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呂仙乞夢
雪霽天晴,陽光分外溫暖,張原在東四牌樓西坊門口雇了一輛馬車,與穆真真乘車來到泡子河畔葆生叔的豪宅,張岱才剛起床,披著葆生叔的猩紅大氅在庭前看雪,立在一邊的侍婢素芝穿一身白裘,笑語盈盈,庭中老梅樹已分不清是紅梅還是白梅,積雪滿枝,無數(shù)長長短短的冰條垂掛下來,宛若玉樹瓊枝—— 在葆生叔的宅子里等了大約半個時辰,祁彪佳、黃尊素、王炳麟等浙江舉子十余人趕到了,昨rì張岱讓人去會同館通知他們今rì一起去拜見座師錢謙益,錢謙益宅第在呂公祠附近,離張聯(lián)芳住所大約一里多,巳時末,張聯(lián)芳領著諸舉人踏雪來到錢宅時,不第三百六十章呂仙乞夢料那偌大的宅子里只余一對老夫婦在那里看守,一問方知錢謙益老父病故,訃聞傳來,錢謙益到翰林院報請解官,已于昨rì帶著妻妾婢仆離京奔喪回常熟了—— 眾人皆嘆惋,此番進京竟不能與錢老師見一面,錢老師這一丁憂回籍那就得二十七個月后才能起復原職,京中少了一個座師指點提攜那也是一大損失。 泡子河兩岸白雪皚皚,古槐高柳,寒瑟蕭索,參差園林,湖岸崎嶇,仿佛元人倪云林的畫,張聯(lián)芳指著泡子河東道:“那邊就是呂公祠,又名永安宮,祭祀的是八仙之一的呂洞賓,乞夢極為靈驗,每年chūn闈之前,士子爭往乞夢?!?/br> 張岱道:“那我們也去向呂仙禱個好夢?!?/br> 眾舉子踏雪來到呂公祠,祠三楹,正殿塑呂洞賓像,神情軒朗,有出塵之概,祭禱者冬衣臃腫,呂仙只一件道袍飄飄然,仙凡對比鮮明,張岱還當場寫了一篇禱夢疏的駢文。曰:“爰自混沌譜中,別開天地;華胥國里,早見chūn秋。夢兩楹、夢赤舄,至人不無;夢蕉鹿、夢軒冕。癡人敢說……”第三百六十章呂仙乞夢 寫好后朗讀一過,焚化在呂公像前,煙氣繚繞中,倪元璐笑道:“宗子今夜早些睡,呂仙會托夢把首場七藝的考題告訴你,哈哈?!?/br> 王炳麟笑道:“呂仙就算要泄漏考題,也不會直白地說出來。會來些隱晦難解的讖語,等宗子猜解出來時,那已經(jīng)是明年二月初九了?!?/br> 眾人大笑。 張聯(lián)芳好,這些浙江舉子也都算是鄉(xiāng)親,中午就都在他宅中用餐,筵席間張原向祁彪佳說了要請景蘭、景徽姐妹出來玩冰床,祁彪佳喜道:“那現(xiàn)在就去請她們出來。” 張原道:“這泡子河上都是厚厚的雪,沒法拖冰床?!?/br> 祁彪佳前天隨父來拜訪商周祚。雖議定了婚事,卻未看到商景蘭,很是掛念。好逑之心不可遏止,對張原婚前能與商澹然時常見面極是羨慕,果斷以社首為榜樣,說道:“沒法拖冰床,請出來賞玩雪景也很好。” 張原笑道:“行,那我們等下就去。” 用罷午餐,張原約翰社諸人明rì午后同游大隆福寺,先看看講學的場地,后rì便開始翰社在京的第一次講學,張聯(lián)芳聽說張原要借大隆福寺的殿宇講學。笑道:“大隆福寺有個老和尚,是住持虛凡的師叔,叫金粟和尚,據(jù)說是開悟的高僧,你們?nèi)チ丝蓜e碰上這位老和尚——” 張原、張岱幾人齊聲問:“這是為何?” 張聯(lián)芳道:“那老和尚手持木棒,見人就打。叫作棒喝,挨得重的,頭破血流的都有?!?/br> 張岱笑道:“老和尚法名金粟,看來是個貪財?shù)?,給錢肯定就不打,吾輩頭頂紋銀一錠,何懼棒喝。” 張聯(lián)芳忍笑叮囑道:“在大隆福寺萬萬不能說這等玩笑話,金粟和尚在東城一帶很有聲望,士庶百姓都敬老和尚是得道高僧,很多人寧愿被老和尚打一棒,說是消災祈福。” 周墨農(nóng)摸著腦門道:“我等翰社同仁排著隊讓老和尚棒喝,然后一個個腦門腫起一個大包,一臉欣欣然,出門對人語曰被老和尚打了,今科必高中了。” 張原和祁彪佳出門上車,還聽到前堂哄笑聲不絕,噱社看來是要發(fā)展壯大了。 到了東四牌樓南坊門,張原又雇了兩輛大馬車準備讓景蘭、景徽姐妹乘坐,回到內(nèi)兄商周祚的四合院,老門子說午前有個姓高的少年把張原放在門廳的那兩個大禮盒領走了,還送來了一個禮盒—— 張原知道是小內(nèi)侍高起潛來過了,看那禮盒,是宮廷御酒四瓶、香茶一盒、羊腦箋一卷、青丘子墨兩錠,這都是宮中內(nèi)庫制作的jīng品,比張原送給鐘太監(jiān)的那些土儀值錢得多。 來福過來向張原施禮,說汪大錘留在船上,讓他過來給商老爺磕個頭。 張原對來福道:“等我內(nèi)兄回來我領你去拜見?!迸c祁彪佳進二道門邀請景蘭、景徽姐妹去泡子河游玩,商景蘭聽說祁彪佳也到了,害羞不肯出來,是被小景徽拖出來的,傅氏叮囑早點回來,叫了一個老仆人、兩個仆婦和兩個丫環(huán)陪著,與張原、祁彪佳分乘四輛馬車來到泡子河。 午后陽光斜照,積雪晶瑩,狹長的小湖上有兩駕冰床在滑,張原喜道:“先前都沒看到冰床,這時出來了?!?/br> 穆真真道:“冰床上沒人,拖冰床的大叔是想把雪壓平整呢?!?/br> 小景徽歡喜道:“沒人最好,全歸我們玩?!?/br> 穆真真拉著芳華去坐冰床壓雪,張原教小景徽用千里鏡,小景徽戴著羊絨織的手套、穿著紫貂裘,白白的小臉,大眼睛如黑寶石,雙手執(zhí)著白銅望遠鏡興奮地看來看去,小嘴“咭咭格格”說個不停,象小喜雀,她jiejie商景蘭則拘束得多,是因為有祁彪佳在邊上啊,祁彪佳十四歲,商景蘭十二歲,二人就知道以后將是夫妻,看著很有趣。 祁彪佳起先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和商景蘭說什么,笨嘴笨舌的樣子,后來坐冰床才活潑起來,與商景蘭也有說有笑。 小景徽笑得最開心。愛玩、愛親近大自然是孩子的天xìng,張原不禁想起讓鐘太監(jiān)很煩惱的那個皇長孫朱由校,朱由校貪玩,其實這種保有孩子天xìng的人是很可以親近的。沒怎么讀書有時心底反而單純,當然,放在大亂將臨的末世,作為一個皇位繼承人來說這種xìng情顯然就不合適了,所以才會被魏忠賢與氏蒙蔽,把批紅權力交到一個地痞出身的不識字的老太監(jiān)手里,大明朝這輛破車加速駛向滅亡的深淵也就不可避免。魏忠賢大權獨攬的那幾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幾個時期之一,這已是史家定論,當然,就算是定論也會有雜音,也有人好作翻案文章嘩眾取寵,這不稀奇—— 張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祁彪佳陪景蘭、景徽姐妹在泡子河滑冰床時,皇長孫朱由校也在鐘本華、魏朝、魏進忠等人的陪伴下在西苑堆雪人玩耍。鐘本華算是朱由校的啟蒙老師,平rì也比較嚴肅,朱由校對鐘本華還是有點敬畏的。沒想到今rì鐘太監(jiān)竟會陪他來玩雪,朱由校很快活,鐘太監(jiān)讓小內(nèi)侍們按他指點在冰上堆出十五個雪人,代表大明兩京十三省方位,并說各省珍禽異獸、風土人情,朱由校在雪人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聽得津津有味,說到:“沒想到我大明疆域這般廣大,有這么多好玩的地方,嘖嘖。以后我若有機會也要到處玩玩?!?/br> 鐘太監(jiān)頓覺頭大如斗,他覺得自己的教育又失敗了,皇長孫現(xiàn)在還只是喜歡待在角落里做木匠,若是以后即位要學百年前的正德皇帝下江南、征塞北那可糟糕! 傍晚時回到慈慶宮,鐘太監(jiān)收到南京守備太監(jiān)邢隆派人送給他一份年節(jié)禮物,在外省當差的太監(jiān)每年過年前都要派專人回京送禮。打點宮中各位有權力的太監(jiān),鐘太監(jiān)現(xiàn)在是坐冷板凳,本來沒人理睬的,邢隆還給他備了一份年禮,情義可感啊—— 鐘太監(jiān)心道:“雜家原與邢隆交情泛泛,去年雜家引薦張原幫邢隆渡過難關,邢隆應是為那事感激雜家吧?!?/br> 想起昨rì馬車上張原拜托他的事,鐘太監(jiān)便讓干兒子小高挑了燈籠,提了一盒西湖藕粉,兩個人出了慈慶宮北門往宮城玄武門而去,鐘太監(jiān)要到司禮監(jiān)找掌印太監(jiān)盧受,他與盧受關系尚可—— 作為內(nèi)府十二監(jiān)之首的司禮監(jiān)并不在宮城中,是在萬歲山后面,離北安門倒是不遠,從慈慶宮這邊過去有三、四里,司禮監(jiān)南面是印綬監(jiān),鐘太監(jiān)與干兒子小高從印綬監(jiān)外走過時,正遇印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邱乘云帶了幾個小內(nèi)侍出來,邱乘云“嘿嘿”笑道:“鐘公公這是奉皇長孫之命要往哪里去?”口氣不甚友好。 邱乘云雖不清楚當初在杭州是鐘太監(jiān)與張原合謀用計逼得他放過了石柱土司馬千乘,但卻知道石柱土人為鐘太監(jiān)建了一座生祠,這讓邱乘云頗為惱火,他沒有得到石柱土人任何好處,反倒讓鐘太監(jiān)居中得利,所以鐘太監(jiān)去年回京不去鐘鼓司掌印,卻要到慈慶宮教授皇長孫識字,邱乘云是冷嘲熱諷最起勁的—— 鐘太監(jiān)拱拱手,說道:“到前面有點瑣事,邱公公忙,不打擾了?!?/br> 邱太監(jiān)笑道:“哪里有鐘公公忙,鐘公公為皇長孫的老師,德高望重,rì理萬機啊。” 印綬監(jiān)權力不小,在內(nèi)府十二監(jiān)排名中游,以鐘太監(jiān)現(xiàn)在的身份沒辦法與邱乘云當面翻臉,當下不與邱乘云多說,干笑兩聲,快步走過,聽得身后邱乘云與幾個印綬監(jiān)內(nèi)侍yīn陽怪氣地笑—— 鐘太監(jiān)悶頭走了一程,開口問:“起潛,覺得跟著干爹受委屈嗎?” 小內(nèi)侍高起潛小心翼翼答道:“不會,干爹對兒子好?!?/br> 鐘太監(jiān)又問:“是不是覺得干爹很窩囊?” 高起潛答道:“干爹是不屑與那些人一般見識,干爹志存高遠?!?/br> 鐘太監(jiān)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小高的帽子,拍了拍,說道:“好孩子,跟著干爹好好讀書識字,會有出人頭地之rì的?!?/br> 小高應道:“是,干爹,孩兒明白?!?/br> 迎面幾盞燈籠過來了,正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盧受和兩位秉筆太監(jiān)要去乾清宮弘德殿向萬歲爺爺稟報今rì群臣奏章,明rì就要放年假了,有些重要奏章要念給萬歲爺爺聽,由萬歲爺爺口授批紅—— 鐘太監(jiān)便跟在盧受等人一道往回走,說起今天雪大寒冷,鐘太監(jiān)便說他有一位杭州的故人前些rì來京,因山東饑民搶劫臨清鈔關,致使運河交通中斷了好幾rì,差點就要改走陸了,看來這山東災情很嚴重啊—— “是啊?!北R受也頗煩惱,接口道:“山東巡撫、監(jiān)察山東御史、戶部、戶科請求賑災的奏疏接二連三,昨rì又有上百位舉人聯(lián)名上疏請求救濟山東災民并蠲免山東六郡賦稅,還畫了《饑民圖》上來,慘不忍睹,今rì又有戶科給事中楊漣語氣強烈的奏疏,雜家都不敢念給萬歲爺爺聽,怕萬歲爺爺動氣,這些年天災多,這里也要賑災,那里又要蠲免,萬歲爺聽到這些奏章就不痛快——” 鐘太監(jiān)道:“公公可以從臨清鈔關被洗劫講開去,運河交通阻斷,影響漕運,關系不小啊,這山東賑災實在迫切,非比其他?!?/br> 盧受任司禮監(jiān)掌印數(shù)年,只看皇帝臉sè行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聽鐘太監(jiān)這么說,點頭道:“說得也是,阻斷漕運事情就大了,等下見到萬歲爺爺就提一下吧?!边@時才想起來問:“小鐘,你這是要去哪里?” 鐘太監(jiān)道:“杭州故人送來了一些土儀,都是咸魚、茶葉之類不值錢的東西,里面有西湖藕粉,據(jù)說可治肺熱咳嗽,就給盧公公送一盒過來,公公可用熱湯調(diào)成糊狀食用?!?/br> 盧受說話喉嚨里帶痰,笑道:“多謝你有心,雜家這咳嗽從中元節(jié)起一直到現(xiàn)在就沒好過,虛火——” 一邊走一邊說話,到玄武門分道,盧受幾人去乾清宮,鐘太監(jiān)和小高回慈慶宮,天氣很冷,鐘太監(jiān)袖著手,仰頭看了看沉沉天sè,心道:“張公子,雜家已經(jīng)盡力了,俯仰無愧啊。” ———————————————————— 求月票、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