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通天塔
與張瑞陽交談的那個棕紅sè頭發(fā)的西洋人見張原步上廳堂,立即站起身來,眼望張原,向張瑞陽拱手相詢:“這位可是令郎張介子張公子?”這西洋人說的是南京官話,口音頗為生硬。 張瑞陽也站起身來,答道:“正是小犬?!?/br> 這西洋人比張瑞陽高了將近一個頭,應(yīng)該在一米九開外,合明代裁衣尺五尺六寸,在江南是很少能見到這樣的大個子,穆真真之父穆敬巖也只有五尺四寸,這西洋人頭戴下窄上寬的高帽,身穿直裰,那雙眼睛碧綠如貓眼,而且眼睛不停地眨,難怪小石頭又驚又怕——張瑞陽介紹道:“張原,這位是南京的耶穌會士王豐肅王會長?!?/br> 張瑞陽在周王府曾見識過泰西傳教士,所以見到紅毛綠眼的泰西人也不甚驚奇,這泰西人自稱是從南京專程趕來拜會張原的,對于晚明西洋傳教士,張原只對利瑪竇和湯若望了解較多,利瑪竇四年前就去世了,而此時的湯若望應(yīng)該還在羅馬神學(xué)院讀書,這王豐肅是何許人也? 一番寒暄后,張原得知這王豐肅是南京耶穌會的負責人,上月底接到徐光啟的書信后一趕到山y(tǒng)īn來拜會他——有些話王豐肅沒有告訴張原,徐光啟在信里盛贊張原是宿慧奇才,絕非池中物,說天主教要在大明傳播,張原將會是極大助力,所以竭力敦請王豐肅盡快見張原一面,必須努力交好,最好是引導(dǎo)張原加入耶穌會——徐光啟是大明天主教杰出人物,是利瑪竇的摯友,王豐肅接徐光啟書信,不敢怠慢,連夜動身趕來山y(tǒng)īn,但這時見到張原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秀才,不免有些失望,一個年未弱冠的生員能對他們耶穌會有什么幫助呢,不過既然來了,王豐肅還是要打起jīng神和張原交談,先讓仆人把他從南京帶來的禮物給張原呈上,是一個三棱鏡、一幅《山海輿地圖》石刻拓本,還有一座自鳴鐘,當初利瑪竇進京獻給萬歷皇帝的禮物就以兩座自鳴鐘最貴重,耶穌會士一般只有拜訪大明重要人物求取傳教權(quán)才會送上自鳴鐘,現(xiàn)在的整個大明朝自鳴鐘不會超過十座,是徐光啟建議耶穌會送張原一座自鳴鐘——這座三尺多高、烏木鎏金的自鳴鐘四個棱角各有一個背生雙翅的天使,整個形狀好似一座尖頂教堂,制作極其jīng美,在泰西,這自鳴鐘可比望遠鏡昂貴得多,張原見到自鳴鐘,大喜,這個他很需要,可以jīng確掌握時間,他還要讓大明朝的能工巧匠來仿制,國人山寨這一強項應(yīng)該前溯四百年——自鳴鐘的鐘擺一動不動,紅毛綠眼的王豐肅不動聲sè,等著張原發(fā)問,不料張原卻不問,徑去打開自鳴鐘后蓋,仔細看了看,這不是上發(fā)條的鐘,是重錘驅(qū)動鐘,這鐘重錘機械鐘誤差較大,每天要調(diào)整,當即放落重錘,又轉(zhuǎn)動鷹嘴狀的分針指針,將時間調(diào)至下午三點十分的樣子,那指針就走了起來——張原轉(zhuǎn)頭對王豐肅道:“此時大約是這個時間,以后再調(diào)整?!?/br> 王豐肅目瞪口呆,半晌問:“張公子以前見過此通天塔?” “通天塔?” 張原訝然,隨即明白這些泰西傳教士為顯示神奇,就把自鳴鐘叫作通天塔,答道:“我曾夢見過,今rì一見,果然與夢中所見并無二致?!?/br> 王豐肅睜大綠眼睛,無語,又展開《山海輿地圖》給張原看,這是根據(jù)利瑪竇手繪的地圖石印的,也有彩sè標識,亞洲為土黃sè,南、北美洲和南極洲為粉紅sè,歐洲和非洲是白sè,海洋為深綠sè,地圖未標明大洋洲,這時的西方人還不知道有大洋洲——張原道:“這圖畫得有些偏,我大明疆域應(yīng)該往東北方向移動一些?!?/br> 王豐肅大驚,當初利瑪竇畫這《山海輿地圖》,考慮到大明國人自大自傲的特xìng,就把亞洲東部即大明疆域置于地圖中心,以此來取悅大明國人,果然很有效果,看過地圖的大明人驕傲地認為大明是萬國的中心,很爽,對傳教士好感倍增,但現(xiàn)在這個弱冠生員卻一語指出地圖的偏差,王豐肅驚呆了——張原見自己這么點常識就把紅毛綠眼的王豐肅驚住了,心里暗叫一聲慚愧,說道:“在下曾在夢里見過泰西人繪制的地圖,與這稍微有點不同。” 把不好解釋的事托之于夢,這是張原的慣技,晚明人、泰西人都信這個,王豐肅現(xiàn)在已確定自己此次山y(tǒng)īn之行不虛了,這個張原是奇才啊,而且做過奇夢,那豈不就是圣父、圣子、圣靈在開示這個少年——王豐肅極是興奮,卻又小心翼翼問:“張公子做那奇夢時可曾見過什么人物?” 張原知道王豐肅的心,搖頭道:“沒有?!?/br> 王豐肅取出自己懸掛的十字架項鏈:“那是否見過此物?” 張原搖頭說沒有,不想在夢上糾纏,岔開話題問:“王會長是來自泰西的意大利還是葡萄牙還是rì耳曼?” 王豐肅又驚訝了,絕大多數(shù)大明人把泰西當作一國,分不清西班牙和葡萄牙,一律稱作佛朗機人,在大明傳教的耶穌會士以葡萄牙人和意大利人為主,并無西班牙人,但萬歷三十一年西班牙人在呂宋屠殺大明移民,大明百姓卻怪罪到他們這些傳教士,致使他們傳教艱難——取了大明人名字的耶穌會士王豐肅對張原是肅然起敬,答道:“敝人來自意大利?!闭f罷從行囊里取出兩冊書籍遞給張原:“這是拙作,請張公子指教?!?/br> 張原接過來看,一本是《齊家西學(xué)》,一本是《天主圣教圣人行實》,道:“在下一定拜讀?!?/br> 張瑞陽對這個傳教士沒有半點興趣,這時起身道:“張原,你陪,老父進去歇息一下?!弊谝砩频母改高€在內(nèi)院西樓呢,伊亭與宗翼善的親事已經(jīng)定下,伊亭作為張瑞陽的義女,宗翼善就將是他張家的女婿——張原請王豐肅到后園木樓長談,今rì天氣多云,此時云開rì現(xiàn),冬rì陽光照在投醪河兩岸,冰雪晶瑩,煞是好看,王豐肅趁機展示三棱鏡,把陽光分解成紅、橙、黃、綠、青、藍、紫七sè——自鳴鐘、萬國地圖和三棱鏡是來大明傳教的耶穌會士三大法寶,這好比佛教傳入中土?xí)r那些西域高僧時常示現(xiàn)神通來獲得信眾一般,耶穌會士以一些先進科技來招攬信徒,但在張原面前,這三大法寶顯然起不到作用,不過張原還得裝得好奇的樣子詢問這三棱鏡再現(xiàn)彩光的原理,王豐肅不明白七sè光各有折shè率,回答得半對半錯,張原未予糾正——王豐肅在投醪河畔的小樓住了三天,每rì與張原長談,王豐肅學(xué)識遠不如利瑪竇,對幾何、天文、光學(xué)只懂皮毛,雖然張原在這些方面的知識只比后世高中水平強一點點,卻也不是王豐肅能比的了,和王豐肅沒什么好談的,王豐肅也無意談那些,他一心想勸張原入教,說徐光啟、李之藻這些大明官員都入了教,王豐肅積極宣揚教義,殷切希望拯救張原的靈魂——張原清楚自己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他先要拯救自己、自己家人和大明百姓的**不讓闖、獻和女真人蹂躪,至于靈魂,可以慢慢再拯救,不急,對于這些傳教士他是抱有好感的,這與達摩西來、鑒真東渡一樣,只要不是以武力迫使他人信教,民眾愛信什么教那是民眾的zìyóu,而且此時的天主教義盡量向儒家學(xué)說靠攏,對開化民智是有益的,晚明社會需要新的宗教想注入,但在張原自己,當然不能入天主教,一入教就被打上了一個標簽,以后救國之反而不好走——張原推托自己年少,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不會允許他入天主教,但張原也沒把話說死,說以后可以再考慮,這是給王豐肅希望,在大明的耶穌會士也是張原要結(jié)交的,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嘛,晚明現(xiàn)在最大的敵人是天災(zāi)和建州女真,蓬勃發(fā)展的西方科技是必須借用的——張原從王豐肅的言談中也看出耶穌會的隱憂,與利瑪竇的謹慎不同,王豐肅傳教過于張揚,前年南京新教堂落成,王豐肅組織大批信徒排著隊招搖過市,男女信徒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誦經(jīng)祈禱,這讓南都民眾有些不滿,而對天主教抱有敵意的官員和佛教徒就更是同聲指責,王豐肅卻不以為意,去年他因為在大明朝傳教最有成績而受到上級耶穌會的嘉獎,所以更加賣力,竭力發(fā)展信徒,不然也不會寒冬臘月從南京追張原到山y(tǒng)īn——張原忠告王豐肅要走利瑪竇那樣的傳教策略,以傳播科學(xué)知識為主,不然恐有**,但王豐肅明顯聽不進去,不過出于對張原的敬佩和拉攏,王豐肅答應(yīng)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托人帶兩支最新式的西班牙木什拾克特火繩槍給張原,在大明,火繩槍被稱作鳥銃——張原還請王豐肅參觀了翰社鏡坊,王豐肅對翰社鏡坊能制作望遠鏡大為驚訝。 臘月十六,王豐肅滿心贊嘆離開山y(tǒng)īn,見識了張原不虛此行,張原還捐助了白銀二百兩作為南京耶穌會傳教之資,并再次提醒王豐肅謹慎傳教、提防那些反天主教官員的彈劾,但看王豐肅那神態(tài),這忠言沒聽進去,張原心道:“不聽我言,天主教在大明必受大挫折,不過這樣也好,既顯我先見之明,也會讓耶穌會士改變現(xiàn)行的傳教方針,回到利瑪竇以科技先行的策略?!?/br>