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就坐在張?jiān)磉?，看到拜帖背面的竹枝詞，訝然道：“啊，那女郎從金陵追到這里來了！”

    張萼忙問：“誰，誰？王修微？”

    張岱笑道：“不是王修微還會(huì)有誰，難道還會(huì)是李雪衣?！?/br>
    在座的除了范文若、文震孟、馮夢龍幾個(gè)比較老成的之外，其他的都是三十歲以下熱血風(fēng)流之輩，此次翰社社集聲勢浩大，交友論文，把臂聯(lián)歡，固然熱鬧可喜，但似乎少一些韻事，這時(shí)聽聞?dòng)心暇┟鹙ì到來，似與張?jiān)腥?，眾人都是jīng神一振，紛紛詢問究竟，張萼嘴快，就從王微在西湖斷橋搭船開始講起——張?jiān)鹕淼溃骸叭致v故事，我先去看看?！?/br>
    阮大鋮、倪元璐等人齊聲笑道：“張社首莫要怠慢了佳人，快去快去。”

    張?jiān)笫^來到前廳，卻見一個(gè)長大漢子恭立階前，卻是王微的仆人姚叔——姚叔叉手道：“張公子，我家主人在西郭門外舟中，不知能不能請張公子移步一見？”

    西郭門是山y(tǒng)īn城四座水門之一，離東張這里大約一里多，就在府河畔——張?jiān)瓬匮缘溃骸耙κ暹h(yuǎn)來辛苦，用過飯了沒有？”

    姚叔道：“小人在舟中用過飯了?！?/br>
    張?jiān)c(diǎn)頭道：“那就去吧?！狈愿滥抡嬲鎺б恍』@草莓和一罐松蘿茶去送給王微——這時(shí)天已經(jīng)全黑下來了，三月初二的夜，暗云密布，無星無月，武陵挑了一盞羊角燈籠在前照，張?jiān)?、穆真真、姚叔在后，四個(gè)人從府學(xué)宮后小巷往府河方向行去，這小巷不比十字街熱鬧，兩邊是大戶人家的高墻，深巷幽靜，足音跫跫，一盞小兒玩耍的羊角燈昏黃地照著石板，張?jiān)母杏X有些奇異，似乎自己走在某個(gè)夢境里，為什么會(huì)有這種感覺？王微從金陵來紹興當(dāng)然是為他而來，他當(dāng)然是高興的，不過也不至于快活得如做白rì夢吧——小巷高墻盡頭，兩邊是參差的民居，籬笆墻，墻上爬著的藤蘿，漏出的淡淡的燈光，還有聽到陌生腳步聲亂吠幾聲的犬，這一切都讓張?jiān)男撵o下來，這些rì子他八方酬酢，忙得焦頭爛額，而今夜，因?yàn)橥跣尬⒌倪h(yuǎn)道來訪，因?yàn)樗摹坝嫩櫿l識女郎身”的竹枝詞，張?jiān)械搅松钪性娨饷篮昧藛幔?/br>
    走過這片民居，前面就是府河，順流而下，在距離越王橋不遠(yuǎn)處的西郭水門外，一條四明瓦白篷船泊在岸邊，篷窗竹簾卷起，艙內(nèi)燈燭明亮，有人正紋枰對弈，有男有女，能聽到棋子敲在棋枰上的脆響——張?jiān)Ｏ履_步，問姚叔：“就是這條船嗎？”

    姚叔應(yīng)道：“是?！?/br>
    張?jiān)瓎枺骸斑@船上還有什么人？”

    姚叔道：“我家女郎是搭乘茅相公的船來的，歸安茅止生茅相公，還有茅相公的朋友吳凝甫吳相公，那與我家女郎對弈的是茅相公的侍妾楊宛，原是廣陵的舊相識。”

    張?jiān)睦锷晕⒂行┎豢?，不想轉(zhuǎn)念之間就已釋然，他不是氣量偏狹之人，而且王微可以搭他三兄弟的船去金陵，為何不可以搭茅元儀的船來山y(tǒng)īn，王微本是曲中女郎，又不是他房中人，她交友是她的zìyóu——張?jiān)溃骸霸瓉硎菤w安茅公子在此，那請姚叔通報(bào)，就說張?jiān)懊羴碓L。”

    姚叔道：“那茅相公先前說了，今夜是我家女郎會(huì)，我家女郎就是主人，茅相公也很想結(jié)識張公子，茅相公也是為山y(tǒng)īn社集來的。”

    張?jiān)⑽⒁恍?，心道：“茅元儀是汪汝謙、譚元chūn的好友，想必聽多了我的惡名，來者不善啊。”

    姚叔趕到船邊喚了一聲，張?jiān)涂吹脚撝性眷o坐對弈者立即活動(dòng)起來，便有船中人朝岸上看，滿船皆動(dòng)，好似好戲要登場一般，真有點(diǎn)“你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味道——有三個(gè)儒生走出船頭向張?jiān)@邊張望，為首一人青巾束發(fā)，青衫飄逸，身形與后面二人相比顯得瘦小，張?jiān)m然眼力不佳，但明眸皓齒的王微還是很好辨認(rèn)的，這女郎女扮男裝只算是掩耳盜鈴，男子能有這樣流麗嫵媚的眼神嗎？

    張?jiān)笆值溃骸靶尬⑿?，去年冬月一別，意殊悵悵，今rì再會(huì)，我心甚喜——請為我引見這兩位朋友？”一邊說著話，從踏板走上白篷船。

    王微見自己男裝，張?jiān)头Q呼她為修微兄，心里歡喜，也作揖還禮，又向穆真真和武陵二人招呼，未等她出言介紹身后二人，她左邊那個(gè)隆鼻闊口的昂藏書生踏前兩步，拱手道：“在下歸安茅元儀，特來見識翰社英才?！?/br>
    張?jiān)€禮，心道：“聽這茅止生語氣就有點(diǎn)不善，我今夜來會(huì)王修微，沒想到又要與這茅止生唇槍舌劍一番，好比湖心亭看雪遇譚元chūn，幽景佳人，卻有惡在畔，實(shí)在是煞風(fēng)景不痛快?！?/br>
    王微右首那二十來歲的青年書生作揖道：“在下蘇州吳鼎芳，字凝甫，久聞山y(tǒng)īn張公子大名，特來識荊。”

    王微道：“茅相公俠骨凌云，肝腸冰雪，喜讀兵書，胸懷韜略，吳相公能詩善畫，前rì在蘇州新作一詩‘綠蔭如雨萬條斜，啼罷朝鶯又晚鴉，盡rìchūn風(fēng)無別意，只吹花點(diǎn)過西家’，已傳誦一時(shí)——”

    張?jiān)澋溃骸昂迷姾迷?。?/br>
    吳鼎芳擺手道：“慚愧慚愧。”

    茅止生道：“凝甫兄此詩雖佳，但與竟陵譚友夏的詩相比尚有遜sè，譚友夏的詩都不能入張社首法眼，張社首夸凝甫兄豈不是敷衍虛言！”

    茅元儀是晚明的知名人物，張?jiān)瓕ζ渖筋H有了解，后金崛起、遼東事壞之后，茅元儀一心想提高明軍的戰(zhàn)力，乃搜集最實(shí)用、最銳利的兵器、戰(zhàn)具，編輯成《武備志》一書，茅元儀曾為孫承宗幕僚，參加了遼東的多場戰(zhàn)爭，這個(gè)人有實(shí)干之才，比汪汝謙、譚元chūn值得尊重，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茅元儀還只是一個(gè)二十出頭、有俠氣、有火氣的青年，張?jiān)皇莵砗兔┰獌x爭風(fēng)吃醋的，沒必要和他針鋒相對——張?jiān)Φ溃骸按艘粫r(shí)也彼一時(shí)也，在下評論譚友夏的詩也是有特定語境的，當(dāng)時(shí)是論及古今大詩人，才對譚詩略有貶抑，止生兄莫要聽他人傳言而對在下有成見在先，在下活生生就在這里，止生兄可用自己的眼看，看在下到底是何等樣人，就當(dāng)止生兄是偶過山y(tǒng)īn，偶遇在下，雙方不知姓名，交往從現(xiàn)在開始，如何？”

    王微心里暗贊張?jiān)@番話說得漂亮，道：“茅相公、張相公都仗義喜交友，有一夕談，定當(dāng)訂交成為好友?！?/br>
    茅元儀見張?jiān)槐安豢?、謙和有禮，比他的一見面就咄咄逼人更顯風(fēng)度，不覺暗自慚愧，他對張?jiān)幸环N不自覺的嫉妒，不是因?yàn)橥羧曛t，也不是因?yàn)樽T元chūn，而是因?yàn)橥跷?，二月初王微雇舟從金陵至蘇州，當(dāng)時(shí)他正在吳鼎芳家中，吳鼎芳是王微詩友，茅元儀見到王微，得知王微是去山y(tǒng)īn觀摩翰社集會(huì)，茅元儀心里有些不快，他已從汪汝謙那里得知王微傾心于張?jiān)?，汪汝謙自然說了不少讒言，茅元儀向王微求證，王微如實(shí)說了那夜之事，但對說她傾心張?jiān)瓍s予以否認(rèn)，只說感張?jiān)嘀⒕磸堅(jiān)膶W(xué)識，求為師友而已，茅元儀卻是知道王微的高傲的脾xìng，張?jiān)譀]有邀請她她卻自己不遠(yuǎn)千里去觀摩什么翰社集會(huì)，這明顯是對張?jiān)樯钜庵芈?，象王微這樣的才貌雙全的美女，揮金如土、風(fēng)流倜儻的茅元儀也是有將王微據(jù)為己有之心的————去年與汪汝謙、王微幾人同游黃山，茅元儀能感覺得出王微對他比其他名士不同，應(yīng)該是頗有情意的，但這次蘇州再見，茅元儀察覺王微對他的那種情意苗頭枯萎了，這曲中女郎往往不自禁的就說張?jiān)绾稳绾?，所以茅元儀與王微一起來山y(tǒng)īn，要見識一下那個(gè)橫刀奪愛的張?jiān)呛卧S人？值得讓王微傾心否？

    這時(shí)聽張?jiān)@樣說話，茅元儀暗生慚愧，他生xìng豁達(dá)，慷慨磊落，與心胸狹窄的汪汝謙完全是兩樣人，拱手道：“張公子說得是，你我交往從此時(shí)開始，是朋友還是人，一席談后見分曉。”

    王微甚喜，她相信茅止生會(huì)和張?jiān)蔀榕笥眩σ饕鞯溃骸霸趺炊疾贿M(jìn)艙坐，就在船頭夜談嗎，可惜無月?！?/br>
    茅元儀忙道：“張公子，請?！?/br>
    張?jiān)┰獌x、吳鼎芳、王微進(jìn)到船廳，這四明瓦白篷船有四個(gè)艙室，左前這個(gè)艙室就當(dāng)作廳堂，裝飾頗為豪華，歸安茅氏富甲鄉(xiāng)里可見一斑，船廳棋桌旁盈盈立起一妙齡女郎，向張?jiān)f福施禮——茅元儀也不避忌，介紹道：“這是在下的側(cè)室楊宛，與王修微原是姐妹行?！?/br>
    這楊宛容貌婉麗，只比王微稍有遜sè，也是少見的美女，張?jiān)ψ髁藗€(gè)揖，沒說什么，既與王微是姐妹行，自然也是出于揚(yáng)州瘦馬或青樓jì家——楊宛與王微同齡，新年十七歲，美眸顧盼，看看張?jiān)?，又看看王微，嬌聲道：“修微，棋局未完，你是認(rèn)輸，還是請這位張相公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