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勘火場茫無頭緒談舊案驚醒迷途

    第四百八十一章勘火場茫無頭緒談舊案驚醒迷途

    明時坊，貢院。

    “這號舍又窄又小，四面風(fēng)，舉子們窩在這里應(yīng)考還真是挺不容易的！”丁壽坐在間三尺寬的號房內(nèi)，左顧右看，嘖嘖稱奇。

    他這輩子怕是沒機(jī)會進(jìn)貢院應(yīng)試了，不過縱然能進(jìn)來，丁壽捫心自問，讓他在這放個屁都能把自己熏暈了的小空間內(nèi)作文，能高中的機(jī)會還不如學(xué)‘英才墓’里那些死于天順年大火的前輩們，等著被皇帝追封來得實際。

    “大人說的甚是，只是貢院內(nèi)布局有限，數(shù)千號舍鱗次櫛比，若建得大了，恐安頓不下應(yīng)考舉子?！必曉褐械膸讉€執(zhí)役吏目一臉苦相，一把大火將試卷燒了不說，還將衣衛(wèi)的兇神招惹過來，看來今日事實難善了啊。

    摘了身前號板，丁壽起身走了出來，看著通道前一望無際的密集號房，蹙眉道：“縱因地域所限，號舍建不得太大，也不應(yīng)該用席棚搭建，窩在其中雨風(fēng)不說，但有一點火星子蔓延起來，必將釀成大禍?！?/br>
    “大人高瞻遠(yuǎn)矚，訓(xùn)教的是，這號舍構(gòu)建也是陳年積弊，非只順天府，兩京十三省各處貢院俱是如此?！边@幫吏目心中七上八下，這位爺究竟是來查失火還是找茬來的。

    “那個……大人，是否該去火場看看？”一個吏目大著膽子問道。

    “看，這就去看?！倍蹚纳迫缌?，拔腿就走，一眾吏目立即跟上。

    至公堂斷壁殘垣之中，余煙裊裊，一眾衣衛(wèi)正在其間勘查。

    “衛(wèi)帥，”見上司到來，于永立即迎了上來，將手中物件呈遞上前，“請看?！?/br>
    丁壽定睛一看，是一把燒得烏黑的銅鎖，鎖芯完好，鎖栓上面還掛著兩枚鋪首銜環(huán)。

    “嗯？”銜環(huán)上依稀可見有打砸痕跡，丁壽扭頭，目光斜掃貢院一眾人等。

    “大人，火勢騰起之速甚快，看守人等見內(nèi)間火起，情急之間不及尋得鑰匙，便擅自將門鎖砸開?！币粋€吏目急忙解釋。

    “這么說火起之時，里間并沒有人咯？”

    “這是自然，諸位大人離院入宮，試卷封存于此，一干閑雜人等自不敢在內(nèi)逗留?！绷硪焕裟康?。

    “內(nèi)里可有火燭未熄？”

    “絕對沒有?！北娙耸缚诜裾J(rèn)，內(nèi)里既不留人，自然也無燃火的道理。

    “至公堂的鎖鑰存放何處？”

    “在簽押房內(nèi)，由我等共同看管，斷不曾遺失?！?/br>
    丁壽點點頭，見這衣緹帥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眾人不禁心中打鼓，其中一個吏目小心翼翼試探道：“大人，小人等也是盡心防備，奈何這場火實在起得蹊蹺……”

    “蹊蹺？”丁壽轉(zhuǎn)目看向他。

    那小吏賠笑道：“春闈前曾有欽天監(jiān)預(yù)言‘熒惑守文昌’，當(dāng)時我等還皆以為天象示警回祿是在春闈之時，如今想來確是短見?！?/br>
    “你是說……這場火是上天示警？”丁壽食指朝天指了指。

    “非人力可救。”那小吏一臉殷切道。

    丁壽‘嗤’的一聲輕笑，“這樣非但你們的罪過小了許多，本官也好交差……”

    幾個吏目欣喜如狂地紛紛阿諛道：“大人明鑒??！”

    “混賬東西！”丁壽袍袖一拂，一股大力將眾人齊齊掀了個跟頭，丁壽戟指罵道：“天意火燒貢院，那責(zé)在何人？上天又為何示警？是朝政不清明，抑或貴人言行有不修持之處？”

    一眾吏目面色慘白，不及爬起，只是不住叩頭求饒。

    “你們一推六二五，倒把自己摘個干凈，本官問你們，既知至公堂存放試卷至關(guān)緊要，門前為何不安排人值守？”

    “我等……”幾個吏目面面相覷，吞吞吐吐想要答話。

    “別來什么早有安排一說，門前倘有一二值更之人，何至于已急到砸壞門鎖進(jìn)去救火，還讓火勢蔓延如此之烈的地步！還敢蒙騙本官說什么盡心防備，分明是玩忽職守，巧言令色，來人！”

    “在!”立有衣校尉齊聲應(yīng)和。

    “將這些混賬王八蛋打進(jìn)詔獄，讓他們長長記性?！?/br>
    “大人開恩?。?！”進(jìn)了詔獄那閻王殿，不死也要脫層皮，一眾貢院吏目立時嚇得面如土色，哭爹喊娘地跪上前乞求丁壽，那幫兇神惡煞似的衣衛(wèi)豈會再讓他們近了自家衛(wèi)帥的身，拎著后脖領(lǐng)子就將人拽了開去。

    于永輕輕揮手，那幫校尉立即一個個將人拖拽著架出了貢院，任他們?nèi)绾慰摁[求饒只是不理。

    輕拍了下手掌，丁壽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總算安靜些了，一進(jìn)門就跟一群蒼蠅般在人耳邊聒噪，煩悶得緊?！?/br>
    “這幫不開眼的東西著實煩擾，衛(wèi)帥受累了?！庇谟琅阈Φ?。

    稍稍緩解了被小皇帝趕鴨子上架的胸中郁悶，丁壽瞥向一旁的于永，“可查出什么來了？”

    于永觀觀左右，上前低聲道：“如衛(wèi)帥您老人家所料，火勢確是蔓延太快，屬下懷疑有人用了火油?！?/br>
    “哦？”

    “五十余柜的朱墨考卷燒得片紙不存，燭臺綽燈等處有引火之物的地方反還有些余燼，卑職想對方該就是沖著試卷來的?！?/br>
    “周邊門窗可有異處？”

    “多毀于大火，已然看不出有無撬撥痕跡，”于永

    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丁壽，旋即低頭，“不過臨山墻的一扇窗子到卷柜之間燒得最為干凈……”

    丁壽一陣?yán)湫Γ罢媸且话押没鸢?！?/br>
    “衛(wèi)帥！”錢寧快步趕了過來，“后面有些線索?！?/br>
    ＊＊＊＊＊＊＊＊＊＊＊＊

    貢院后院臨街處是清一色粉白圍墻，墻高足有兩丈，一名年輕的小旗官領(lǐng)著數(shù)名衣衛(wèi)正守在一段圍墻下，見到丁壽等人前來都躬身施禮。

    “衛(wèi)帥請看?！卞X寧向斜上方指去。

    丁壽仰頭，只見約丈余處的圍墻內(nèi)壁上有半只鞋印，顏色很淺，如不細(xì)觀很難發(fā)覺。

    “這會不會是早先留下的？”丁壽向左右問道。

    “斷然不會?！?/br>
    身后突然有人插話，丁壽扭頭看去，見是那個年輕的衣衛(wèi)小旗。

    見丁壽眼神中有問詢之意，那名小旗立即道：“鞋印很新，旬日來因會試之故，貢院四周皆有兵馬司把守隔絕內(nèi)外，斷不能容人由墻頭出入，顯是有人在守院兵卒撤離后由此潛出。”

    “不錯，年輕人思路很清楚?！倍坌χ澚艘宦?。

    “謝衛(wèi)帥夸贊?！蹦敲∑旃硪欢Y，難掩面上喜色。

    錢寧介紹道：“本司小旗官齊佐，也是世襲的衣子弟，才襲了父職，由江西調(diào)來京師不久，這腳印便是他發(fā)現(xiàn)的。”

    丁壽點點頭，這類小旗級別的人事調(diào)動他懶得過問，將目光重又投向墻上腳印，“墻后是什么地方？”

    “一條死巷，并無人家。”錢寧接著解釋道：“地近貢院，為免打擾士子應(yīng)考，周圍很少閑雜人等?！?/br>
    丁壽摩挲著光潔下頦，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黑衣人影，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翻入貢院，撬開至公堂后墻窗戶，在存放試卷的書柜至破窗間灑滿火油后引燃火種，在貢院眾人忙著救火之際迅速逃到此處墻下，騰身越過圍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衛(wèi)帥，”齊佐才得了丁壽一句褒獎，此時滿心躍躍欲試，“賊人顯然是對貢院內(nèi)部布局清楚，墻上雖只有半個腳印，也足可拓片成型，對照尋找縱火之人，屬下這便將貢院內(nèi)外相關(guān)之人召集，一一比對。”

    于永唇角輕勾，微露不屑，錢寧呵斥道：“放肆！衛(wèi)帥在此，何用你多事！”

    丁壽壓手阻止錢寧，“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不必苛責(zé)?！?/br>
    錢寧垂首稱是，又沖齊佐喝道：“還不快謝過衛(wèi)帥大度！”

    “罷了?！倍蹟[擺手，意興闌珊地轉(zhuǎn)身離開，于永等衣衛(wèi)急忙隨后跟上。

    “大人，這腳印還拓么？”齊佐見丁壽對他的提議興趣寥寥，很是不解。

    “拓個屁！你這不純粹是給咱爺們找事么！”見丁壽走遠(yuǎn)，錢寧終于有暇訓(xùn)斥自己手下，“貢院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人？往年的守院號軍哪個不清楚至公堂所在？更別說那些其他七七八八的相關(guān)人等，憑著半個破腳印得尋到哪輩子去！你一旦把這腳印當(dāng)作證據(jù)交了上去，少不得便為衣衛(wèi)添了一樁懸案，這豈不是教衛(wèi)帥老人家坐蠟嘛！”

    錢寧恨鐵不成鋼地點著齊佐額頭道：“外間謠言滿天飛，萬歲爺?shù)闹家馐强燹k，快辦你曉不曉得是甚意思？！”

    齊佐被錢寧戳得抬不起頭，只得垂首道：“那這腳印……”

    “別提你他娘的腳印了，收拾收拾，把人撤了?！卞X寧臨走還不忘指點著齊佐胸口叮嚀，“在衣衛(wèi)當(dāng)差，除了眼明，還得心亮，你小子給我長點記性！”

    齊佐撫著被錢寧點得隱隱作痛的胸口，回首望了望墻上腳印，眼中滿是不甘……

    ＊＊＊＊＊＊＊＊＊＊＊＊

    城西劉府。

    “丁大人，老爺言說他屬涉案中人，不便相見，請您回去?！眲⒏霞以豪辖⒃诮情T前，高大身形微微傴僂，語氣卻堅定不容置疑。

    “公公他老人家就沒什么交待示下？”丁壽不死心問道。

    姜榮緩緩搖頭，抬腿退回了門內(nèi)。

    “姜老爺子，您通融一下，讓我進(jìn)去見公公一面，哎……”

    眼睜睜看著烏漆角門緩緩合攏，將自己擋在了門外，丁壽實沒想到他竟也有被劉瑾拒之門外的一天。

    這里該不會真有老太監(jiān)的瓜葛吧，丁壽正自胡思亂想，忽聽耳邊傳來一聲輕笑，“丁兄似乎心情不佳，可是有煩心之事？”

    扭頭望去，只見不遠(yuǎn)街邊處有一人白衣玉扇，瀟然佇立，嘴角噙笑看向自己，丁壽當(dāng)即沒好氣回道：“既然知道丁某心情不好，你還敢在此幸災(zāi)樂禍，可是存心找我的不痛快？”

    玉骨折扇‘刷’的一下在掌中收起，白少川啟齒輕笑，“丁兄既然心緒不佳，便由白某擺酒作東，助你澆愁如何？”

    “不好，你分明是想讓我愁上加愁?！倍弁犷^叉腰，斜瞪白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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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樓臨窗的一處雅座。

    丁壽將空杯‘砰’的一下重重頓到桌上，發(fā)泄著心頭不滿，白少川則微微一笑，提壺為他重續(xù)了一杯酒。

    “你說劉公公對我避而不見，究竟安的什么心？”

    “公公最近有事忙，再則姜老已然說得清楚，避嫌?！卑咨俅ㄗ哉辶艘槐?，輕輕說道。

    “朝中誰不知我與劉公公的關(guān)系

    ，避個鳥嫌??！”

    丁壽話語粗俗，白少川聽得劍眉輕攢，“也正是因丁兄往日與公公行得過近，圣上此番明旨徹查會試科場案，朝中大員多有牽扯，內(nèi)外矚目，若言行不慎，怕是會授人以柄?！?/br>
    “劉公公行事幾時這般瞻前顧后？”丁壽頗不以為然。

    “劉公公自然沒什么可懼的，不過嘛……”白少川沒有繼續(xù)再說下去，只是凝眸丁壽不語。

    “公公是怕我落人口實？”丁壽忽地恍然，隨即‘嗤’的一笑，“這不是多此一舉嘛，朝廷上下那些碎嘴子，便是沒有抓到我與公公往來的證據(jù)，同樣會捕風(fēng)捉影，搬弄是非，躲不掉的?！?/br>
    “丁兄既知如此，還不要案快辦，早些將此事了結(jié)，”白少川把玩著手中青瓷酒杯，唇角微微揚起，戲謔道：“不去查案，一味在此拖延，豈不正給那些人留下了攻訐口實？”

    “你怎知我沒去查，貢院大火，現(xiàn)場各處房舍完好，單只燒了存放朱墨試卷的至公堂，這其中要是沒鬼，那我就真見了鬼啦！”丁壽拍著桌子將貢院勘查經(jīng)過道了一遍。

    “物證毀了，人證呢？”

    “哪兒還有什么人證！看守雜役都嚇破了膽子，只是一味推諉不知，放火的是個行家，根本就沒留下證據(jù)。”丁壽自覺忽略了那半只沒指望的腳印。

    “貢院外呢？”白少川劍眉輕揚，“既然舉子傳言科場取士不公，他們可有何說法？”

    “人云亦云，他們有個屁的說法，那些大頭巾們早成了驚弓之鳥，一天內(nèi)傳了十二個到北司，三個當(dāng)場嚇尿了褲子，七個賭咒發(fā)誓不知情，另外兩個確是有種，反指著鼻子大罵了我一通，聲言要糾集同儕上書彈劾錦衣衛(wèi)拷掠士子，有辱文體，被我讓人用亂棍打出去了?！?/br>
    看著有些氣急敗壞的丁壽，白少川搖頭輕笑，“聽聞錦衣衛(wèi)百戶邵琪在貢院門前痛毆眾舉子，人家有些怨氣也是在所難免。”

    “活該！要是丁某在場，直接打折他們第三條腿！”丁壽對給自己添了麻煩的鬧事舉子怨念更重。

    “謠諑之言，來之無影，去時無蹤，你若想追本溯源，恐是不易?！?/br>
    “何止不易，根本就沒頭緒，”丁壽撇撇嘴，繼續(xù)道：“若是平常，單治貢院看守雜役一個玩忽職守、看管不嚴(yán)之罪也就罷了，偏趕上如今舉子鬧事，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得到處都是，沒個交待怕是應(yīng)付不過去?！?/br>
    丁壽愁得直撓頭，本想尋劉瑾給個主意，偏偏老太監(jiān)來個避而不見，這不把二爺一人架到火上烤么。

    “那就給皇上和眾舉子一個交代?！?/br>
    “你說得輕巧，試卷毀了，考官與中榜者堅稱閱卷無偏，那些落榜的舉子們則一口咬定其中有私，各執(zhí)一詞，我連個像樣的證據(jù)都拿不出來，怎么交代？”

    白少川輕抿了一口杯中酒，笑道：“丁兄是實誠君子……”

    “休要挖苦，丁某自知此生與這兩字無緣?！倍蹥庹豁?，一口打斷白少川。

    早熟知丁壽脾氣，白少川并不介懷，微微一笑繼續(xù)道：“丁兄一心只想查個水落石出，依某看來，未免落了桎梏，自尋煩惱。”

    “怎么說？”丁壽奇道。

    “今上要一個結(jié)果，用來平息朝堂內(nèi)外的洶洶物議，眾落第舉子同樣也要一個由頭，來發(fā)泄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至于結(jié)果如何，是真是假，他們并不關(guān)心?！卑咨俅ㄍ嫖兑恍?，“弘治十二年的會試舞弊案不就那么糊里糊涂地結(jié)案了么，殷鑒不遠(yuǎn)，丁兄何不效法一二？”

    “不一樣的，”丁壽滿嘴苦澀，連捶著手心道：“當(dāng)年那案子好歹有試卷佐證，況且徐經(jīng)饋送金幣于程敏政，唐寅交通程敏政為其詩文作序等事，本人也都供認(rèn)不諱，處置起來有理有據(jù)，我如今可連個憑據(jù)都沒有！”

    當(dāng)年己未會試案相關(guān)眾人都曾下鎮(zhèn)撫司鞫問，有案卷留存，丁壽好奇時也曾翻閱，對事情來龍去脈大概了解，照二爺看法，程、唐、徐他們幾個要說冤枉是真他娘冤枉，可要說不冤，也純粹是他們幾個嘴賤自找的。

    旁的舉子入京后，一般都是靜養(yǎng)備考，徐經(jīng)和唐寅兩個大燒包，一個有錢，一個有名，整天帶著幾個戲子馳騁于都市，四處拜訪，從同鄉(xiāng)前輩吳寬、到老師王鏊、座師梁儲、吏部尚書倪岳等等朝廷顯貴讓他們拜了個遍，其中也包括與唐伯虎師長有舊的禮部侍郎程敏政，其實像這種登門送禮的事你悄沒聲兒干就完了，唐伯虎那張揚性子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爺們路子野，搞得沸沸揚揚，惹人注目，適逢座師梁儲出使安南，唐伯虎作詩一首，央求程敏政為其作序，得，連交通的證據(jù)都留下了。

    待得科場開試，程敏政作為副主考又出了一道冷門題，以元代劉因的發(fā)策問，許多舉子連聽都沒聽過，偏偏徐、唐二人舉答無遺，科考散場之后又不知收斂的到處自夸，輿論嘩然，徹底激起了眾怒，戶科給事中華昶上奏彈劾程敏政私漏題目與徐、唐，就此掀起了弘治十二年的科場舞弊案。

    “有理有據(jù)？”白少川緊抿的薄唇間泛起了一絲冷笑，“丁兄當(dāng)真如此以為？”

    丁壽訝然，“李閣老會同五經(jīng)同考官重閱程敏政取中試卷，徐、唐二人俱不在內(nèi)，時任知貢舉官的禮部尚書徐東谷等簾外官也言及以前后閱卷去取之間，及查二人朱卷，未審有弊與否，說到底不過是徐經(jīng)和唐寅兩個自

    以為是鬧得一出誤會罷了，程敏政自陳題目是他早前擬好，懷疑為家人所竊賣，徐經(jīng)伏狀中也供稱試題是他從程府家人處購得，兩廂供詞對照無誤，衣衛(wèi)都記錄在案，其中還有何異議不成？”

    白少川轉(zhuǎn)目投向窗外，幽幽道：“丁兄如今身處官場，當(dāng)知其間爾虞我詐，活人的話尚最多信其三分，何況案宗那等死物呢?！?/br>
    丁壽蹙眉，“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br>
    白少川轉(zhuǎn)過頭來，淡淡道：“既講供狀，丁兄當(dāng)知徐經(jīng)口供曾一改再改。”

    丁壽尋思半刻，點頭道：“是改過兩三回，不過初入詔獄被嚇傻了信口胡謅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后來各司會審，興許是回過味兒來，曉得利害輕重了吧?！?/br>
    “是有這個可能，不過在鎮(zhèn)撫司拷問時徐經(jīng)言說程敏政受其錢財，三月后又改口說那銀錢是束脩求學(xué)之禮，程敏政與他講解經(jīng)義時，間講及三場可為出題者，他與唐寅以敏政所出之題擬文，以致傳揚于外，為人所誤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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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壽一拍手，“著啊，彼時還未有旨命程敏政為主考，他們幾人間探討學(xué)問屬士林常例，他這罪名可不就小多了嘛！”

    “若說這次改口是為了脫罪，那徐經(jīng)最后供認(rèn)從程府家人處買題，豈不是坐實了自己科場舞弊的罪名？”

    “這……”丁壽頓時啞口無言。

    “偏偏巧得很，徐經(jīng)最后的供狀與程敏政自陳家人竊賣試題的臆測不謀而合，丁兄以為何故？”

    丁壽腦中靈光一閃，“有人從中串供！誰？”

    “那就未可知了，諸司會審，除了衣衛(wèi)，當(dāng)時閔珪的都察院，徐瓊的禮部，甚至簾內(nèi)簾外眾考官都牽扯進(jìn)來，中間帶個話豈非太容易了些。”白少川又盡了一杯酒，白玉般的面頰間仿佛染了一層桃暈，淺笑道：“或者，那供詞真就只是個巧合?！?/br>
    丁二這輩子最不信的便是無緣無故的巧合，將眉一挑道：“如此說來程敏政他并非冤枉？”

    “若是程敏政果系冤枉，那他為何還會被勒令致仕？僅只因為不避嫌疑，臨財茍得么？”白少川笑道：“昔日與程敏政一同下獄的，可還有華昶等舉發(fā)舞弊案的科道言官，時人紛紛為他們喊冤鳴不平，對于程敏政，可只說其jian貪顯然可見……”

    “哦，對了，”許是酒醉，白少川少見的現(xiàn)出一絲促狹笑容，“其中喊得最響的一個，便是不久前殞命詔獄的周天章?！?/br>
    丁壽對那位興許已經(jīng)投胎了的前順天府丞沒有絲毫興趣，如今他更擔(dān)心的是衣衛(wèi)經(jīng)歷司內(nèi)案牘的真實性，猶不死心地道：“我卻聽聞，是禮部左侍郎傅瀚欲代其位，才唆使華昶攻訐程敏政……”

    “敏政卒后，確是傅瀚代他兼以學(xué)士掌詹事府事，甚至有傳言他為謀內(nèi)閣之位，曾教唆同鄉(xiāng)監(jiān)生江瑢奏訐劉健、李東陽，事后又嫁禍于程敏政，以激當(dāng)?shù)乐T公之怒，也有傳說是謝遷素憾敏政，囑都察院閔珪與科道內(nèi)外交攻，羅織成獄，華昶等不過甘為鷹犬而已?！卑咨俅ㄐ揲L手指輕敲桌案，徐徐說道。

    區(qū)區(qū)一個禮部侍郎，竟然惹動內(nèi)閣三公，掀起滿朝風(fēng)雨，丁壽不覺頭疼，“那照這么說，程篁墩鬻題徐經(jīng)唐寅，還真是有天大的冤屈咯？”

    “如許大的冤情，作為冤案始作俑者的華昶只是調(diào)轉(zhuǎn)南京太仆寺，如今官居韶府知府，也未見有人非議，徐、唐二人受冤，功名卻同遭罷黜，又作何道理？”

    “丁兄如今也屢經(jīng)要案，當(dāng)知科場舞弊案中關(guān)鍵人物即是那所謂竊賣試題的程府家人，為何各方案宗中都無人提起他姓甚名誰，最后又如何處置，好似參與會審的各部衙門都將這人忘了般，抑或……這人本就不曾存在？”

    “為恐授人以柄，會試題目多是簾內(nèi)諸官當(dāng)堂擬定，程敏政言說那試題是他早便在家中自擬，為府中人所盜賣，丁兄以為其中有幾分可信？”

    “工科給事中林廷玉曾為同考官，熟知會試簾內(nèi)諸事，當(dāng)時便歷陳程敏政閱卷取人有六處疑點，直言敏政受賄雖無指實，但自言家人竊賣，亦有可疑之處，丁兄以為林某所言如何？”

    白少川一連串詰問，讓丁壽頭昏腦漲，期期艾艾道：“可是案發(fā)之時程敏政身處貢院，內(nèi)外隔絕，事后午門校卷，他屬實未曾取錄徐、唐，不管那兩人從何處得了試題，終究落榜，白花了銀子?。　?/br>
    緩緩坐直身子，白少川眼角間可見少許譏誚，“在下于東廠中另有一些風(fēng)聞，丁兄可愿污耳一聽？”

    丁壽苦笑，“今日你說的還少么？”

    “禮部尚書徐瓊知貢舉提調(diào)內(nèi)外，外間輿論沸騰，皆言敏政受賄賣題，華昶上表彈劾，簾內(nèi)官或有不知，徐東谷卻可得到消息，偏恰巧他也能接觸到作為主考的程敏政……”

    “是徐瓊泄露了訊息？”丁壽驚道。

    白少川對丁壽猜測不置一詞，只是繼續(xù)道：“敏政于闈中得訊，夤夜翻閱試卷，盡管那只是彌封后的謄抄朱卷，辨不出名姓，他卻將知曉策問出

    處者盡數(shù)黜落，徐、唐二人試卷自不會在錄取之中……”

    “徐東谷他好大的膽子！”丁壽拍案怒喝：“身為知貢舉官，勾連內(nèi)外，還在復(fù)校試卷時為程某開脫，豈有此理！”

    “徐大宗伯膽子不大，只是審慎而行，他在具奏中也曾言明‘俱內(nèi)簾之事，本部無從定奪’，請仍移原考試官辯白是非……”白少川揚眉輕笑，“程敏政彼時已然下獄，丁兄可還記得那另一個考試官是誰？”

    “李西涯！”丁壽驚惶站起，“你說李閣老他……”

    白少川淡然一笑，壓手示意丁壽稍安勿躁，“世人只曉程敏政與徐、唐二人有舊，卻鮮有人知李西涯與二人交往更深，李西涯與唐寅師長文林、沈周素來相善，三人多有詩文唱和……”

    丁壽木然跌坐，文林是唐寅好友文徵明之父，素愛唐伯虎風(fēng)流俊雅，每每良宴必呼唐寅共之，唐寅從沈周習(xí)畫也是文林所引薦，其人交游甚廣，李東陽數(shù)過吳門，既與文林相聚，與唐伯虎又豈有不識之理……

    “非只唐寅，李閣老與徐家關(guān)系更是千絲萬縷，早有淵源，西涯曾與徐經(jīng)祖父徐頤共事，為其六十壽辰作序，徐經(jīng)應(yīng)考入京，還特意登門求李閣老為其祖父作銘，閣老欣然與之……”

    “這事怎從未聽人說起？！”丁壽驚奇不已，程敏政為唐伯虎詩文作序已然成了交通罪證，李東陽可是替徐經(jīng)的爺爺寫墓志銘啊，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人絕不會干這事，可當(dāng)時試題泄露，朝野物議皆是指向副主考程敏政，沒有一人質(zhì)疑李東陽這位正主考，真是奇哉怪也。

    “李閣老非但與徐家交情深厚，與傅瀚也是同年好友，傅家兄弟二人與其相交莫逆，傅瀚病亡，李閣老一哭再哭，涕淚盈巾，情難自已，傅瀚或許會謀程敏政位自代，卻絕不會傾覆李西涯……”

    “程敏政下獄，若再深查下去，勢必揪出李閣老與徐、唐交接之事，因此李閣老復(fù)校試卷，只是言說程篁墩錄取卷中無有徐、唐二人，對內(nèi)詳情卻語焉不詳，徐東谷更是自陳簾外官不曉內(nèi)簾之事，至于結(jié)果么……”

    白少川莞爾一笑，“程敏政不避嫌疑得財是真，上命致仕；華昶一心忠君為國也好，甘為他人鷹犬也罷，以言事不察為由，調(diào)任南京太仆寺主簿；徐經(jīng)唐寅以夤緣求進(jìn)之罪，罷黜充役，許輸款贖罪，驚動朝野的己未科場案便這樣草草落幕?！?/br>
    “李公善謀，果非浪得虛名呀！”丁壽由衷感嘆，程敏政身為大學(xué)士李賢東床，老丈人李南陽歷事四帝五朝，門生故舊何其多也，遠(yuǎn)的不談，如今內(nèi)閣焦芳便是其中之一，程敏政若果真獲罪，那些人必不會坐視干休，只給他安個‘臨財茍得，不避嫌疑’的罪名，可算是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若非那程敏政出獄后因癰毒發(fā)作死得太快，少不得將來還有復(fù)起之日；將華昶貶出中樞，也算是給朝野各方一個交代，同樣不礙他日后升官晉爵；傅瀚替代程敏政，得其所哉；連在這場官場傾軋中螻蟻都算不得的徐經(jīng)唐寅，李東陽也考慮到了，只字不提舞弊情事，只定個‘求進(jìn)’的小過，還可贖罪而還；革了功名，自可消弭士子間的不平物議，此案就此而止，一舉數(shù)得，李西涯亦可不被牽連，高枕無憂，除了變成白身的徐、唐二人，朝野上下可謂皆大歡喜。

    官場兇險，比之江湖，何啻云泥！聽了白少川一席話，丁壽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遲疑道：“所以……我此番只要盡快給出一個結(jié)論，便能搪塞過去？”

    “丁兄還是沒有明白，”白少川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搖了搖，“要讓眾舉子們滿意，自然那結(jié)論要符合他們的說辭?！?/br>
    “什么說辭？罷卷覆試？讓他們和今科中式的三百五十人再考一回？”

    白少川搖頭，“如此過于示弱，有失朝廷體面，況且那取中的三百余人也定然不肯?！?/br>
    “那倒是，再來上一波他們可未必能榜上有名?！倍圩I笑一聲，隨即問道：“那給他們什么說辭？”

    “比如王、梁二位大人私相授受，或者說焦、劉兩位公子科場舞弊，只要遂了他們說的，隨便哪個由頭都可以，二者皆是也未嘗不可?！卑咨俅忌椅P，溢出幾分笑意。

    丁壽倒抽一口冷氣，“焦老與劉至大可是劉公公的人，這不是拆他老人家的臺么？”

    “今時非比往日，公公夾袋中并非無人可用，況且這二人的才具……”白少川微微一頓，眸中閃過一絲寒芒，“雞肋?！?/br>
    縱然是雞肋，也棄之可惜，何況焦家父子與自己還有私交，丁壽猶疑看著對面，“這究竟是白兄之見還是劉公公的意思？”

    “白某感念丁兄說動劉二小姐與彩云冰釋前嫌，薄唇輕言一點淺見，僅供斟酌，用是不用，俱在丁兄一念之間?！卑咨俅⒚撔Φ馈?/br>
    “白兄休要誤會，只是那王、梁非比程敏政華昶之流，可都曾隨侍東宮，乃圣上授業(yè)之師，公公亦曾教誨不可離間師生，我若將他們拿進(jìn)北司，怕是……”

    “白某幾時教丁兄索系朝中重臣？”白少川一臉訝然，“先將焦、劉二位公子索系詔獄，堵住悠悠眾口，再說其他?！?/br>
    “劉仁那小子還好說，焦蘊(yùn)德可是與某有幾分交情，單為自保而將他下獄，丁某心難自安?！倍勖媛峨y色，還真有點不忍心與焦家爺倆撕破臉。

    “將二人同時下鎮(zhèn)撫司鞫問，又非是定二人之罪，不過是以退為進(jìn)，試探風(fēng)

    向而已，進(jìn)了詔獄未必就是禍?zhǔn)?，沒進(jìn)去的，也未盡然就是幸事?！?/br>
    聽出白少川話里有話，丁壽劍眉一挑，“其中還有關(guān)節(jié)？”

    白少川玉掌倏振，展開折扇，擋住二人臉龐，細(xì)細(xì)幾聲低語。

    “嘿！我這官兒真該你來當(dāng)……”丁壽聽得眉花眼笑，“白老三，來衣衛(wèi)幫我如何，我許你個指揮使，自我以下衣衛(wèi)數(shù)萬兒郎皆可供你驅(qū)策?！?/br>
    白少川星眸中不易察覺的閃過一絲悵惘，“丁兄好意，白某心領(lǐng)，只是白某能在劉公公麾下奔走，于愿已足?！?/br>
    “你再好好想想，公公那里我去分說，衣衛(wèi)人多勢眾，足夠你宏圖大展?！倍郦q不死心地挖劉瑾墻角。

    “不必想了，白某此生不會入衣衛(wèi)當(dāng)差?！卑咨俅ㄕZ氣堅決，起身道：“該說的都說過了，丁兄自便，白某告辭?！?/br>
    “哎，這頓酒不是你請么？還沒結(jié)賬呢！”

    “今日出門沒帶銀子，勞丁兄破費吧?！卑咨俅ㄊ捜婚L笑，離席而去。

    ＊＊＊＊＊＊＊＊＊＊＊＊

    衣衛(wèi)鎮(zhèn)撫司。

    “幾位弟兄，這其中定是有甚誤會，我與大金吾丁南山乃刎頸之交，他他……他不會這般對我，唉，別推??！”焦黃中頸掛鐵鏈，被幾名膀大腰圓的緹騎推推搡搡，跌撞前行。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焦黃中今日本想趁著老頭子入閣當(dāng)值，忙中偷閑與阿蘭做一番深入交流，褲子都還沒來得及脫，府中便闖入一群如狼似虎的衣衛(wèi)，指名道姓要尋他到北司問話，焦黃中初時還想擺出幾分相府公子的派頭，戟指怒叱那幾人一番，怎料話還沒說兩句呢，鎖鏈子就直接掛脖子上了，對方一點情面不講，可真教他心里著了慌，外間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也著實聽了不少，莫不是丁南山迫于壓力，要用他來頂罪平息橫議？那他焦某人豈不成了冤大頭啦！

    思緒雜亂的焦黃中被一把推進(jìn)了一間屋子，此時他冠歪襟散，再也沒空講什么斯文體統(tǒng)，哀求道：“幾位大人，我真的與丁大人有交情，求你們通傳一聲，見我一見……”

    “焦兄要見我？”聲音突兀從身后響起，還帶著幾分笑意，焦黃中懵然轉(zhuǎn)身，只見那位衣緹帥正在身后笑吟吟看著自己。

    “丁兄……哦不，丁大人，我冤枉??！”焦黃中悲聲疾呼，恨不得直接跪下。

    “曉得曉得，來，還不快給焦兄把鐐銬除了?！倍蹪M臉笑容吩咐道。

    那幾個衣衛(wèi)也一改方才兇相，點頭哈腰道：“衛(wèi)帥吩咐戲要做足，小人們適才有冒犯處，還請焦公子您多擔(dān)待?！?/br>
    一番前倨后恭，倒讓焦黃中摸不著頭腦，心中縱然有氣，也不敢在人家地盤上發(fā)作，只是隨口敷衍。

    除去鐐銬，丁壽便引著焦黃中向內(nèi)行去，一桌豐盛宴席早已備下，丁壽舉起酒杯哂笑道：“小弟略備薄酒，為焦兄壓驚?！?/br>
    “丁大……丁兄，你這鬧得究竟是哪一出??？”被半強(qiáng)拉著入席的焦黃中哭笑不得。

    “還不是為了外間沸沸揚揚的今科舞弊案，少不得要委屈焦兄……”

    焦黃中‘噌’地一下站起，“天地良心，科場應(yīng)試文章一字一句都是焦某憑本事而作，斷無舞弊私情！”

    “是你作的啊，我作的人也不認(rèn)?。　倍垡琅f笑得沒心沒肺，安撫著道：“焦兄寬心，小弟費事將你請來，就是讓外間那些碎嘴子消停消停，焦閣老處也可輕省些，你人都進(jìn)了鎮(zhèn)撫司，他們還有什么可指摘的！待了結(jié)這個麻煩，小弟敲鑼打鼓地送你出去。”

    “那倒不必，”焦黃中心道大張旗鼓的出獄，我可丟不起那份人，憂心道：“可是殿試之日臨近……”

    “放心，誤不了焦兄你的金殿策問，且寬心在這里小住幾日，飲食用度上有什么需求，盡管吩咐他們?nèi)プ鼍褪?，”丁壽笑容中帶著幾分yin邪道：“若是覺得悶了，也可教人從教坊中尋幾個小娘出局……”

    哪家行院的姑娘敢到鎮(zhèn)撫司出堂會，焦黃中一時無語，又聽丁壽道：“如此安排，焦兄可還滿意？”

    “聽?wèi){丁兄吩咐，”人在屋檐下，不滿意又能如何，焦黃中打量四周，只見庭軒寬敞，收拾得一塵不染，倒也能住得，當(dāng)即苦笑道：“鎮(zhèn)撫司兇名在外，未想這牢房是這般景況？”

    丁壽哈哈大笑，“縱是犯人，也該分個三六九等，旁人可未必有焦兄這等好命……”

    ＊＊＊＊＊＊＊＊＊＊＊＊

    “來人?。】靵砣?！你們這些天殺的知道我是誰嘛，知道我爹是誰嘛！快將我放了！”一個華服青年抓著牢房柵欄，奮力搖晃，大喊大叫。

    喊得聲嘶力竭，卻并無一人過來理會，青年筋疲力盡，靠著柵欄頹然滑坐地上，哽咽道：“爹，姐，你們在哪兒啊……”

    ＊＊＊＊＊＊＊＊＊＊＊＊

    應(yīng)對完了焦黃中，忙碌一天的丁壽上了自家馬車，打道回府。

    丁壽正隨著車廂顛簸搖晃閉目養(yǎng)神，簾外趕車的麻全忽然道：“老爺，聽外間說萬歲爺命您徹查今科會試案，是真是假？”

    “嗯。”正自困乏的丁壽眼都未睜，隨口應(yīng)了一聲。

    “該查！我家璋哥兒那么大的學(xué)問都落榜了，這會試科場里定有貓膩，還不是看著誰家官大就讓誰上！”簾外麻璋憤憤不平。

    “你這夯貨懂得什么，便是太多無知愚民都你這般想法，才害得老爺我多了如今這個麻煩差事?！倍劭恐鴰冢⒙缎θ?，麻全向著自家兄弟說話，人之常情，他不以為意。

    “我怎么就不懂了，”麻全有些不滿，氣哼哼道：“再說這又不是我說的，一個姓費的舉子在貢院前點出此事，傳開了大家都覺有理，這不才想向朝廷討個說法嘛！”

    “那人是誰??？”車內(nèi)丁壽倏地睜開雙眼，精光四射。

    注：弘治十二年的科場案說法很多，沒法深究，是咬定了程敏政冤枉，傅瀚華昶誣陷，也采用這一說法，不過焦芳是主修官之一，他是李賢門生，王世貞看法焦芳這么做是為程敏政掩覆，而且傅瀚與焦芳有隙，恰巧又是焦芳最討厭的江西人，因此把臟水都潑到了傅瀚身上。因為焦芳閹黨的原因，明人焦竑對焦芳修的評價是‘快其私忿’，‘所書多矯誣不根’，‘挾（劉）瑾威以鉗眾口’，‘同官避禍，皆莫敢竄定一字’，不過就算劉瑾倒臺，焦芳去位，嘉靖皇帝登基后感慨‘實錄成于焦芳之手，是非顛倒’，‘命史官正之不當(dāng)者，’結(jié)果仍是‘然亦未有所正也’，這其中就有點意思了，其實文官修史的時候夾帶私貨是常有的事，楊廷和修時也沒少任意增減史材，對王瓊同樣沒什么好話。

    傅瀚與華昶在明代官場與地方志中對他們?yōu)楣贋槿嗽u價都不低，值得玩味的一件事就是李東陽在為傅瀚寫的墓志銘里極盡褒揚，偏偏在他當(dāng)總裁的里沒替老哥們說上一句好話，前后反差之大，幾乎讓人懷疑老爺子是得了精神分裂。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唐伯虎好友都穆，在許多明人筆記里都說是都穆與華昶在一次拜訪中聽聞會試‘唐寅又舉第一’，出于嫉妒告發(fā)了唐伯虎，以致當(dāng)年會試凡取前列者皆除名，都穆排名在后反得錄取，唐伯虎為此終身不見都穆一面，他那倆‘鐵磁’祝枝山和文徵明同樣與都穆決裂，文徵明更是從來口不談人過，但提起都穆就‘詞色俱厲’，實際上從存世手稿看無論祝允明還是文徵明，與都穆交情到老都好得很，連唐伯虎在弘治十二年后的畫作里，也常有都穆題跋，絲毫看不出他寧可跳樓都不愿見都穆的憤懣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