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子河不是河，而是在崇文門內(nèi)東南隅的一片洼地，雨水積潦，形成大大小小幾個長條形湖泊，兩岸多高槐垂柳，湖水澄鮮，林木明秀，一年四季都有賞心悅目之景，京城豪富士紳多喜在此修建別墅園林，張聯(lián)芳兩年前huā費八千兩銀子在泡子河北岸建了一處宅第，完全是山y(tǒng)īn建筑風格，堂三楹，階墀朗朗，老樹森立，回廊假山，畫閣朦朧，涂金染采，雕鏤jīng美，此時雖是隆冬季節(jié)，但亭臺樓閣掩映于修竹古柏間，猶自蔚然深秀——

    臨近正午時，張岱、張原乘車到了泡子河畔，就見結(jié)冰的湖泊上有人在拖冰床玩耍，張岱興致勃勃道：“午后我們也到冰上耍耍第三百五十六章點石成金，這個樂趣是我們江南沒有的——介子，你不會憂國憂民以至于游樂全免吧？”

    張原笑道：“該樂還得樂，我就是愁死了又有什么用，有多大的能力就辦多大的事，山東災情就目前來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若硬要三歲小兒掄大錘，砸到的是自己。”

    張岱贊道：“介子心里明鏡似的，仲叔是多慮了。”

    張原問：“葆生叔多慮什么？”

    張岱道：“仲叔說舉子就要是舉子，不要多事，鋒芒太盛遭人妒，仲叔是擔心你控制不好伏闕上書的局面，但今rì這樣就很好?！?/br>
    兄弟二人進到仲叔張聯(lián)芳的豪宅，張原回頭對穆真真道：“跟緊我。”

    穆真真身子一繃，有些緊張，她方才聽說了董其昌、董祖常父子也住在泡子河畔，少爺叫她跟緊了是什么意，難道董氏的人會在這里對少爺不利？

    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后掀簾幕入廳，頓覺是兩個世界，簾外滴水成冰，簾內(nèi)卻是溫暖如chūn，恍然明白少爺是不想讓她傻傻的等在外面受凍——

    高朋滿座。笑語盈堂，張聯(lián)芳喜好交友，又有錢第三百五十六章點石成金，宅中是座上常滿。樽中酒不空，見張岱、張原二人進來，張聯(lián)芳起身過來略問了問聯(lián)名上疏賑災的事，點點頭，轉(zhuǎn)身對廳上諸友道：“諸位，看看我山y(tǒng)īn張氏的后輩才俊，江南無雙。絕無夸口?！毙呛鞘疽鈴堘贰堅晕医榻B。

    張岱和張原團團作揖道：“山y(tǒng)īn張岱張宗子見過諸位高賢。”

    “山y(tǒng)īn張原張介子見過諸位先達。”

    在座文人儒生共有七人，一齊起身還禮，不敢以前輩自居，張聯(lián)芳的這兩個侄子年才弱冠就已高中舉人，兩個月后還有可能是少年進士，他們豈敢托大，更何況張原現(xiàn)在的名聲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常在泡子河邊走。哪會不知道董其昌被張原搞得灰頭土臉從松江避到京城之事，而且這七人當中還有兩個與董其昌關(guān)系密切——

    張聯(lián)芳向二侄介紹他這七位朋友，這七人不是jīng擅詩文書畫的名士。就是音樂、圍棋方面的高手，還都是“噱社”成員，噱社是張聯(lián)芳在京結(jié)的一個社，不論八股，只說笑話，張聯(lián)芳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這七人當中張原久聞兩個人的大名，一個是沈德符，字虎臣，寫《萬歷野獲編》的，見聞很廣博。另一個是過文年，字百齡，晚明圍棋第一高手，澹然十一歲時曾得到過百齡指點了幾天棋藝——

    沈德符身材矮小，妙語連珠，而二十多歲的過百齡卻是木然呆坐的一個人。在一群笑話連篇的文士當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就是噱社中人，張聯(lián)芳對張岱、張原道：“別看百齡老弟呆若木雞，他時常一鳴驚人?！?/br>
    張岱道：“等下讓介子和過先生下一局棋，介子棋力高強?！?/br>
    張原忙道：“豈敢，過先生是國手，在下只是閑暇時玩樂而已。”

    張聯(lián)芳知道過百齡的棋藝不是一般人領(lǐng)教得了的，他們和過百齡下都要受五子以上，說道：“京城第一高手是林符卿，百齡一直想向其挑戰(zhàn)，林符卿卻自高身份不理睬，認為年紀輕輕的百齡是想借他成名，我要成全百齡，準備明年元宵在隆福寺設(shè)賭彩紋銀一百兩讓百齡挑戰(zhàn)林符卿，林符卿為了銀子肯定會答應對局的，每rì一局，連下五局，諸位認為誰能贏？”

    沈德符他們知道林符卿的厲害，雄鎮(zhèn)京師三十年，迎戰(zhàn)四方名手，無人能敵，過百齡是后起之秀，但畢竟還年輕，恐怕還不是林符卿的對手，礙于過百齡面子，一個個含笑不答，只有張原肯定地說：“肯定是過先生勝?！?/br>
    過百齡很意外地看了張原一眼，說了句：“張解元明年chūn闈必高中。”

    張聯(lián)芳大笑道：“你二人倒互相吹捧上了——上酒，開席?！?/br>
    酒宴開始，眾人列坐，張聯(lián)芳看到那個美貌胡婢緊跟在張原身后，便問張原這女子是何人？

    張原道：“是小侄的侍妾?！?/br>
    張岱補充了一句：“武藝高強，忠心耿耿?！?/br>
    張聯(lián)芳笑道：“既是原侄的小妾，那且到內(nèi)院與我的姬妾一起用飯?！比羰擎九侵荒苋N下用飯，張聯(lián)芳姬妾成群，每rì爭風吃醋，很是熱鬧。

    穆真真幽幽藍眸看著張原，張原笑道：“去吧，不要怕人笑話你飯量大，盡管吃?！?/br>
    穆真真漲紅了臉，跟著一個小婢入后堂去了。

    這邊張原與葆生叔及其友人飲酒說笑話，還不到兩刻時，穆真真就出來了，張原問她吃過了，她點頭，隨她一起出來的小婢捂著嘴笑，張聯(lián)芳便問小婢笑什么？

    小婢道：“這位jiejie進去，夫人們圍著她說話，這位jiejie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就只顧吃菜，嘻嘻?！?/br>
    穆真真恰又打了個飽嗝，臉紅得要滴血。

    張聯(lián)芳笑道：“我那些姬妾也善謔，都是我在揚州、大同、běijīng娶的，這些江北娘們欺負咱們紹興人是鄉(xiāng)下人呢?！?/br>
    說說笑笑，宴罷，張聯(lián)芳huā樣多，讓仆人把他前rì在王恭廠huā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一塊大石頭抬上來，三十多斤重，橢圓形，沒有鋒棱。就象是普通的河床礫石，鄭重其事擺放在一張鐵梨木天然幾上，張聯(lián)芳笑吟吟看著眾人——

    張岱知道仲叔的眼光，仲叔在京不經(jīng)商、不置田產(chǎn)、不放印子錢。但就是有使不完的銀子，憑什么，憑的就是他辨識書畫古董的高明眼光，財源滾滾，仲叔huā五十兩銀買這么塊大石頭絕不是象燕那樣發(fā)癲胡亂使錢，一定有他的原因，當即湊趣道：“叔父大手筆。買塊太湖石就要五十兩銀子?！?/br>
    “有這樣丑的太湖石嗎?！睆埪?lián)芳哈哈大笑，說道：“前rì在王恭廠買石頭時，另有一人與我爭，我出二十兩，他出二十一兩，我懶得和他磨嘴皮子，直接提到五十兩，那人就說你買你買。我就買了——在座的有沒有笑我張葆生是傻瓜的？”

    沈虎臣笑道：“豈敢豈敢，葆生兄有點石成金手?！?/br>
    過百齡端詳那石頭，說道：“在我家鄉(xiāng)無錫。此石可堪壓甕做腌菜?！?/br>
    眾人大笑。

    張聯(lián)芳讓仆人把鐵梨木幾和昂貴的大石頭一起抬到廳外庭院中，這時是午時末，天氣雖冷，但rì光直shè，有點暖意，眾人左看右看，這石頭映著rìsè也沒有任何奇處，沈虎臣道：“沒看到珠光寶氣啊，葆生兄，趕快點它。變成燦然一金?！?/br>
    一桶水早已擺在幾案邊，張聯(lián)芳妥起一杓水，說道：“諸位看仔細了?！睂㈣甲永锏乃従彎苍谶@塊石頭上，問：“看到什么沒有？”

    眾人都搖頭。

    張聯(lián)芳又澆下一杓水，又問：“看到什么沒有？”

    眾人還是搖頭，不就是一塊石頭嗎。難道澆水就長出huā來了，沈虎臣呵著白氣道：“石頭快結(jié)冰了?！?/br>
    穆真真在張原耳邊輕聲說：“少爺，婢子看到水從石頭面上流過的那一瞬，石頭縫泛起綠光。”

    張聯(lián)芳聽到了，雙眉軒動，笑道：“好眼力，原侄你這小妾好眼力，就是這點綠光，如鸚哥、祖母寶石之綠，我敢斷定，這塊石頭里有上好的水碧翡翠，價值不下三千金?！?/br>
    眾人“哇”的一聲，五十兩銀子買來的石頭轉(zhuǎn)眼就值三千兩銀子，張葆生生財有道啊。

    面對眾人的驚嘆，張聯(lián)芳不動聲sè，即傳一名玉工進~~-更新首發(fā)~~來，當場開石取玉，張聯(lián)芳有意在眾人面前炫耀，玉工是早就候著的，不須半個時辰，一塊連著石皮有七、八斤重的水碧翡翠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張聯(lián)芳道：“我將以此雕琢龍尾觥和合巹杯各一，三千金綽綽有余。”

    眾皆嘆服張葆生眼力，這三十斤重的石頭還真的就是三十斤金子啊。

    張原雖然也驚嘆，心里卻道：“晚明人奢侈，很多無用之物被追捧成天價，有錢人銀子不知往哪使?！?/br>
    張聯(lián)芳與沈虎臣諸人回廳中飲茶，張岱和張原帶了馮虎和穆真真從后園出去，張聯(lián)芳園子的后面就是一個長約五十丈、寬約十來丈的狹長小湖，此時湖面冰封，一大片堅冰晶瑩，有二架冰床由人力拖著，在冰面飛快地滑動，從南到北拖滑一個來回只要六文錢，一群孩子圍著爭相乘坐，這也是貧苦民眾大冬天掙點錢養(yǎng)家糊口，張岱、張原合乘一冰床，讓人拖著跑了兩個來回，張原坐冰床不盡興，又在皮靴上系上防滑的鬃毛帶子，他拖著張岱一陣跑，張岱大笑，也讓張原坐著他來拖冰床，又叫穆真真和馮虎也來一起玩，玩了半個時辰，滑了無數(shù)跤，絲毫不覺得冷，張原想著明rì叫景蘭、景徽姐妹也來這里玩——

    在對岸的一座園子里，蒼白清癯的董其昌披著大氅，捧著一個手爐，在他身邊是董祖常，父子二人透過柵欄縫隙看著數(shù)十丈外冰面上戲耍的張岱的張原，董祖常恨恨道：“他們倒是玩得熱火朝天哪?！?/br>
    董其昌不吭聲，瞇著略顯浮腫的眼泡只是看著。

    董祖常道：“若讓張原chūn闈得意，那我們董氏只怕再也翻不過身來了，爹爹年事已高——”

    董其昌“哼”了一聲，瞪了兒子一眼，說道：“你這廢物，一點都不能為父分憂，什么事都要我親自去?！?/br>
    董祖常道：“是爹爹不放心兒子嘛，前幾天貢院的——”

    “閉嘴?！倍洳鹊溃骸安辉S對任何人提起，聽到?jīng)]有？”

    “是?！倍娉５拖骂^去。

    ……

    張岱聽仲叔說了對岸那座園子就是董其昌的別墅，指點給張原看了，又道：“錢老師的宅第也離此不遠，我們現(xiàn)在去拜訪嗎？”

    張原道：“今rì沒有備辦贄禮，明天去吧，楊老師那邊也要去?！?/br>
    午后申時初，張岱讓馬車送張原和穆真真回東四牌樓，商氏老仆應門道：“張姑爺，今天好幾個人登門拜訪張姑爺，帖子在這里，還有一人一直在這里等著?！?/br>
    說話間，門廳里走出一人，向張原叉手道：“張公子，小的等了多時了。”是昨rì在朝陽門外見過的小內(nèi)侍高起潛，未作宮內(nèi)裝束，扮作一個書僮模樣。

    商氏老仆道：“這位小哥午前就來了，等了兩個多時辰了?！?/br>
    張原忙道：“我一早就到戶部衙門去了，抱歉抱歉。”拉著小高走到一邊，低聲問：“是鐘公公叫你來見我的？”

    小高苦笑道：“是鐘公公要小的來請張公子去相見，不管幾時都要等到張公子，所以小的就一直在這里等著了，小的多等一會無妨，就是鐘公公也一直在十剎海邊的宅子里等著，出宮這么久，鐘公公肯定焦急萬分了，定會責怪小人不會辦事?！?/br>
    有錢有勢的太監(jiān)往往在皇城外置宅第，這不稀奇，鐘本華雖不貪吝，但好歹在杭州織造署〖總〗理了幾年，積蓄頗豐，去年回京就在皇城北面的十剎海寺邊上置了一處房產(chǎn)——

    張原道：“真是抱歉，我若見到鐘公公，定會解釋，小高公公，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吧。”

    出門之前，張原看了一下另兩位訪留下的名帖，其一是師兄徐光啟，其二署名泉州洪承疇——

    張原眉鋒輕揚，心道：“洪承疇，我對他倒是聞名久矣，他來見我做什么？”

    ……

    小景徽聽說張原回來了，興沖沖迎出二道門，老門子卻說張姑爺又跟著別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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