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月手捧漆盒，腰肢微扭向張原見禮，六歲的朱徽嫙也跟樣向張原行了一禮，張原趕忙還禮，心想這小女孩與他初次在觴濤園見到的小景徽差不多大，但沒有景徽靈秀活潑，身子骨也弱，不過神態(tài)倒也憨稚可愛。

    朱由校眉開眼笑介紹道：“張先生，這是嬤嬤，嬤嬤去年就見過張先生，張先生還記得嗎？”

    印月算是老相識了，張原微笑道：“朝陽門外東岳廟，怎不記得，那rì殿下何故大笑？”

    朱由校那天在馬車里仗著張原不認識他故意笑得很瘋，這時有點不好意了，說道：“就是見到張先生心開嘛，三位講官就張先生和我有緣，其他兩位此前都沒見過?！币姀堅⒛克鹠eimei朱徽嫙，便道：“張先生，這是我meimei朱徽嫙，今年六歲。”對meimei朱徽嫙道：“小嫙，你怎么跟到這里來了，這可是我讀書之處，你不能在這里捉迷藏?！敝旎諎熥類弁娴挠螒蚓褪亲矫圆?，而且是喜歡躲起來，讓哥哥們找她。

    “不捉迷藏?！敝旎諎煋u頭，看著印月手里的漆盒。

    朱由校大笑起來，說道：“我知道了，這漆盒里裝的是酥油泡螺對不對？”

    朱徽嫙nǎi聲nǎi氣地“嗯”了一聲，她最愛吃酥油泡螺，但太醫(yī)院的醫(yī)官說不能多吃，多食會拉肚子，所以朱徽嫙雖生在皇家，也還是一副很饞的樣子，和尋常人家的小孩子沒什么兩樣。

    朱由校道：“小嫙都跟到這里來了，總得讓小嫙吃一個，張先生也一起吃些?！庇X得應(yīng)該征求一下嬤嬤的意見，便對印月道：“嬤嬤，好不好。讓張先生也一起吃？”

    印月不知為什么臉泛紅cháo。好似三月桃花，含嗔道：“你是主子，當然你作主。問我一個nǎi娘做什么?！迸踔岷邢蚱钚腥ィ旎諎熩s緊跟上，酥油泡螺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張原對朱由校道：“殿下吃點心去吧，我不吃，有杯茶即可?！鞭D(zhuǎn)身走到殿廊另一邊與鐘本華、魏進忠說話，還沒說得幾句，朱由校過來了，身后的印月捧著那個蓋子打開了的漆盒，里面盛的就是酥油泡螺，有粉紅、純白兩sè，紋如螺螄一般。甜香撲鼻——

    “張先生、鐘師傅、魏伴伴，都請嘗嘗?！敝煊尚：苁菬崆椤?/br>
    張原熟讀《金瓶梅》，記得西門慶就愛吃這種酥油泡螺。喜好美食的大兄張岱也曾對他說起蘇州富貴人家有一種帶骨泡螺。以rǔ酪和蔗糖霜熬制而成，乃是天下至味。當即說了聲“多謝”，伸手拈起一塊酥油泡螺，入口便融，味道香美至極，忍不住贊道：“真是佳味！”

    鐘本華恪守本分，不品嘗這美味，魏進忠也就不敢伸手，朱由校請張原再食一塊，這才回偏殿享用去。

    鐘本華含笑道：“張修撰教哥兒不到一個月，哥兒就對你既尊敬又親密，雜家教了他一年多——”自己先笑了起來。

    張原笑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嘛?！?/br>
    魏進忠奉承道：“我等下人如何比得張先生，張先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br>
    閑話一回，一個甲字庫的內(nèi)侍來找魏進忠有事，魏進忠便去偏殿向朱由校說了一聲，匆匆去了。

    鐘本華這才對張原說些機密事，壓低聲音道：“自上回梃擊案后，鄭貴妃對千歲爺?shù)膽B(tài)度從冷淡和挑剔變?yōu)闊崆榉畛校踔潦前徒Y(jié)，不時派人給小爺送來金銀珠寶和jīng食美饌，這酥油泡螺就是鄭貴妃的長chūn宮內(nèi)侍制作的，比慈慶宮做的更美味，當然，長chūn宮送來的食物和用具我們都會仔細檢查，但數(shù)rì前鄭貴妃選了她長chūn宮的八名美貌宮女送給小爺，說是讓小爺廣育子嗣，這個麻煩可就大了?！?/br>
    張原眉頭微皺，點頭道：“是麻煩，枕邊人最是難防。”

    “就是啊?！辩娞O(jiān)道：“小爺呢，說實話，這些年提心吊膽過rì子，一向受著冷落，供奉也淡薄，近來突然受萬歲爺看重，鄭貴妃又這般奉承，宮中大小執(zhí)役對小爺更是畢恭畢敬，小爺就有些飄飄然了，簡直忘了鄭貴妃此前對他的種種讒言和刁難，對鄭貴妃敬重得很，而且小爺于女sè方面不知節(jié)制，鄭貴妃送來的八個美女每夜臨幸，王公公對此甚感憂慮?！?/br>
    張原輕聲道：“鄭氏已知太子地位無法撼動，所以前倨后恭轉(zhuǎn)而交好太子，這也很正常，公公做好自己本分照顧好皇長孫就好?！?/br>
    鐘太監(jiān)聽張原這么說，點頭道：“張修撰說得是，這是王公公該cāo心的事，雜家不應(yīng)多管。”說到這里，陡然靈光一閃，心道：“小爺好sè貪歡，不知養(yǎng)生，只恐損壽，但這樣哥兒豈不是就能提前即位了！”

    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是萬萬要不得的，鐘太監(jiān)趕緊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覷眼看張原，張原神情恬淡，一派溫文爾雅，似乎完全沒有他剛才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鐘太監(jiān)知道張原定然是有想法的，不然也不會在杭州時就建議他侍奉皇長孫，張原這才是真正的高瞻遠矚、處心積慮啊，杭州西子湖樓船上計陷邱乘云、金陵玄武湖獻計助邢隆脫困，還有這次的梃擊案，張原可謂心計深沉、算無遺策，還好他與張原是友非敵，不然有這么個敵人那夜里都要睡不安枕，張原對朋友還是很仗義的，有經(jīng)世致用之志，并非那種不擇手段純?yōu)槔呵蟾毁F之人——

    這個秋rì的午后，站在主敬殿廊墀邊的鐘太監(jiān)不禁這么想：“張原如此才智，現(xiàn)在以翰林修撰為哥兒的老師，他rì哥兒登基，張原入閣為輔是完全可以想見的，張原象是張居正，那雜家豈不就是馮保，四十年前這兩個人掌內(nèi)閣、一個掌司禮監(jiān)，權(quán)傾一時，但最終都沒好下場，馮保倒沒什么，孤家寡人一個，顯赫風光過，死亦無撼，張居正卻是累及老母和子孫，不過從張原對哥兒的態(tài)度看，比張居正給萬歲爺當老師時溫和得多，當年萬歲爺年幼，讀《論語》時，將‘sè勃如也’的‘勃’字讀‘背’字音，張居正厲聲糾正，聲震屋瓦，把在場的其他講官和內(nèi)侍都嚇了一跳，萬歲爺小有過錯，慈圣皇太后就說‘倘使張先生聞，奈何？’萬歲爺對張居正是害怕多于尊敬，后來萬歲爺長大chéngrén，張居正依然大權(quán)獨攬，不知進退，視萬歲爺如傀儡，這才導(dǎo)致張居正死后被論罪清算，張原熟知史事，應(yīng)當不會重蹈覆轍吧，不管怎樣，雜家是一定要要內(nèi)臣中出人頭地一回的，讓邱乘云、宋晉這些平rì譏笑雜家的看看——”

    印月出來了，向張原施了一禮，帶著朱徽嫙回慈慶宮。

    進講繼續(xù)，張原講得深入淺出、生動有趣，朱由校聽得也認真，午時，張原到奉天門東廡用餐，郭淐對他說起太子對周延儒辭去東宮講官的態(tài)度，并說他傍晚要陪王安公公一起去探望周侍講，問張原是否同去？

    郭淐既然問了，張原當然說那就一起去，申時末進講完畢，張原便隨同王安和郭淐去大明門外棋盤街周延儒寓所，王安是代表東宮來探望的，周延儒當然不能推托不見，只有躺在床上額頭敷著濕布巾，裝作高熱不退的樣子，瞇縫著的眼睛盯著張原，張原沒說什么話，沒必要再刺激周延儒，這個人基本半廢了，除非崇禎帝還有機會即位——

    周延儒對王安表示他病得不輕，不能因他的病耽誤了皇長孫的學(xué)業(yè)，請另擇賢士任講官，王安寬慰了幾句，留下禮物便告辭了，又與張原同車到東四牌樓商氏四合院喝了半盞茶，留下東宮送的禮物，婉辭商周祚和張原的宴請，回宮去了。

    商周祚這才知道周延儒彈劾張原不成，反而自己辭掉了東宮講官，不禁大為驚奇，心想這個妹婿運氣真是太好了，姚宗文會沖動得落水、周延儒會突發(fā)疾??！

    皇太子送給張原的禮物是：銀八寶十二兩、玉花墜兩件、彩衣紗兩匹、長chūn酒兩瓶、宮餅兩盒，這兩盒宮餅就有一盒是酥油泡螺。

    景蘭、景徽姐妹也極喜這酥油泡螺，吃了一塊還想吃一塊，看看所剩不多，景徽道：“我不吃了，小姑姑和小鴻漸快要進京了，留給她們吃，這宮中美食，等閑吃不到的?！?/br>
    張原笑道：“鴻漸半歲不到，哪能吃這個，你們兩個盡管吃，你小姑姑還要兩個月后才能到，這酥油泡螺哪能存放那么久，早化了。”

    景徽道：“那等小姑姑到了，再請東宮賜美食讓小姑姑嘗嘗?！?/br>
    張原笑道：“東宮賞賜是因為我受了不小的委屈，我哪能老受委屈呢。”笑著回房去寫謝恩表，皇家賞賜可不是那么好生受的。

    ……

    七月二十六rì，翰林院推舉的東宮講官馬之騏頂替周延儒入宮進講，馬之騏是萬歷三十八庚戌科的殿試榜眼，現(xiàn)任翰林院侍讀，正六品，今年三十八歲。

    這樣，東宮講學(xué)有序進行，講官之間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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