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凌晨，綠梅誕下一子，啼聲洪亮，張萼母親王氏有張萼這么一個兒子，現(xiàn)在有了孫兒，雖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張萼寫信向在京的父親張葆生報喜，又與張萼妻祁氏商量，立綠梅做了側(cè)室，算是有個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張萼之父張葆生從京中通過急遞鋪傳回家書，帶來一個確切的消息：今年浙江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錢謙益。

    張原自王提學(xué)提醒他說錢謙益極可能主持乙卯浙江鄉(xiāng)試，便開始做準(zhǔn)備了，不僅讀嬰姿師妹幫他找的錢謙益八股集子，更請宗翼善幫他去常熟搜羅錢謙益的詩文，他要全面了解錢謙益的學(xué)術(shù)想和詩文風(fēng)格，就在張萼收到京中來信的次rì，宗翼善也從常熟趕回來了，帶來了一疊錢謙益的詩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總計不下二十萬字，把錢謙益十五歲時作的《留侯論》都找來了——

    七月下旬就要啟程去杭州，只有個月專心學(xué)習(xí)的時間了，張原現(xiàn)在名聲在外，每rì訪不斷，有請教作文秘訣的、有要寄獻(xiàn)田產(chǎn)的、有投身為奴的、還有請張原出面說情的……讓張原學(xué)習(xí)很受干擾，今年紹興的暑天又格外炎熱，讀書作文，汗流浹背，穆真真給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氣真是熱得邪門，所以當(dāng)大兄張岱來約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讀書，張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rì一大早，張原暫別二老和嬌妻，騎白騾雪jīng，帶了來旺和武陵，與大兄張岱還有周墨農(nóng)、祁彪佳一行十余人出稽山門、過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并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小廟，庵中長老是山y(tǒng)īn張氏本家連同庵里的七個僧人都由西張供給衣食，等于是山y(tǒng)īn張氏的家廟——

    天瓦庵往上就是極險峻的螺絲通往香爐峰頂，左臨深谷，寺前寺后滿是高槐深竹又且地處玉笥山西南麓，天晴rì要到巳時后才會有rì頭曬過來，而到了午后申時初，rì頭又被香爐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極是蔭涼，張元汴、張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讀書—

    張原一入山門綠蔭中，就覺暑氣頓消贊道：“果然是盛夏讀書的好去處。

    挑著行李的能柱、來旺幾個健仆汗流浹背，在山門前歇下?lián)硬梁梗蠛簟皼隹臁薄?/br>
    張岱笑道：“燕也想來，被大父罵住了，說他是害群之馬，會耽誤我們備考，不讓他來?！?/br>
    周墨農(nóng)、祁彪佳皆笑。

    張萼是納粟監(jiān)生，沒有參加鄉(xiāng)試的資格只有在國子監(jiān)畢業(yè)后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張萼自然是不耐煩去做那俗吏的，按規(guī)定他今年還要繼續(xù)去國子監(jiān)就讀但張岱、張原不去，他一個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長老還山先一rì已經(jīng)讓僧人將五間房灑掃干凈，專等張岱幾人到來，這時便安排眾人住下，并說酒rou不禁，只不要在大殿上菩薩面前吃喝就是了，張岱道：“我等只跟著還山大師茹素，洗洗肚腸，rou食者鄙嘛?！?/br>
    還山長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還吃得?！?/br>
    這樣，張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rì上午、下午讀書、作文，夜里一道評議rì間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鄉(xiāng)試的三場，三rì一輪首rì作制義七篇，其中四書題四篇、經(jīng)義題三篇，四書題每篇兩百字以上，經(jīng)義題三百字以上，七篇總計不少于兩千字，規(guī)定如此，但寫起來往往不止兩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須在一天時間內(nèi)完成，明代鄉(xiāng)試與清代鄉(xiāng)試不同，一場只考一天，清代是一場考三天，所以對一般士子來說一天作七篇文用時是很緊張的了，但張岱、張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農(nóng)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猶有余暇—

    次rì則作判詞五條，用駢驪體，每條百字左右，另再擬詔、誥各一篇，不少于三百字——

    第三rì試策，作五題，長短不限—

    每天夜里，四人圍聚在一起互評作文，評一人的作文時，另三人就分別擔(dān)當(dāng)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寫批語，連續(xù)三rì作文之后，暫停一rì，這rì專門研讀錢謙益的詩文，主要是張原開講，錢謙益的這些文稿張原已經(jīng)全部讀過，張原總結(jié)的是：錢謙益的學(xué)術(shù)想特點是窮經(jīng)學(xué)古，具有回歸學(xué)術(shù)本源、經(jīng)世致用、重建綱常等內(nèi)涵——

    不管rì后錢謙益是不是頭皮癢、水太涼、是不是臨終悔恨沒有死在乙酉rì以全名節(jié)，現(xiàn)在的錢謙益年方三十四歲，才氣橫溢，胸懷大志，yù以兩漢學(xué)風(fēng)來糾正當(dāng)今空談膚泛的風(fēng)氣導(dǎo)致的學(xué)術(shù)蠱壞、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

    通過對目前搜集到的錢謙益早期詩文的研究，張原對錢謙益的想傾向、文風(fēng)喜好已經(jīng)有了深刻了解，錢謙益的想極其博雜，無書不讀，既宗兩漢，卻又受陽明心學(xué)、佛經(jīng)、道藏和先秦諸子的影響極大，詩文能突破復(fù)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狹隘和公安派的淺薄，文風(fēng)淹博雄厚，能把鋪陳學(xué)問和抒發(fā)xìng情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錢謙益在詩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轉(zhuǎn)益多師，很善于學(xué)習(xí)，錢謙益的詩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虛傳——

    山中的rì子過得極慢又極快，早起看晨嵐舒卷，山中霧氣在注目間不知不覺消散殆盡，晚看落rì紅霞，看著那云霞變在香爐峰上空變暗、變灰，好似一爐炭火在慢慢冷卻，那暮sè一點點降臨、籠罩，夜風(fēng)微涼，時光偷轉(zhuǎn)，這就二十多天過去了——

    張岱四人都覺得這次天瓦庵讀書受益極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過盂蘭盆氣，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約再作兩輪文章，二十四rì再下山準(zhǔn)備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后，張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論窗外槐竹的綠襯著rì光映進(jìn)來，撲面臨頭，受用一綠，綠得清涼綠得剔透，筆尖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小楷字也作鮮碧sè—

    張原在愉快清涼的心境中下筆如飛，申時末，作完五篇策論，看大兄棖－岱和祁虎子，還在作第三題，周墨農(nóng)更慢才開始作第二題

    靜極動，張原收起紙筆道：“大兄，我上香爐峰頂看落rì夕照去了。”

    張岱正專心作文，隨口應(yīng)了一聲。

    張原喝了一碗涼茶，帶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經(jīng)螺絲向香爐峰頂攀登，這螺絲山道有近千級石階，山道一側(cè)是懸崖峭壁巖突兀，頗為險峻—

    螺絲一繞，轉(zhuǎn)到玉笥山東面的半月巖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黃墻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巖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綿延往下鋪展百余丈，一條山澗在竹林間忽隱忽現(xiàn)，斜陽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澗仿佛就是竹林翠sè匯聚成的，再往下，松峽石麓，古木紅葉間有亭臺樓閣，檐尖高出林皋——

    張原忽然對上香爐峰看落照失去了興趣，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到那竹林山澗去玩玩?！?/br>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爺家的避園——”看少爺沒搭腔，心道：“少爺豈會不知道少爺是想去看他的嬰姿師妹了吧，不會這么巧，師妹也在那園子里吧？”

    武陵裝作興致勃勃道：“好，去山澗邊玩玩，還可以游泳?！?/br>
    在武陵心里，對少爺與王嬰姿小姐的《西廂記》還存著期望，王小姐十八歲了，就因為少爺?shù)木壒识豢险劵檎摷?，王小姐很癡情哪，不過怎么辦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過先“西廂”一下似乎也不要緊吧——

    武陵跟在少爺身后，小心翼翼從螺絲道岔下，向竹林山澗方向走下去，沒有，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兩個人就象猿猴一般從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吊著竹子往下，臨到山澗邊，山坡突然平緩下來，兩個人手臂和臉頰都被竹梢掃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覺得很痛快。

    這片竹林就是前年chūn張原與王嬰姿挖筍之處，竹子生長得很快，已無法分辨王嬰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chūn來未挖取的竹筍長成了一竿竿青翠可愛的小竹子。

    來到山澗邊，回首朝香爐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輪紅rì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后，估摸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酉時二刻自鳴鐘五點半的樣子——

    張原在山澗邊捧水洗臉，忽道：“小武，我們游水去避園，再繞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極?！鄙L紹興水鄉(xiāng)，對水天生親近，這山澗之水清澈見底，能小魚在澗底石頭間倏忽游動，讓人很想到水里象魚兒一般游動——

    張原摘了方巾、脫了礻彡和襪履，上身jīng赤，下身是及膝褲，回頭看武陵，還是兒童游泳的習(xí)慣啊，脫得jīng光，不禁失笑——

    見少爺笑他，武陵又趕緊把短系上，學(xué)少爺?shù)臉幼影岩路鸵m履包在一起單手舉著，淌入山澗——

    今年紹興又有旱相，立夏以來只下過一場雨，這山澗也清淺，水才淹到膝蓋，不過往下游走了十來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數(shù)丈，水齊腰，整個身子干脆撲進(jìn)水里，只把腦袋和舉著衣履的左臂露出來，順?biāo)蛳旅嬗稳ィ瑴?zhǔn)備到避園那處臨溪的木閣上岸——

    山澗一折，那座山閣在望，且慢，閣邊臨水木臺坐著的是誰？

    武陵眼尖，認(rèn)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里大叫：“有緣，有緣，這王二小姐好似專在這里等我家少爺，對了，少爺該不會真是和王二小姐約好的吧，那我小武得知趣，要回避，好讓少爺方便行事?！?/br>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塊岸石，止住身子，看著少爺手托衣履，好象送禮似的順流而下游過去了—ˉ—

    王嬰姿與jiejie王靜淑還有母親和三個幼弟自上月二十五入伏，就一直在避園消暑，王嬰姿每rì讀書、作文、吟詩、繪畫、弈棋，還有，就是在山溪邊垂釣，山澗從竹林雙泉交匯潺潺而下，到了這水閣前水勢平緩幽深，最深處超過了五尺就有各類魚兒藏身——

    黃昏，夕陽落到了香爐峰后，竹林濃翠，山谷氤氳暮sè開始凝聚，王嬰姿與jiejie兩個坐在臨水木臺的竹椅上，一邊垂釣，一邊閑話，一個木盆放在一邊，半盆水，水里有魚有四、五尾，都是三、四寸長的，黑鯽魚、白鰱魚，魚脊搖聳，正繞盆團(tuán)團(tuán)游走，以為游得快就能逃脫——

    王靜淑笑道：“王嬰姿十八，姜子牙八十，都是閑來垂釣碧溪上敢問可曾乘舟夢rì邊？”

    王嬰姿道：“大明朝不要女首輔，不然我可以夢一夢。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rì邊”是李白的兩句詩上句指的是姜子牙，下句指的是伊尹，這二人都是開國重臣——

    王靜淑道：“那么張介子可以夢一夢，就不知他垂釣否？”

    王嬰姿笑道：“介子師兄備考鄉(xiāng)試，哪能如我們這般空閑?！?/br>
    王靜淑有些內(nèi)急，便將釣竿一端壓在魚盆下，笑著起身道：“我先進(jìn)去一下，竿子放在這里，你幫我照看，有魚上鉤就提上來?！?/br>
    王嬰姿笑道：“jiejie這是愿者上鉤嗎。”

    王靜淑一笑娉娉婷婷的踩著棧道去了。

    王嬰姿看著jiejie的背影，心道：“jiejie也才二十三歲，花枝一樣的人呢，也不肯再嫁，是為陳姐夫守節(jié)嗎，jiejie說不是jiejie與過世的陳姐夫感情并不深，只是不想再去賭那一把了——”

    王嬰姿望著小溪對岸的一塊很象臥獅的白石癡癡出神，忽覺釣竿絲線往下一墜一墜，憑手感，這上鉤的魚兒不小，趕緊欠身往木臺下一看，卻見水面露著個腦袋，一手還托著一個包袱，起先大吃一驚·隨即認(rèn)出這是介子師兄的眉眼，又驚又喜，起身道：“介子師兄怎么會在這里？”一邊問話，一邊向木臺邊沿走了兩步，卻忘了她jiejie的釣竿橫在地上，她一腳踩在細(xì)圓竹竿上，竹竿滑動，竹竿并非筆直，這一轉(zhuǎn)動，另一端就將木盆撬翻，木盆里的水流了一地，幾條小魚活蹦亂跳，有一條魚跳進(jìn)了王嬰姿裙子里—

    這都是一瞬間幾乎同時發(fā)生的事，王嬰■見到張原又驚又喜，魚兒入裙，在裸腿邊撲騰，心慌意亂，踩竹竿踉蹌了一下，本來還不至于栽到，卻又有一條魚亂蹦亂扭，正好墊在她鞋底，偶然中的必然，滑倒的王嬰姿就往木臺外栽下去了——

    張原雙足踩水，一手托衣履，一手輕扯王嬰姿的釣線，仰著頭剛問了句“師妹垂釣有何收獲”，就見王嬰姿跌跌撞撞驚叫著從六尺高的木臺栽下來了，趕緊松開絲線，左手托著的衣履也顧不得了，全丟在水里，雙手剛舉起，王嬰姿已經(jīng)重重地砸下來了，正砸在他臂彎和懷里，一股沖力把他壓向水里，急忙扭腰蹬腿，抱著王嬰姿挺出水面——

    就這么入水片刻，王嬰姿已經(jīng)嗆了一口水，眼淚都嗆出來了，受驚之下，雙臂雙腿如八爪魚一般緊緊纏著張原，讓張原都無法游動，張原忙道：“師妹莫慌，腿松開一些，讓我好劃水——”

    王嬰姿聽張原這么說，心定了一些，同時臉上火燒火燎，趕緊把盤在張原腰胯的雙腿放下，雙臂依舊緊緊勾著張原脖頸，這個可不敢松開，雙眸不敢與張原面對，心里一片混亂—

    張原感覺到嬰姿師妹酥胸擠著他胸膛，低頭一看，師妹的胸衣在水里浮張開來，玉溝深深，雙蒂隱現(xiàn)，趕緊奮力挪開眼，一手摟著王嬰姿的細(xì)腰，幾下子就游到木閣岸邊，將王嬰姿抱坐到岸邊一塊平整的白石上，說道：“師妹坐穩(wěn)了?！狈瓷盹w快地劃水，追了七、八丈遠(yuǎn)，把他的衣履撈了回來，游回木閣下見武陵才游到——

    渾身濕透的王嬰姿呆呆的坐在岸邊白石上，雙臂抱胸，叫了聲：“介子師兄?！毕肟抻窒胄?。

    張原將撈回來的衣履丟上岸，然后自己攀上來，齊膝褲**，光著上身，自覺很不雅，抱歉道：“師妹，對不住，是我驚到了你，害你落水?！?/br>
    王嬰姿瞥了一眼張原的寬肩窄腰趕緊收回目光，輕聲道：“不怪師兄，是我自己踩到釣竿打滑了?！北е兀⒅炔桓移鹕?，絹綢的衣裙，濕了就幾乎透明，貼在肌膚上，會什么都露了——

    不是他突然出現(xiàn)，嬰姿也不會踩到釣竿落水，張原自知罪過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天sè已經(jīng)暗下來，他若徑自離開不放心，去通知人來太尷尬，看著嬰姿師妹抱臂彎腰的樣子，便翻出自己的｛衫，說道：“濕了，師妹先披著遮掩一下——師妹能走嗎，要不我攙你回閣？”說著把那**的鳩頭履穿上，履底“噗嗤噗嗤”往外冒水。

    張原的礻彡寬大王嬰姿嬌小，當(dāng)作披風(fēng)斗篷一般，披好后上下一看，遮掩住了，趕忙起身道：“能走，我沒事，師兄，那我去了？”語氣詢問，戀戀不舍——

    情境太尷尬、太曖昧，張原不好多逗留微笑道：“天熱，應(yīng)該不至于著涼，師妹回去趕緊換衣裳——我走了。”朝愣在一邊的武陵道：“趕緊穿好衣服，走?！币粩[手，自已光著上身邁步向園門方向行去，手里捏著方巾——

    水邊的王嬰姿攏了攏披在肩頭的跟著走了兩步，喚道：“師兄——”見張原回頭，又道：“師兄現(xiàn)在去哪里？”

    張原道：“我在天瓦庵讀書，離此不遠(yuǎn)，回去就換衣服，不妨——

    話沒說完，張原閉了嘴，因為看到王靜淑從棧道那端走過來了，這時也不好拔腿就走，進(jìn)退不得，尷尬了——

    王靜淑猝然看到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站在木閣畔，大吃一驚，站住了腳，隨時準(zhǔn)備喊人，待看清是張原，舒了一口氣，又看到嬰姿披著**的秀才｛衫立在一邊，大為驚詫，走過來問：“出了何事？”

    王嬰姿期期艾艾道：“我，不小心掉到水里，是介子師兄救了我?！?/br>
    王靜淑看看張原，又看看嬰姿，看樣子真是落水了，可張原怎么來的，真是怪哉了，這時怕meimei尷尬，不好多問，便道：“那趕緊去換衣裙，莫著涼受風(fēng)寒。”看著張原，說道：“張公子也一起去換了衣裳吧，我去看看有沒有我弟炳麟的衣衫在這里?！庇终f了一句：“我母親和三個小弟在筠芝閣那邊.”

    張原頓覺芒刺在背，師姐、師妹也就罷了，若被師母知道有他這么個不速之，怕不罵得他狗血淋頭，忙道：“不必麻煩了，我回天瓦庵換衣服?！?/br>
    王靜淑微曬道：“張公子這赤身露體的模樣出園，讓人看到可怎么說！”

    張原無語，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總不能緣溪返回竹林，再攀爬到半月巖上去——

    王靜淑突然道：“不好了，小弟他們過來了，啊，母親也來了。”急忙向張原、王嬰姿道：“趕緊避一下，你們這樣子不能讓母親看到，趕快，趕快，先到這閣下暫避一會?！?/br>
    張原被王靜淑這么一摧，趕緊一拉王嬰姿的手，兩個人躲到臨水木閣的木柱下，這木閣一半建在岸上，前端兩條石柱撐在水里，閣下有一個小角落可容身——

    武陵可憐，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木閣下可供立足的地方有限，少爺和王二小姐在里面，他不好擠進(jìn)去，左看右看找不到藏身之處，最后“撲通”跳下水，抱著那石柱，還沒喘口氣，就聽到上面木板“咚咚”響，有個孩子跑過來問道：“咦，什么落水了，撲通一聲響？”

    王靜淑道：“我丟了一塊石頭。”

    孩子問：“大jiejie是打魚嗎，打到魚了嗎，我到水邊看看去——”

    王靜淑一把拉住道：“不許到水邊去，現(xiàn)在天黑了，會有水鬼，小孩子一到水邊，水鬼就躥出來把小孩拖下水，怕不怕？”

    這不知是嬰姿哪個弟弟，嚇得不輕，忙道：“怕，好怕，大jiejie，我不去水邊了?！?/br>
    隔著一層木板，木閣下幽暗角落里的王嬰姿聽jiejie恐嚇弟弟，忍不住要笑，將臉抵在張原左肩窩，苦苦忍著，木閣下狹窄，兩個人躲在里面就得挨在一起，聽得頭頂上的王靜淑說道：“你乖，不去水邊就沒事—母親怎么來了？”

    木閣樓板腳步雜沓，來了一群人一個中老年婦人說道：“天黑下來了，怎么還在釣魚，嬰姿呢？”

    王靜淑道：“嬰姿回閣子去了，我也正要回去·母親，那我們回去吧，要用晚飯了吧?！?/br>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在木臺朝水里望，說到：“兩個jiejie今天一條魚也沒多久到哇?！?/br>
    在水里抱著木柱的武陵趕緊潛進(jìn)水里，悄悄轉(zhuǎn)到石柱內(nèi)側(cè)，這樣從木臺往下就看不到他

    王靜淑趕忙把這個小弟拉回來，說道：“母親·這臨水木臺要建一護(hù)欄，不然有危險?！?/br>
    王夫人道：“小孩子建護(hù)欄也沒用，他們更會爬，嗯，建就建一個吧。”

    入秋的天sè，暮sè籠罩極快，張原上岸時天還是明亮的，這么一會時間·就黑沉沉了，木閣角落尤為昏暗，衣衫濕了被體溫烘出的味道、有些急促的呼吸、因異樣的刺激而微微顫栗的身體·強烈的曖昧氣氛讓人無法自拔——

    張原怕冷似的，將本已靠在他懷里的嬰姿師妹摟緊，聽得嬰姿“嚶”的一聲，雙臂攀上來，勾住他脖子，踮起足尖，聲音極低極細(xì)，卻又清晰可聞——

    “師兄——”

    “嗯？”

    “親我一下吧——”

    “不知道會是什么滋味，我想師兄親我一下——”

    此情此境，意亂情迷·張原微微低頭，火熱的唇相印，禁不住就舌尖微挑，丁香暗渡，糾纏不休……

    板上的人聲已杳，武陵也象水鬼一般**的爬上來了·幽暗角落里的兩個人無聲無息，武陵輕喚了一聲：“少爺——”這才聽到少爺急促的呼吸聲，還有王二小姐的嬌喘聲，武陵不禁想：“少爺和王二小姐在做什么，突然從無聲到有聲，方才都在憋著氣嗎？”這真是童男子無法想象的境界啊。

    張原拉著王嬰姿的手走了出來，感覺到嬰姿的手在戰(zhàn)栗，不僅是手，整個人都在顫抖，張原也不顧武陵就在邊上，將嬰姿擁住，問：“師妹，怎么了，冷嗎？”

    王嬰姿身子火熱，搖頭道：“不冷，心里——快活，嗯，原來是這樣子的。”

    張原默然，又心痛又無奈。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道：“師兄不要多想，好好準(zhǔn)備鄉(xiāng)試，師兄說過的，師兄高中就是我高中——”又道：“有一事要告訴師兄，我近來找了一些八股名家秋闈和chūn闈落第的考卷，發(fā)現(xiàn)其中有個共同點，就是首場七篇優(yōu)劣不等，作首藝第一篇時人jīng神最足，自然作得最好，第二篇亦有興到筆隨之妙－，寫第三篇jīng神就不繼了，時間又緊，強打jīng神也要作，所以作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我記得爹爹曾對我說過，有些人考試時作完第一題時，接著就作第三題，然后再回來作第二題，房官一般只看首場七篇的前三篇，因為都是科舉過來人，知道后面四篇jīng力不濟(jì)、每況愈下是很正常的，沒什么看頭，只以前三篇作準(zhǔn)，我爹爹說他當(dāng)年考試時年輕，沒覺得jīng力不濟(jì)，但對一些年長的考生，這法子是很有用的，房官閱卷看了神完氣足的第一題，再看第二題，第二題作得稍差，算是一個頓挫，到第三題，又花團(tuán)錦簇，自然jīng神一振，如此，則售矣?！?/br>
    張原聽得笑出聲來，這科舉的訣竅、法門真是無處不在啊，這樣把作文順序掉換一個就能改變考生的命運，看似荒謬，但其中包含對閱卷官細(xì)微心理的jīng確把握——

    這些話王嬰姿本可通過寫信告訴張原，這時急忙忙說出來，卻是為了沖淡方才的曖昧氣氛——

    棧道又傳來腳步聲，武陵探頭探腦一看，說道：“是王大小姐，還有一個小丫環(huán)?！?/br>
    王嬰姿緊握了一下張原的手，說道：“師兄，祝師兄秋闈、chūn闈連捷，師兄一定高中的?！?/br>
    張原“嗯”了一聲：“竭盡全力，不留遺憾?！?/br>
    王靜淑過來了，道：“嬰姿，趕緊回去換衣裙，張公子，這是我父的直裰，你穿著?！闭f著，剝?nèi)ネ鯆胱松砩吓模纴G給武陵，將一件窄袖褙子給嬰姿披上。

    那小丫環(huán)將直裰遞給張原，便扶著王嬰姿往回走。

    張原披上直裰，聽得王靜淑低聲道：“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王嬰姿回頭叫了一聲：“jiejie——”

    王靜淑笑了笑，向張原萬福道：“祝張公子鄉(xiāng)試高中?！鞭D(zhuǎn)身隨王嬰姿去了。

    張原和武陵出避園大門時，那守園人很是詫異，張原不待他發(fā)問，就說道：“我以為王老師回來了，卻沒回來——老管，方才進(jìn)園時沒看到你呀？”

    那姓管的守園人被張原這么一說，有點糊涂了，心道：“張公子也許是我先前解手時進(jìn)園的。”目送張原主仆二人出門，卻見一個小婢提了一盞燈籠追了出來，叫道：“張公子稍等?！?/br>
    小婢將燈籠交給張原，氣喘吁吁道：“二小姐給張公子照的，請張公子行山小心些?！?/br>
    七月十八，月亮還沒升上來，張原和武陵借著燈籠光悶著頭走了一程，將上天瓦庵山道時，月亮升上來了，橢圓，明亮，宛若一盞燈籠—

    張原突然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顛，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武陵聽不明白歌詞什么意，只覺得這歌真好聽，聽得興致勃勃，無意中朝香爐峰一看，驚叫道：“少爺，快看，那是什么？”

    張原抬頭看時，見火炬數(shù)十把，如火蜈蚣般在螺絲上盤旋，隱隱還聽得呼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