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我見猶憐
“坐?!?/br> 張汝霖肥胖的身軀塞在圈椅里,抬手朝書案對面的官帽椅一指,然后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一些,這書房里的瓶幾書匣諸器物都是名家所制,典雅jīng致,只是稍顯凌亂蒙塵,因為張汝霖不許婢仆隨便清掃,那書案上堆著的幾大疊橫七豎八的書籍,仿佛城墻箭垛一般,上午的陽光透過琉璃瓦照進(jìn)來,無數(shù)微塵在光柱中浮動——張原恭恭敬敬坐下,靜等族叔祖開口問話,感覺今rì族叔祖神情比較嚴(yán)肅,應(yīng)有要緊事要說。 張汝霖清咳一聲,開口道:“張原,叔祖今rì找你來有兩件事要說——” 張原欠身道:“請叔祖教誨。” 張汝霖笑了笑,說道:“我原以為你們翰社只是幾個意氣相投的書生結(jié)的文會,討論制藝而已,萬沒想到聲勢這么大——” 張原一臉誠懇的樣子,靜待族叔祖說下文——張汝霖從書垛后看著張原,繼續(xù)道:“你在龍山千人一口宣揚的翰社jīng神我已盡知,其志不小啊,高景逸和鄒南皋竟遠(yuǎn)道趕來聲援你,這更是我沒想到的——” 說到這里張汝霖話鋒一轉(zhuǎn),問:“昨夜那兩位老先生與你長談了一些什么?” 張原便將昨夜與高攀龍的談話要點說了,張汝霖笑道:“高景逸倒真是很看重你,竟與你這弱冠少年說這些!”又道:“你回答高景逸的那些話說得也不錯,但我要問你,你可知自萬歷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后,東林與浙、楚諸人已經(jīng)是門戶儼然? 張原道:“族孫有所耳聞?!?/br> 張汝霖忽然嘆息一聲:“蛟門相公往生佛土矣?!迸聫堅牪幻靼祝a充道:“蛟門相公便是沈一貫,上月逝世。” 張原知道沈一貫,十年前的大明內(nèi)閣首輔,浙黨領(lǐng)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稱呼秀才為相公,官場中人稱呼內(nèi)閣首輔也叫相公——張汝霖道:“沈相公為東林人詬病,你可知其中緣由?” 張原道:“請叔祖指教?!?/br> 張汝霖道:“應(yīng)該讓你知道這些了,你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小秀才,是諸黨關(guān)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會少——我告訴你,東林黨人全力攻訐沈相公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東林人尊儒驅(qū)佛,表面看起來這是各自信仰的私事,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東林人看不慣沈相公,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另一個原因就是萬歷三十年chūn皇帝染病,自以為時rì無多,連夜召沈一貫入宮托付后事,說要召回礦稅監(jiān),沈一貫即回內(nèi)閣擬旨,豈料翌rì,皇帝病情好轉(zhuǎn)了,后悔自己召回礦監(jiān)的決定,接連派內(nèi)官去內(nèi)閣要討回諭旨,沈相公被逼無奈,只好交還,這讓力主撤礦監(jiān)稅使的東林黨人對沈相公極為不滿,認(rèn)為沈相公怯懦未能堅持,不然這一弊政就革除了?!?/br> 東林黨人反對礦稅商稅與資本的原始積累有關(guān),資本主義萌芽需要原始積累,反商稅也就成了江南蓬勃興起的商人階層自覺或不自覺的訴求,可惜因為內(nèi)憂名患,國家財政左支右絀,東林黨人這一訴求遭后人詬病——張原道:“沈相公主持內(nèi)閣,考慮得當(dāng)然要多一些,東林常黨人則過于純粹。” 張汝霖贊賞道:“說得是,你這是持平之論,但東林黨人可不會這么看,自此視我浙黨為敵,一有機會就要打壓,叔祖便深受其害?!?/br> 張原問:“族孫想請問,這東林黨、浙黨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張汝霖道:“自沈相公入閣后始有浙黨之名,至今不過二十年,東林亦如此,萬歷二十一年癸巳京察后,門戶始分,乙巳、辛亥兩次京察,東林與浙、楚諸黨漸成水火之勢,誰主京察就排斥對方——” 張原嘆道:“黨爭誤國啊?!?/br> 張汝霖道:“黨爭于國不利誰都知道,可你不爭別人就來爭你,象我這樣退居林下當(dāng)然視黨爭如浮云了,但既要入朝為官,這個就無法逃避,我聽你與高景逸的談話,你似有調(diào)和黨爭之意——” 張原心悅誠服道:“叔祖睿智?!?/br> 張汝霖一笑,隨即面容一肅,說道:“但你是我張汝霖的族孫,這浙黨的烙印磨滅不了的,莫看鄒、高二人現(xiàn)在看重你,若他們?nèi)氤髡?,他們提拔重用的依然會是他們東林黨人,你若有與他們一言不合,立即摒斥,所以說你想持中,極難。” 張汝霖是浙黨,對東林黨人的看法自然有些偏激的,但大致也沒錯,東林并不避諱自己的門戶之見,旗幟鮮明地黨同伐異——張原道:“叔祖提醒得是,族孫會謹(jǐn)慎行事的,要避免兩面不討好——族孫目前最要緊的是準(zhǔn)備鄉(xiāng)試,朝廷黨爭離族孫尚遠(yuǎn)。” 張汝霖點頭道:“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第二件事,看來你對乙卯鄉(xiāng)試是志在必得了,卻為何糾纏于女sè,豈不知女sè最是誤人?” 張原心道:“原來這就是第二件事啊,族叔祖竟然也知道了,那么這事想必也已傳到了會稽,唉,我有得要解釋?!闭f道:“叔祖教訓(xùn)得是,族孫正要向叔祖和家父稟明此事——”西湖月夜相逢就略去不說了,直接從陳眉公佘山山居相遇說起,同船進(jìn)南京、王微有難向他求助,再就是到山y(tǒng)īn了——聽了張原的解釋,張汝霖沉吟半晌,說道:“此事已轟傳開來,這時讓你棄了那女子也不近人情,反讓人譏你輕浮薄幸,按說娶妻前納妾也無妨,只是士人納妾一般都是功成名就、年在四十開外才開始享樂,象叔祖這般五十歲后始縱情聲sè,少年時可是端謹(jǐn)?shù)煤堋?/br> 張原面上唯唯,心道:“族叔祖的侍妾還真不少,都是青chūn年少,真可謂是一樹梨花、海棠遍地。”對這種為納妾而納妾的做法他是不認(rèn)可的,但這時只有聽教——張汝霖道:“少年戒之在sè,你聰明過人、老成穩(wěn)重,不須我多提醒,好自為之,你去吧?!?/br> 張原站起身,卻聽族叔祖又道:“那女郎住在砎園何處?” 張原忙道:“族孫冒昧,讓王微暫住梅花禪,請叔祖見諒?!?/br> 張汝霖擺手道:“這個不妨事,盡管住著就是了,這齊家的本事就看你的了?!?/br> 張原辭出北院,順便就到西張藏書樓找?guī)拙砉湃?、時人的詩文集子準(zhǔn)備給王微閱讀,忽然翻到四卷徐文長的詩文集,竟然是徐渭的手稿,手稿里還夾有兩幅未裝裱的水墨寫意畫,一幅是《chūn蘭圖》、一幅是《芭蕉圖》,兩幅畫作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張原既歡喜又惋惜,徐渭與西張是世交,徐渭?xì)⑵?,是張汝霖之父張元汴營救出獄的,徐渭的書畫詩文成就極高,但才高命蹇,藝術(shù)價值尚不被時人認(rèn)識——張原便去看管書樓的仆人那里登記了一下所借何書,攜書過投醪河,回到自家宅院,這才知道jiejie張若曦和穆真真去砎園了,皺了皺眉,心道:“王微聰慧靈敏,善解人意,應(yīng)該能應(yīng)付得了我老姐,我老姐看似有些潑辣,其實是很好說話的,我了解老姐?!?/br> 宗翼善在前廳等著,與張原一道去府學(xué)宮儒學(xué)大堂,數(shù)百翰社同仁濟濟一堂,正熱烈討論,見張原到來,便齊聲恭請張社首升座開講,張原也就不氣,說道:“世教衰微,士子只務(wù)八股,不通經(jīng)史,即便僥幸中式,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材rì下,吏治rì壞,皆由于此,張原不才,愿與同社諸君共興復(fù)古學(xué),與世為體、志在世道——” 張原所謂的興復(fù)古學(xué),其實是借古學(xué)那旗幟,舊瓶裝新酒,理念都是新的,他從讀經(jīng)、讀史,講到當(dāng)今時事,講到泰西諸國rì新月異的科技,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時辰,張原談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座諸生聞所未聞的,午飯后,繼續(xù)講,這回是以問難形式,張原請黃尊素和宗翼善助他,在座數(shù)百諸生就八股、經(jīng)史、民生、時政諸多問題向張原三人提問,氣氛熱烈,持續(xù)到rì暮時分才散,直到這時張原這才發(fā)現(xiàn)高攀龍悄然坐在大堂一角旁聽,張原趕忙上前告罪,高攀龍笑道:“貴社人才濟濟啊,張公子更是說得極好,讓高某大開眼界,‘經(jīng)以窮理、史以證事’,還有泰西諸國事,張公子竟了如指掌,張公子與泰西傳教士有往來?” 張原道:“在下蒙同門徐子先贈《幾何原本》、《泰西水法》等書籍,又與南京耶穌會長王豐肅有過交談,所以對西學(xué)有點了解。” 高攀龍道:“王豐肅曾來東林書院拜訪過,其人學(xué)問不如利公?!?/br> 利公便是利瑪竇,東林學(xué)人對利瑪竇評價很好,譽為泰西大儒——張原道:“先生說得是,那王豐肅只熱心傳教,道德學(xué)問不甚通達(dá)?!庇终埜吲数?、鄒元標(biāo)明rì來府學(xué)宮為翰社諸生講學(xué),高攀龍欣然答允。 出府學(xué)宮大門時,張原見茅元儀和吳鼎芳在等著他,茅、吳二人今rì也在府學(xué)聽講,現(xiàn)在茅元儀請張原去他的白篷船喝酒,張原婉辭,說家里還有事,茅元儀笑道:“為王修微之事乎?”茅元儀宣揚張原與王微之事并無惡意,他是的確覺得這是風(fēng)流韻事,沒什么不能說的——張原和宗翼善、陸韜回到東張宅第已是掌燈時分,用罷晚飯,進(jìn)到內(nèi)宅,見西樓書房亮著燈光,張若曦坐在里面看書,穆真真坐在一邊,張原走進(jìn)去,穆真真立即站起來叫聲:“少爺——” 張若曦正在翻看張原從西張借來的那十來卷詩文集子,問:“小原,你這是準(zhǔn)備送去給王修微看的?” 張原看了看那詩集,點頭道:“是,早間答應(yīng)她的?!弊屇抡嬲娼o他烹茶來,今rì在紹興府學(xué)嘴巴幾乎沒有停過,說得口干舌燥——張若曦道:“我午前去砎園看到了那個王修微——”說了這么一句,看著張原的神sè,“哼”了一聲道:“你似乎很篤定?” 張原笑道:“你是我jiejie啊。” 張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說道:“若是商澹然在此,你就慌了神了對吧?!?/br> 張原不答,說道:“jiejie說說見王修微怎么了?” 張若曦說了八個字:“我見猶憐,怪不了你?!?/br> 張原笑,心想:“修微把我jiejie都迷住了——” 張若曦又道:“我對王修微說讓她以后幫我管盛美商號,她答應(yīng)了?!?/br> 張原“呃”的一聲,張若曦便問:“怎么,你不肯?” 張原道:“沒有,只要她肯就行?!?/br> 張若曦又問:“那澹然那邊你如何解釋?男子納妾雖不算什么過分的事,但沒個解釋可不行——”說到這里,壓低聲音道:“這話絕不能對你姐夫說,不然他也帶個回來那我可受不了。” 張若曦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明代作為士人嫡妻的女子的普遍心態(tài),認(rèn)同納妾制,但落到自己頭上總不會心甘情愿的——張原道:“我等下給澹然寫封長信?!?/br> 張若曦“嗯”了一聲,又道:“都是極好的女子,你既遇上,又有這樣的緣分,那就要好好待她們?!睆埲絷乇緛磉€想問問那個王師妹的事,想想還是沒問——當(dāng)夜張原躊躇苦給商澹然寫信,這比作八股文難百倍,一切作文技巧皆無用,還是實話實說好,字斟句酌寫了兩個時辰才寫好兩封信,一封給內(nèi)兄商周德,一封給澹然,并在信里說過幾rì再登門當(dāng)面解釋——翌rì一早,張原讓來旺把信送去會稽交給商周德,又讓武陵把那十卷詩文集還有一軸宣紙給砎園的王修微送去,寫了一封短信,讓王修微愛護(hù)好徐渭的手稿,有暇的話手抄一份,他可以把王微的手抄本交給楊石香帶回青浦刊刻印行,徐渭的那兩幅畫也一并送去讓王微揣摩學(xué)習(xí),改rì將送到裝裱鋪去裝裱以便保存——高攀龍、鄒元標(biāo)在紹興府學(xué)為翰社諸生講學(xué)兩rì,宣揚東林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到了三月初六,翰社社員開始陸續(xù)離開山y(tǒng)īn返鄉(xiāng),但還有近百人留下,這些人是翰社骨干,與張原關(guān)系也密切,要留下參加下月張原的婚禮,高攀龍、鄒元標(biāo)也于三月初六午后乘船回?zé)o錫,張原諸人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