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布魯斯(七十)(全文完)
我在旅館里度過了一個輾轉(zhuǎn)反側的晚上,我想起了與林菲的初逢和再見,那時候她顯然已經(jīng)步上了逃亡的旅程。她選擇求助于我,只不過是因為我是一個跟她的生活全無相干,因而也無跡可尋的陌生人。可惜我竟全然未曾意識到她所處的困境,反而無所顧忌地向她傾訴著我對人生的迷惑。林菲終于是選擇了獨自一人遠走天涯,也許是因為她始終無法信任我,又或者,是因為磨難和恐懼讓她懂得世界的殘酷,讓她心生悲憫,不忍連累旁的人。 那是一個風雪亂舞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好像永遠遮蓋了黎明。我在依稀的鳥鳴聲中醒來,天空蒼白黯淡,一只灰色的鳥兒在我的窗臺上蹦跳了三五步,倏然振翅,向著遠處的天空飛去了。 我草草地吃了些東西,匆匆啟程去找林菲。時候仍然是早晨,晨光冰涼,冰涼得似曾相識。我滿懷忐忑,漫步來到她的街區(qū),驀然間聽到前方有人失聲驚呼,人群亂作一團。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陡然升起,我猛然拔步,向著人群狂奔而去…… 那時候太陽隱沒在厚厚云層底下,天空是叫人心悸的白色,寒冷的空氣在高樓的玻璃上凝成六角的晶紋,一幅藍色的衣裙在空中飛舞,像一朵悠然未醒的蓮花。街的對面,一個女子陡然駐足,望空尖叫,街的這面,幾個男子驚慌失措,四面逃離……那是個隆冬的早晨,清脆的鐘聲漂浮在平靜的東京上空,遠處的高樓在晨霧里冷漠地佇立著,其上的時鐘正正地指著上午十一點。 林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堪重負的,或者是自由奔放的。她在這個世界里永遠地消失了,帶著絕望,或者是希望。我的夢境終歸是一場虛幻,她未曾愛過我,也未曾微笑相對,給我永恒的誓言,世界如我們來時一樣迷茫與混亂。我在一個宛如故地的時空見證了她的離去,見證了一個預言的毀滅和另一個預言的證實。我想起了林菲的臨別贈言,“untilime.”或許,聰明如她,早已經(jīng)知道一切只關乎time,時間。我們終歸還是會相遇的,在前世,或者來生。 又或者,我們正在相遇,在時間以外。 我回到了布魯斯街,回來的時候正逢日落,蒼黃的暮光落在青白的墻上,把一切渲染成記憶的舊色,就如同我初見它時的模樣。 唐叔嘴里叼著將要燃盡的煙頭,呆呆地站在天井里,叫人意外的是,王明明也站在天井里,臉上透出不安與煩躁,她似乎想要離去,只是手腕被唐叔緊緊地抓住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在沙發(fā)上枯坐到天黑。夜色如墨的時候,我去到廚房里,點燃了一只香煙,站在一盞如同百合花一般的壁燈下傾聽外面的世界。這世界卻是靜寂無聲的,渾不給我半點現(xiàn)實的端倪。 我在凌晨睡去,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巍峨的宮殿,天光幽暗,風雨如晦,我循著熟悉的小路漫游,直到宮殿的盡頭,那道記憶的墻阻斷我的去路。我看到墻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涌的風浪和無盡的蒼穹,海妖在深海里歌唱,歌聲悠然盈耳,切切地召喚著我的靈魂。 我眺望那自由的天空海闊,我開始明白,我永遠無法穿越記憶的墻,那是我在這人世里的束縛,是所有法則交織而成的天羅地網(wǎng),是我生命的枷鎖,也是我生存的依托。唯有我的靈魂可以穿過這道高墻,找回自由不拘的世界。 一聲砰然巨響將我從夢中驚醒,我在黑暗里摸到自己的額頭,抹去涔涔的汗水。我感覺到我的存在,因為我尚能思索,我觸摸到我的靈魂,因為他便是這思索的原力。這原力來自宇宙之始,與眾神同源,自始至終與我同在,永不磨滅。 ——我便是我的神靈,生命給了我們自我認識的機會,死亡則讓我們跨入自我的神殿。 日頭漸漸升起,一只灰色的鳥兒在我的窗前鳴叫,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窗外。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望著桌上斑斕明媚的日光,幡然若悟。 我決定離開布魯斯街。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然后坐在沙發(fā)上,咬一個金紅的蘋果。蘋果上的紅暈讓我的眼前恍惚,我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一段迷惘輕靈的時光…… 無可緬懷的時候,我拖著行李下了樓,唐叔的車還停在公寓前的沙地上,看起來他今天沒有開張。我敲了敲他的門,想跟他簡單地告別,但卻無人應聲。 我把行李放進車里,驅(qū)車將行之時,街頭傳來了悠悠的薩克斯風,我放下了車窗,靜靜地聆聽,直到一曲將終。西面,蒼白的日子正在遠去,東面,漆黑的夜晚正在來臨,我把車頭朝向黑夜,奮力踩下了油門。后視鏡中,一個虛幻或是真實的世界里,寧靜的布魯斯街愈來愈遠,昏黃的落日悄悄地沉下了。 全文完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