讓恐懼烤干自己的內臟,還是選擇松開手痛快地迎接溺亡。她思索片刻,抬頭直望他,輕輕出聲,打斷他越來越詳細可cao作性越來越高的計劃,“但我舍不得你?!?/br> 虞韶倏地抿住嘴唇,雙眼靜靜亮著像風雪中的孤燈,突然又笑了,靠著窗彎下身笑聲越撕扯越大,以至迸出聲聲咳音,本就沙啞的聲帶幾乎要瀝出血來。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打翻了床頭的粉彩玻璃罩燈,坐在床邊,雙肩顫巍巍地坍塌下去,纏滿紗布的十指交攏在額前,嗆聲似哭又似笑,很久才有話語慢慢從指間冒出,像湖底的泡沫,濕漉漉接近哽咽:“……你何苦用這種話來哄我?!?/br> 傅纓不否認,沉默著一直等到他的雙肩平靜下來,才看了眼盤中的餐食,說:“把飯吃了,我?guī)愠鋈??!?/br> 虞韶放下手,神色收斂,只有部分殘紅還沉淀在眼角:“不用吃了,吃了也要嘔,省些功夫?!?/br> 傅纓在他身邊坐下,重復道:“吃飯?!?/br> 虞韶瞥了她一眼,垂下臉不作答,手下倒很順從地慢慢摸過去捧起碗,過程中似乎壓到了五指上的傷口,指節(jié)不自然地一顫,碗跟著一斜就要從手中滑落。傅纓動作又快又準地穩(wěn)住碗,換到自己手中來,握住勺子磕了磕碗沿,直視著他,聲音平穩(wěn):“張嘴?!?/br> 他眼神古怪虛浮地在傅纓臉上釘著,眼尾一圈桃花色薄紅像伶人化開的眼妝,制造出一種狼狽又不甘的錯覺,在她毫不退讓的直視中最終懨懨地張開嘴,任由勺子送進口中。清甜白米熬煮成綿密糯軟的一碗粥,夾雜澄金飽滿的玉米粒與幾點青翠薺菜末,騰著裊裊熱霧,最清淡不沾油腥的養(yǎng)胃物,被虞韶勉強咽下去,依舊同他被病痛折磨近枯萎的胃起了互斥反應,他捂住嘴唇劇烈地咳嗽干嘔起來,喉結在白皙脖頸上滾動,傅纓擱下勺子輕輕拍他的背。等他濕紅著雙眼緩過來,卻見勺子又不容推辭地抵在了唇邊。 一頓飯吃得像拉鋸作戰(zhàn)一樣,虞韶在傅纓放下碗筷時哽了一聲,又強壓下去。不只眼尾,鼻尖和耳廓也完全紅透了,眼珠一片濕朦朦,他用餐巾紙沾了沾嘴唇,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备道t并不明說,“你先換衣服。” 傅纓叫來護工幫他換了衣服,整了整儀容,紺青綢緞長衫短褂,搭著時新的鏤金細鏈西洋掛表和費多拉禮帽,恍惚間又回到他還在虞家當少爺的時期。出了醫(yī)院到車前,傅纓讓他坐在副駕上,又叫下司機,換自己親自來開車。虞韶借車前鏡看了她一眼,沒問什么,大雪初霽后徹寒的天氣凍得他太陽xue鉆疼,很快像只畏寒的貓一樣靠住車窗,昏沉地垂眸淺寐。 傅纓順著記憶中的路線駕車,駛出人潮如海中西混雜的中心城區(qū),繞了大半個城,進入一道坊門,小心翼翼避開道路兩旁來來往往的叫賣商販與黃包車夫,到達一座朱漆灰瓦露梁的廣亮大宅門前,挑高的牌匾古樸但依舊氣派,打著圈的紅紗罩方燈籠同門下兩只石尊獅遙遙相對,頂上磚料呈方正狀一層層嵌起,拱起兩座雕花青石墀頭來,歇山頂上彎翹的戧脊飛檐仿佛書法中最后蒼勁有力的收筆。仿前朝官邸的五進古宅院如一只盤臥在街邊的黃須老貓,平常大門緊閉懶于抬眼,今日卻門戶大開來往人絡繹不絕,積雪掃得干干凈凈,宅內張燈結彩,遠遠聽見深處的唱戲聲,像在辦什么宴事。 虞韶才慢慢睜開眼,迷蒙的瞳孔像摔碎的琉璃緩緩收攏,留意到窗外的景致時又倏地睜大,轉頭望向傅纓,語調僵硬:“你……” “下車。”傅纓平靜地命令,虞韶收了聲,沉默地下車跟著,反應比她預料的要安分許多。 在門口迎接來往賓客的小廝彎腰賠著笑,看見傅纓頓時一副大喜過望的模樣迎過來,正要說“這不是……”目光卻瞄著傅纓身后的人,喜色頓時僵住,睜大眼,神情難以置信,半晌才尷尬地冒出一句:“……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