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白浪子
明代皇城中有道觀、南傳佛寺和喇嘛教寺院,喇嘛教寺院就叫番經廠,自永樂以來就有xīzàng喇嘛住在那里用蒙文、藏文和梵文寫佛經,并將寫好的經卷雇工刻印,三皇孫朱由楫夭折后,皇城內的道士、僧眾、喇嘛分別以各自的方式為三皇孫做法事。 八月十四rì晚飯后,印月讓魏朝陪她去番經廠看喇嘛做法事,番經廠在萬歲山東邊,瀕臨玉河,與司苑局、鐘鼓司毗鄰,從慈慶宮這邊到番經廠有六、七里,魏朝、印月二人來到番經廠時天已經黑下來,但見番經廠內牛油蠟燭耀耀如晝,但聽誦經聲“嗡嗡”如夏rì群虻飛舞—— 魏朝在宮中近三十年,還是第一次來番經廠,驟然看到喇嘛做法事的景象,魏朝是嚇了一大跳,那些念番經、結壇跳沙的喇嘛怪模怪樣也就罷了,四壁懸的天魔變相更是恐怖,一個個朱發(fā)藍面、丑惡無比,有的天魔身披瓔珞、項帶骷髏,有的口銜嬰兒、腰纏蛇蟒,有的坐跨妖魅、手執(zhí)戈戟,讓人一看就心生大恐怖,魏朝心驚膽戰(zhàn),待不下去,而印月卻跪在一邊合什默禱很虔誠的樣子—— 魏朝知道喇嘛們做法事冗長,一時半會也完不了,便對印月道:“我先去御馬監(jiān)那邊轉轉,等下再來接你。” 印月點了下頭,魏朝便匆匆忙忙走了。 戌末亥初,法事畢,印月走出番經廠,在門前等了一會,沒看到魏朝來接她,她知道魏朝貪杯,定是跑到哪里喝酒去了。見天上圓月明亮。便獨自經由都知監(jiān)東邊的小巷往南踽踽而行,在走過印綬監(jiān)準備繞過北花房時,突然從暗處跳出兩個年輕的內侍。笑嘻嘻道:“都人,哪里去?”明宮中稱呼宮女為都人,印月不是宮女。但裝束與宮女無異,雖然年近三十,但膚sè瑩白如雪,身量高挑緊致,看著也就二十來歲。 印月瞅了瞅這兩個年輕內侍,一個是手巾、一個烏木牌,手巾和烏木牌都是明宮內侍的等級職位,算是有固定差事的,比最低等的小火者強一些。印月答道:“回慈慶宮?!本拖肜@開二人繼續(xù)趕,時辰已經不早了,哥兒也不知睡下了沒有? 那兩個年輕內侍左右一跳。攔住印月的去。左邊那烏木牌嬉皮笑臉道:“都人,可有對食相好的。若沒有,看我二人如何?” 印月曾聽說宮中有些無賴內侍會強逼宮女做菜戶,這就叫白浪子,想想也好笑,閹人也有浪子,這時夜深,印月不想惹麻煩,說道:“寶鈔司的魏朝魏少監(jiān)是我對食,兩位小公公另找小宮女去吧,莫要歪纏我?!?/br> 手巾和烏木牌對視一眼,互相使個眼sè,手巾道:“魏朝魏少監(jiān),沒聽說過。” 烏木牌道:“那魏少監(jiān)想必是個老公公,哪里有我二人年少英俊,不如隨我二人到那邊耍耍?!痹捯粑绰?,與手巾過來就要拉扯印月。 印月好氣又好笑,退后兩步,叱道:“你們想做什么,趕緊讓開,我要回宮去。” 若是有地位的都人,這深夜行走,總會有人隨同陪伴,印月只是獨行,想必地位低下,說什么對食是寶鈔司少監(jiān),很可能是吹噓,手巾道:“耍耍又不要緊,耍一會就放你走?!鄙焓志蛠碜в≡碌氖直?。 “啪”的一聲脆響,手巾左臉火辣,挨了重重一記耳光,被打得頭發(fā)暈,一手捂臉一手怒指印月:“你敢打人!” 印月雙手叉腰,笑罵道:“和我耍耍,拿什么和我耍,難道你兩個沒閹割干凈,想要再割一回?” 手巾和烏木牌怒了,都是宮里人,大家心知肚明,耍耍就是用嘴、用手而已,現(xiàn)在印月卻故意譏笑他們被閹割不是男人,這種羞辱哪里能忍,內官們的自尊心有時是極其強烈的,手巾怒道:“不找我們耍,難道你這賤人還能侍奉萬歲爺、千歲爺不成!”晃了晃腦袋,又道:“這賤人出手好重,我左耳好象被打聾了,嗡嗡響——” 那烏木牌惡狠狠道:“小銀,我們拖她到花房石亭子去,綁起來玩,玩得她半死不活?!迸c那手巾兩個人伸著手,張牙舞爪向印月逼過來。 印月嘴角噙著冷笑,她弓馬嫻熟,身手矯捷,這兩個五短身材的內侍還真沒放在她眼里,她身高臂長,“啪啪”兩聲,又是兩記耳光,打得那兩個內侍發(fā)懵,這才閃身往北上門那邊奔去,還沒跑出十丈,在北花房拐角處,卻又見有七、八人攔,還挑著燈籠,這才吃了一驚,站住身,就聽有人喝問:“誰在吵吵嚷嚷?” 印月凝目看這群內官,其中一人尖嘴猴腮卻是首領太監(jiān)服飾,便萬福道:“這位公公,方才有兩個白浪子小內侍想要欺侮小婦人,就在那邊?!背竺嬉恢?, 兩個年輕內侍挨了耳光,豈肯甘休,正追過來,這時見避不開,也走過來向這首領太監(jiān)躬身施禮,口稱“邱公公”,辯道:“小的兩個看到這都人夜深行,好心上前詢問,這都人不識好歹卻打我二人?!?/br> 尖嘴猴腮的首領太監(jiān)便是印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邱乘云,這兩個白浪子內侍正是印綬監(jiān)邱乘云手下的執(zhí)役,邱乘云雖是太監(jiān),卻對女sè另有一種變態(tài)的yù望,都說燈下、月下看美女分外美麗,此刻的印月就分外誘人,肌膚白膩,眉目如畫,微微有些氣喘,胸脯在宮裙下起伏著,膚白nǎi大高挑個,正是邱乘云最中意的模樣—— 邱乘云招手讓那手巾、烏木牌近前,突然左右開弓,給了二人幾個嘴巴子,罵道:“你兩個腌臢潑貨,定是看到人家單身獨行就想調戲,還不趕快陪罪!” 兩個年輕內侍嚇得跪地向邱乘云磕頭,邱乘云一腳踢翻一個,指著印月道:“趕緊向那位都人jiejie陪罪?!?/br> 兩個內侍連滾帶爬挪到印月面前。連連磕頭。哀叫著:“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請都人jiejie饒過小的這一回?!?/br> 大太監(jiān)就是這么威風啊。這宮中等級比官場還森嚴,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但官員士紳都是讀書人出身。知道留體面,喜歡玩殺人不見血的把戲,不會象太監(jiān)們這樣直裸裸的勢利,太監(jiān)們做事比較絕,往往由著xìng子來,邱乘云為了在印月面前顯威風,就使勁作踐這兩個內侍—— 印月避開兩個內侍的跪拜,對邱乘云萬福道:“多謝邱公公為小婦人作主,小婦人這就要回慈慶宮去。明rì讓我老公魏朝來向邱公公當面道謝?!?/br> 對食雙方,若是有地位的太監(jiān)就稱“老公”,有地位的都人尊稱“老太”。與民間的老公、老婆的稱呼有點相似。 邱乘云認得寶鈔司的魏朝。沒什么交情,邱乘云眼睛從來都是向上看的。只巴結奉承司禮監(jiān)、御馬監(jiān)那些有權有勢的大太監(jiān),對于等級低于他、權勢小于他的內官一向不放在眼里,笑道:“原來你是小魏的菜戶,小魏艷福不淺哪,雜家的印綬監(jiān)就在右邊,雜家請你到監(jiān)里小坐片刻,喝杯甜酒給你壓壓驚如何?” 邱乘云身邊的那些長隨、當差、典簿紛紛道:“邱公公為人最是仗義,這位都人,你今rì要不是遇到邱公公只怕就要受罪了,這兩個白浪子最會折磨人……” 印月聽說過印綬監(jiān)的邱乘云,yín虐非常,外宅里養(yǎng)著姬妾十余人,邱乘云每與姬妾交接,就遍體抓咬,又用角先生作勢,徹夜不倦,姬妾當值一夕,就要病臥數(shù)rì,這時印月見尖嘴猴腮的邱乘云皮笑rou不笑的樣子,哪肯隨邱乘云進印綬監(jiān),婉辭道:“小婦人是皇長孫rǔ娘,這是要趕回去侍候哥兒入睡,明rì讓魏朝來向公公道謝吧?!?/br> 明rì就是中秋節(jié),邱乘云提前慶祝,晚餐喝了不少酒,這時興致勃勃,見印月容貌艷麗,哪里肯放,說道:“哥兒大了,又不吃nǎi,何須rǔ娘,待哥兒大婚后你這rǔ娘就要遣送出宮,何不現(xiàn)在多交些得力的弟兄,以后也有些幫襯?!?/br> 宮中的所謂弟兄就是指對食,不稱夫婦而稱弟兄,很有點同xìng戀的味道,福建那一帶稱好男風者就叫契弟兄。 印月在宮中也十來年了,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遇到,陪笑道:“小婦人已有對食,多謝邱公公美意,小婦人不敢當?!?/br> 邱乘云看著印月高挑姣美的樣子,心癢難熬,很想使勁蹂躪這美婦,借著酒勁低聲道:“給雜家一個面子,你與雜家對食,雜家錦衣玉食供你享用,如何?”又道:“魏朝一個少監(jiān),如何比得了雜家,且不說其他,讓你一人走夜就不對,差點就出事了是吧?!?/br> 印月含笑道:“小婦人在慈慶宮,邱公公在印綬監(jiān),這如何對食?” 邱乘云道:“不妨事,雜家自有辦法,你先隨雜家進去小飲兩杯?!?/br> 印月?lián)u頭道:“已經很晚了,我要趕回宮去,魏朝就在御馬監(jiān)那邊與人喝酒,邱公公若有意可讓人找他來當面說清楚?!?/br> 邱乘云知道婦人這是托辭,魏朝在宮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內官,豈會把菜戶拱手相讓,除非把魏朝調撥到他的印綬監(jiān),那就好拿捏了,心想:“婦人膽小,恐嚇一下也就從了?!碑敿茨樢话澹f道:“你這rǔ娘為何毆打我印綬監(jiān)的人!” 印月沒想到這邱太監(jiān)翻臉這么快,她也懶得多說,閃身就跑,牝馬一般矯捷,邱乘云和手下幾個內侍盡皆愕然,沒想到一個rǔ娘跑得這么快,其中一個長隨問:“公公,要不要去追?” 前面就是北上門,北上門過去數(shù)十丈便是玄武門,玄武門內是宮城,自五月間發(fā)生梃擊案后,宮城大門守衛(wèi)森嚴,宮城外的太監(jiān)如何敢夜闖宮門,邱乘云恨恨道:“罷了,明rì再找那rǔ娘算賬?!?/br> 還真是冤家窄,第二天午后,因為朱由校兄妹幾人隨其父朱常洛去乾清宮與萬歷皇帝共渡中秋節(jié)去了,印月就準備跟著鐘本華到十剎海外宅過中秋節(jié),走到都知監(jiān)這邊又遇到了邱乘云! 邱乘云光著眼打量印月和鐘本華,怪聲怪氣道:“這不是寶鈔司小魏的菜戶嗎。怎么和鐘公公勾搭上了?” 鐘本華方才聽印月說了昨夜遇到邱乘云的事。這時見邱乘云這般yīn陽怪氣地說話,惱道:“邱公公,昨夜攔sāo擾嬤嬤的白浪子是你手下的人吧。你是怎么約束下屬的!” 沒想到邱乘云就象爆竹一般炸了起來,叫道:“鐘本華,你好不講理。你這菜戶昨夜打傷了雜家的兩個干兒子,雜家看在過節(jié)的份上沒和你理論,你倒惡人先告狀起來了,走,到內官監(jiān)說理去?!?/br> 一般內官糾紛訴訟由內官監(jiān)處置,內官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宋晉與邱乘云交情不錯,所以邱乘云叫嚷著要去內官監(jiān),鐘本華就吩咐干兒子高起潛先出宮到十剎海外宅,免得張原到來時無人接待—— …… 張原聽了高起潛說的事情經過。搖著頭道:“內官中竟也有逼jiān、逼為菜戶這等事,真是稀奇。又道:“那邱乘云在云南做礦稅監(jiān)時當?shù)匕傩站褪窃孤曒d道,過石柱土司地界時因索賄不成就誣陷石柱宣撫使馬千乘劫官銀。致馬千乘含恨而死。這人回到宮中竟升印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了!” 高起潛道:“就是因為當年石柱土司的事,邱乘云就對我干爹很不滿呢。見面說話都是帶刺的?!?/br> 庶吉士倪元璐最近在研究佛法,這時插話道:“唐代僧人寒山與拾得問答,寒山問‘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騙我,又如何處?’拾得答‘只是忍他、讓他、由他、任他、耐他、敬他,再過十年,你再看他?!?/br> 高起潛很聰明,明白倪元璐的意,說道:“那邱乘云十年前就很威風了,被邱乘云欺負過的人不少,十年過去了,再看邱乘云,依舊很威風,這怎么說?” 倪元璐笑了起來:“你這小太監(jiān)有點意,拾得所說的十年是指十幾年、幾十年,作惡之人必有報應?!?/br> 張原笑道:“若是幾十年,那惡人也壽終正寢了,來世是不是貶為三惡道我們不清楚,現(xiàn)世是風光了,那些遭欺負的就沒了翻身之rì,佛法勸懲成了空言?!?/br> 高起潛連連點頭道:“張先生說得極是,邱乘云那種人就該馬上遭到報應。” 張原道:“馬上就報應不大可能,再等幾年肯定就有報應?!毙南胍簿腿⑺哪甑臅r間,鐘公公再忍忍吧,到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張岱見前海這一帶景致不錯,待月亮升上來必更有可觀,便道:“這里賞月應該不錯,既然鐘公公不在這里,那我們自己去酒店訂起酒食來,就在這岸邊賞月談天?!?/br> 高起潛忙道:“我干爹早已準備好了酒食款待諸位大人,由小的領諸位大人去,就在后院,正對著前海,賞月最佳?!?/br> 到了鐘太監(jiān)外宅的后院,就見桂樹飄香,玉簪花、海棠花盛開,臨前海的東岸,搭著一溜卷棚,擺著十來條黃花梨木食案,食案兩邊是蒲團,布置頗有漢魏六朝古風,jīng美酒食和時令瓜果很快擺放上來,廚子原是宮中御廚,烹調甚jīng,燒制的黃羊、花鵝、鰣魚尤為美味,酒是金莖露和太禧白,茶是建寧貢茶,十余名婢仆隨時聽命侍候。 夕陽綴在山巔,前海倒映金光,對岸的佛寺巋然尊嚴,天宇明凈,秋風颯颯,翰社諸友大都來自江南,第一次賞玩北國的秋,一個個興致頗高,吟詩作賦是少不的,庶吉士本就有作詩的課業(yè),每月要上交三首詩。 張原與文震孟、錢士升、洪承疇四人品茶說話,說起昨rì邸報沈榷要驅逐泰西傳教士的奏疏,文震孟等人都覺得沈榷說的“私改歷法,變亂道統(tǒng),誑誘愚民,志將移國”是危言聳聽,翰社同仁受張原影響,對西學頗有接觸,又都比較年輕,肯接受新知識、新事物,對沈榷這種己之所yù施之于人的做法頗為不滿,沈榷是佛教徒,豈不知當年佛教傳入中原也是歷經劫難,若都象沈榷這般態(tài)度,那佛教在大明也不應有立足之地,翰社諸人與張原一樣,并非重視天主教,而是重視那些耶穌教士帶來的知識、眼界以及一種新氣象,這與東林、翰社提倡的經世致用之學也是相輔相成的—— 張原把他寫的為西學辯護疏給諸友傳看,文震孟和錢士升當即表示他們也會寫奏疏支持張原,翰林本就有議政咨詢、商榷政務的權力,翰林院原是內閣的一部分,殿閣大學士可直接入內閣輔政,只是翰林院從文華殿搬到皇城外之后,這種權力無形中萎縮了,以致于到現(xiàn)在只是喝茶看報做和事佬所謂養(yǎng)聲望—— 不但翰林院有參政議政的權力,就是庶吉士也可對朝政發(fā)表意見,庶吉士與翰林一樣是儲相,正言讜論,補益時政,正是一個有志向的庶吉士應該做的,倪元璐、張岱也說要上書支持徐光啟、張原同沈榷等人辯論,這場辯論若能舉行,其jīng彩程度將不遜于《鹽鐵論》、《無神論》這些史上著名的大辯論。 這時高起潛趕來稟報說他干爹鐘太監(jiān)來了。 ———————————————————————— 身體欠佳,昨天沒更新,今天勉力更上五千,求雙倍月票最后一小時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