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至公堂面闊七間，五脊懸山頂，青磚墻，琉璃瓦，是順天府貢院最氣派的建筑，匾額上的“至公堂”三個大字是萬歷初年張居正下令重修貢院時親筆所題，張居正去世后萬歷皇帝對其進行清算，差點開棺戮尸，張居正施行的卓有成效的新政也大半被廢除，但這塊匾額卻沒人更換，至今猶高懸著——

    在至公堂右側(cè)第三間有一塊漆成黑sè的板壁，違式的朱卷就貼在這里，大約有四、五十份，遮蔽了大半板壁，這些違式的卷子有的是因為首場七篇的凡起與大結(jié)的字眼相同、有的是二場詔表格式違例、有的是在卷中自敘生平，但犯廟諱的卷子獨此一份，徐光啟微微躬著身子，正在細看這份卷子，一頁頁的翻，從第二篇看到第七篇，夕陽從堂前的兩株樹葉脫盡的柿子樹間照過來，徐光啟神情肅然，他將揭起的卷子放下，在廊上踱了一會步，拿定了主意，返回《chūn秋》閱卷一房，把房官張鶴鳴請到這邊來看這份落卷——

    張鶴鳴看罷，半晌方道：“這應(yīng)該是今科會試名列前茅的佳作啊，可惜是犯諱，若只是涂抹污卷這樣的違式，我都會持卷去劉院長處說情，可惜，可惜，愛莫能助啊。”

    張鶴鳴連連搖頭，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徐光啟不肯就這么放棄，他敢斷定這卷子就是張原所作，他必須要幫助張師弟，說道：“張大人請細辨這違式的首篇與其他六篇的區(qū)別?！?/br>
    張鶴鳴又細看第一篇，皺眉道：“這第一篇與其他六篇相比遜sè不少，科場重首藝誰人不知，為何該考生會如此顛倒，還犯廟諱！”

    “張大人請看這最后一篇?！毙旃鈫⒕碜臃阶詈笠豁?。指著那個缺了一筆的“鈞”字：“該生作到最后一篇。應(yīng)是jīng力疲倦之時，卻猶記得避御名之諱，怎么可能會在第一篇時犯先帝廟諱！”

    張鶴鳴濃眉一聳。側(cè)頭看著徐光啟，神sè凝重，問：“徐翰林是指此卷首篇謄錄有誤？”

    徐光啟道：“應(yīng)該是刻意為之?！?/br>
    科場舞弊。非同小可，張鶴鳴看了看朱卷上的戳印，謄錄生名叫卓笑生，說道：“但拆彌封驗?zāi)硪鹊椒虐窈蟆?/br>
    徐光啟道：“若等放榜后再驗證，那豈不是為時已晚。”

    張鶴鳴直視徐光啟，問：“你知這考生是何人？”

    徐光啟搖頭道：“不知，但人才難得，相信張大人也是這么考慮的。”

    張鶴鳴點點頭，躊躇片刻。說道：“子先兄與我一起去見劉院長，看看能否破例先驗這份墨卷?！北銓⑦@份貼出的卷子揭下，房官把已貼出的違式卷子又揭下。這要承擔(dān)一定的責(zé)任。因為事后很容易遭致非議和彈劾。

    劉院長就是今科會試的副主考官劉楚先，身兼數(shù)職。既是禮部尚，又是翰林院大學(xué)士兼掌詹士府事，是徐光啟的頂頭上司——

    在副主考閱卷房，劉楚先聽了張鶴鳴與徐光啟之言，又仔細看了這三場朱卷，除了違式的首藝，其他無論是經(jīng)題八股還是詔表策論，皆是上佳的制藝，劉楚先沉吟道：“茲事體大，還得請吳閣老作主?！?/br>
    于是，劉楚先又領(lǐng)著張、徐二人到主考官吳道南處，吳道南是江西崇仁人，萬歷十七年己丑科榜眼，歷任少詹事、禮部右侍郎，去年入閣為輔臣，為官清廉正直，平易近人，不屬東林，也不屬浙、楚、齊三黨，但因為六年前庚戌科狀元韓敬涉嫌通關(guān)節(jié)舞弊是吳道南首先揭發(fā)，而韓敬是宣黨首領(lǐng)湯賓尹的門生，宣黨自然視吳道南為敵，此次吳道南主持丙辰科會試，朝中宣黨官員都盯著吳道南呢，所以吳道南在貢院內(nèi)簾分外謹(jǐn)慎，盡量不要授人以柄，不料還是出事了，副主考劉楚先和chūn秋房的張鶴鳴、徐光啟給他出了難題——

    吳道南看了卷子，這制藝的確優(yōu)秀，就是取為第一名會元也無人能指摘，但首卷犯諱如此明白，謄錄生還有補注，這表明不會是謄錄生疏忽寫錯，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原墨卷的確如此，這考生jīng雕細琢卻在最關(guān)鍵處出了大漏洞，這只能怨命；二是那位名叫卓笑生的謄錄生被收買故意寫錯來陷害這位考生，可是墨卷送到謄錄所已經(jīng)是彌封好的，那謄錄生怎么可能辨別出哪份墨卷是他要陷害的那個人的？

    這樣一想，吳道南不禁心頭悚然，若真是那位謄錄生要陷害這位考生，并且能確認(rèn)彌封好的墨卷，那就表示這謄錄生在貢院內(nèi)還有同謀，這要是牽扯出來，就要釀出科舉大案了，恐怕對他這個主考官來說也很不利，宣黨、齊黨甚至浙黨的言官必以此事掀起大波瀾，但若說要將此事壓下去不聞不問那更是后患無窮，而且他吳道南也絕非那等人——

    吳道南深熟慮后開口道：“原墨卷在外簾收掌試卷官處，現(xiàn)在內(nèi)外簾隔絕，也無法去外簾調(diào)取墨卷來驗，目下只有一個辦法，暫把這份卷子放在我處，算是取中的，今科例取三百四十四人，我填寫紅號草榜時就把這個卷號添在末尾，然后交監(jiān)臨官去調(diào)取墨卷來驗，若墨卷首藝也違式，那就黜落，少取一人也是可以的，這個往科有先例，如果其中真有舞弊陷害，那就從這個謄錄生開始嚴(yán)查，絕不放過幕后元兇——劉尚，你們?nèi)灰詾槿绾?？?/br>
    劉楚先、張鶴鳴、徐光啟皆道：“吳閣老處置很得大體，下官敬服?！?/br>
    就這樣，《chūn秋》閱卷一房的閱卷風(fēng)波暫時平息，內(nèi)簾的閱卷、薦卷照常進行，寫紅號草榜及調(diào)墨卷、拆封、唱名將于二月二十六rì傍晚開始，二月二十七就是正式放榜之期——

    ……

    這rì清晨，張原在院中兩個大荷花缸之間練太極卷，商周祚推門出來立在高高的階墀上看著，張原收勢向內(nèi)兄施禮，商周祚含笑道：“介子。今rì是澹然二十歲的生rì啊。你還記得否？”小妹澹然幼失怙恃，依兄嫂長大，商周祚對幼妹的生rì比自己兩個女兒的生rì記得還清楚。

    張原應(yīng)道：“是。這幾年澹然生rì我都會去見她，今年卻分隔兩地了，極是想念?！爆F(xiàn)在他心里最牽掛的是澹然的分娩。

    商周祚抬眼望著對面東廂房屋脊。目光悠遠，說道：“會稽二月，chūn暖花開，那杏花寺的杏花這時都綻放了，歲月如流，我妹澹然轉(zhuǎn)眼就雙十年華了，我已有五年多沒看到她了?！蹦抗庀乱?，看著張原：“介子，這次你中了進士。就把她接到京中，嗯，七、八月間去接。那時天氣不冷不熱正好?！鄙讨莒窨戳藦堅娜龍鲋扑?。說必中無疑，就看名次高低了。

    小景徽笑瞇瞇走了出來。這女孩兒總是這么高興，婢女芳華已經(jīng)侍候她梳洗停當(dāng)，女孩兒前發(fā)覆額，后發(fā)垂肩，不再穿臃腫的冬衣寒裘，而是薄襖長裙，顯得嬌小伶俐，先向爹爹和張原各行一禮，然后脆聲問：“爹爹，那小姑姑來京時是不是把小寶寶也要抱來？”

    商周祚笑道：“那是當(dāng)然。”

    小景徽便問張原：“張公子姑父是喜歡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張原笑，答道：“都喜歡。”

    小景徽道：“那就讓小姑姑各生一個好了。”

    商周祚板著臉道：“不許饒舌?！?/br>
    小景徽看著爹爹的臉sè，察知爹爹沒有生氣，又道：“爹爹，小姑姑是今天生rì，那明天就是我的生rì，明rì我想讓張公子姑父帶我去滿井游玩，請爹爹準(zhǔn)許?！?/br>
    商周祚皺眉道：“又要糾纏你姑父嗎?！?/br>
    張原對商周祚道：“大兄，游滿井是我早就答應(yīng)了景蘭、景徽的，明rì我族叔、族兄還有祁虎子都會去，待放了榜，不管中沒中，怕都沒時間、沒心情游玩了。”

    商周祚這才點頭允了，小景徽甚喜，向張原揚眉一笑，蹦蹦跳跳往后院看穆真真練小盤龍棍去了。

    商周祚看著小女兒的背影，對張原道：“當(dāng)初澹然裹足，痛得直哭，我不忍心，就沒讓她裹，如此一來，這兩個小的就跟她姑姑的樣，都不裹足了，以前還擔(dān)心她們嫁不出去呢，哈哈?！?/br>
    張原笑道：“大兄英明，不裹足好啊?！?/br>
    商周祚道：“也是緣分，恰好遇到介子就是不喜裹足的?！?/br>
    張原道：“我將號召翰社同仁摒棄這裹足陋習(xí)，祁虎子已然熱烈響應(yīng)?！?/br>
    商周祚哈哈大笑，西廂房里還傳出傅氏的輕笑。

    商周祚去都察院后，張原也帶了武陵和汪大錘出門前往大隆福寺，他今rì召集翰社諸人在大隆福寺聚會，張聯(lián)芳、洪承疇、黃霆、孫元化，還有其他十幾位浙江舉人也都參加了，出示各自科場中的制藝，相互品評、切磋，公推張原的制藝為第一，認(rèn)為張原這次一甲有望，張原自己當(dāng)然是很謙遜的，會試結(jié)果由考官來定，翰社公推算不得數(shù)——

    黃昏時分，張原回到內(nèi)兄的四合院，穆真真迎了出來，手里拿著好幾封信，喜道：“少爺，若曦大小姐、微姑，還有青浦楊秀才的信到了?！?/br>
    “jiejie她們應(yīng)該才收到我的信，怎么就有信來？”

    張原很是高興，先拆jiejie的信看，jiejie的信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寫的，那時他的信才剛寄出，jiejie當(dāng)然還沒有收到，只是牽掛著赴京的弟弟，先就寫信來了，盛美商號已在去年十一月底與民信局訂立合作契約，對于盛美商號的信件或物品，民信局會優(yōu)先、優(yōu)質(zhì)運送，張若曦在信里向弟弟張原報知盛美商號近來的發(fā)展情況，除青浦外，就數(shù)杭州分號盈利最多，南京分號將于新年二月初開張，也是王微一手籌備的，王微很有經(jīng)營頭腦，此時此刻她寫信，王微就在她身邊，在信的最后，張若曦說將于二月上旬啟程回山y(tǒng)īn母家，幫母親照看好澹然，請張原放心——

    而在王微信里，卻是只字不提盛美商號的事，滿紙情意綿綿，信末附詩一首，這是她從南京去青浦途中泊舟白蜆江畔時寫的，詩曰：

    “一葉浮空無盡頭，寒云風(fēng)切水西流。蒹葭月里村村杵，蟋蟀霜中處處秋。夜通千里夢，鐘聲不散五更愁。孤蹤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煙一釣舟?！?/br>
    詩寫得楚楚可憐。

    張原微笑著，最后看楊石香的信，楊石香向他匯報翰社局的情況，《喻世明言》二十卷本已經(jīng)刊刻印行，還有《jǐng世通言》前十卷，銷售勢頭甚好，乙卯年翰社局（不包括范文若的蘇州分局）共盈利一千八百六十七兩銀子，根據(jù)局頭三年的盈利不予分紅的契約規(guī)定，已把這些銀子全部作為各股東的追加股本——

    小景徽過來問：“張公子哥哥，是小姑姑回信了嗎？”

    張原道：“不是，是我青浦的jiejie寫來的信?！辈黹_話題道：“明rì一早去游滿井，準(zhǔn)備好了沒有？”

    小景徽喜道：“準(zhǔn)備好了，明rì天一亮就去嗎？”

    張原道：“讓廚下早些煮匾食，吃了就去?！?/br>
    ……

    翌rì一早，祁彪佳就趕來了，雇了兩輛馬車，在岳父大人宅中吃了匾食，張聯(lián)芳和張岱叔侄也到了，都帶著女眷，于是帶上景蘭、景徽姐妹一起去游滿井，滿井在běijīng外城的東北方，從東四牌樓到滿井大約有十二、三里，馬車出了東直門，折而向北，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初chūn，安定門外士女云集，都是來游滿井的，但見高柳夾堤，一望空闊，被冰雪嚴(yán)寒困在城中數(shù)月的京城士女，此時若脫籠之鵠，個個臉上喜氣洋洋，眺望遠山，山為冬雪所洗，鮮妍明媚，娟然如倩女新妝；近看古濠水，冰雪融化，波sè乍明，岸邊柳枝將舒未舒，柔條拂風(fēng)，chūn意盎然——

    景蘭、景徽這兩個女孩兒最是歡喜，來běijīng三年，還是第一次到北城外游玩，小景徽東張西望問：“滿井在哪里呢？”

    張聯(lián)芳是好游的，年年開chūn都要游滿井，指著不遠處一個八角亭道：“井在亭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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